第169章 夜半鐘聲(十四)
我翻身而起,看著月餅,那是我即便看到也絕不相信的一幕——月餅佝僂著原本筆直的脊樑,單膝跪地,雙手深深摳進泥土,支撐身體的雙臂顫動不止,斜斜長發遮擋著低垂的面孔,隱約可見幾條血痕,從他的鼻孔、眼角、耳朵,緩緩淌出。
「哇!」月餅劇咳一聲,嘔出口黑血,濺滿白T恤,分外觸目驚心。
「曉樓,咱們胳膊那條蠱線,我懂了,咳咳……不是毒蠱,」月餅咳出血沫,勉強抬頭,嘴角揚起一絲微笑,「而是……而是迷亂心神的惑蠱。方旭東在勝利河美食街就做好了局。其實,我起初就有些奇怪,為什麼到了杭州,他請我們吃重油重辣的川菜……」
「月公公,你先別說話!咱又不是演三流電視劇,這會兒插入台詞給觀眾解釋疑團。」我根本沒搭理站在不遠處呆立應景兒的兩隻人狐,從背包里翻出針包,取了三根銀針,分別扎入左右手小指與無名指四五骨節掌側的少府穴和人中穴,「張嘴,讓我看看舌頭。」
三針強心脈的銀針刺入,月餅疼得悶哼一聲,略略恢復點兒精神,從褲兜里掏出一截小拇指長短的竹筒,拔開塞子揚脖喝下鼻涕狀粘稠液體,緩緩吐氣。也就幾秒鐘,失血過多的蒼白臉龐暈了少許血色:「我要說的事,很重要,你記住每一個字。」
我搭著月餅脈搏,再沒插話,認真聽著。
「西南飯菜,重辣重油,最早源自於蠱族,為了掩飾蠱葯的異味……」月餅瞥了眼泥塑木雕般的兩隻人狐,「惑蠱,就下在那頓飯里。還記得方旭東讓咱們注意李晏的眼睛么?就是那個時候,蠱力由李晏催動,隱藏在血液里,蔓延速度非常慢,我都沒注意。這種蠱,會漸漸影響咱們判斷力、理智、心神,所以……聽到她的名字,硬是沒想起你那篇短篇小說里的李晏。咳咳……草率了……」
月餅講得很費力,說幾個字就要歇口氣。還好他的心脈逐漸增強,我才稍稍踏實。雖說旁邊就是兩隻不知道什麼時候異變、變成啥樣兒的人狐,又不能催他少兜圈子直接說讓我幹嘛,只得耐著性子聽月餅的自我檢討。
「李晏,是個用蠱天才,我很好奇她到底是誰。相信我,要不是你夾在兩股驅獸咒中間,我怕傷了你沒有用全力,她根本不可能是我的對手。」
我徹底無語了——月無華啊月無華,敗了就敗了,怎麼還讓我背鍋?這都哪兒跟哪兒?我夾中間感受很清晰好不好?您老人家吃奶的勁兒都使上了,還說留了一手?
心裡雖這麼想,面兒上還是擺出一副「又拖你後腿真對不住」的誠懇表情……
「惑蠱,是由廣西十萬大山獨有的……」月餅發出三個音節極其古怪的單詞,該是蠱語中對惑蠱核心材料的稱呼,「需要煉製……」
我的忍耐算是到頭了,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情講蠱葯配方?
「月餅,你要說的是,受惑蠱影響,再加上方旭東那篇《鑄劍》,飯館里渡劫、狐妖的傳聞,來寒山寺之前,就在潛意識裡埋下了這條線,只是我們自己察覺不到。以至於破解《楓橋夜泊》的暗藏線索,我們心神受擾,做不到專註,甚至產生猜忌、懷疑、冒出許多亂七八糟的雜念、情感,失去精準判斷。和孔亮鬥智直到他死了,也沒意識到這是引出蠱鴉群的第二個局。」
「甚至在剛才,稍微恢復些元氣,就冒失走進方旭東和李晏設置的第三個局。至於那些鐘聲、四十九步找到解藥、我中了能活一小時的蠱,都是讓咱們入局的圈套。因為惑蠱,我們沒有意識到這些……並且,方旭東是你的……也讓你失去了平時的冷靜……」
「你心裡現在打的小算盤——人狐很快就會異變,到那時,咱倆現在的狀態,誰都逃不了。你故意講惑蠱的材料以及中蠱的過程,再編幾句瞎話,讓我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趕回杭州取解藥……」
「當然了,你會對我說,那倆人以為咱們必死無疑,又沒有現身,肯定有更要緊的事情去辦,應該是和《陰符經》有關。你雖然受了傷,喝下的蠱葯能使身體快速痊癒,足夠對付這兩隻人狐。這樣,咱倆分頭行動,等我取了解藥,第一時間趕回來,追上方旭東和李晏。其實,根本沒什麼解藥,你還是那個德性,啥事兒都自己擔著,不搶我風頭你不得勁是不?我他媽的才是男一號!」
月餅眉毛也不揚,鼻子也不摸了,眨眨眼睛半張著嘴:「南少俠,什麼時候,智商這麼在線了?」
我扶著月餅靠著野樹安頓好,拎起軍刀走向人狐:「方旭東、李晏、包括你,都忽略了一點。我不懂蠱術,自然不是他們的對手。可是,這兩隻即將異化的人狐,可不是你們蠱族的作品。區區兩隻人狐,別說是異化,就是化成狐妖,也能拿捏得死死的。你們都忘記了,小爺最擅長什麼?格局堪輿、五行八卦、奇門遁甲,智商超群的頭腦,處變不驚的心理素質,精湛高超的格鬥技巧,利用環境地形迅速制定完美作戰計劃的經驗……」
「南少俠,差不多行了,再嘚瑟就說冒了。」月餅攤著雙腿,眼裡蘊著笑意,舒服地靠著野樹,「就讓雜家一睹南少俠降妖除魔的風采。」
我雲淡風輕地點點頭,吹了吹刀刃,劈空劃了幾刀,挺直脊樑走向人狐。刀鋒裹著月芒,在黑夜裡炸裂幾道炫目的光華,終將黑暗切割的支離破碎。
那一刻,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信念,友情和勇氣鑄造的堅實背影,註定永生在口口相傳的傳說中!
嗯……以上兩個自然段,是我在記錄這件事的時候,稍稍……哈哈哈……稍微添了些藝術加工。藝術嘛,源於生活,高於生活。難得有機會保護月餅,還不把自己的形象描寫的光輝些?
其實,當時的真實情形——我貓腰挪著小碎步,屏住呼吸,緊握軍刀,滿頭冷汗心跳得厲害,鬼鬼祟祟走向人狐,準備趁著它們還沒異化,沖著胸口各攮一刀……
回到正題——
雖然只有十幾米的距離,我卻像是走了幾個小時,甚至能聽到雙腿膝關節過度僵硬的「咯咯」聲。
人狐依舊如同兩尊覆蓋著狐皮的泥塑,僵直地站立在雜草中,除了隨風顫動的狐毛,映著森寒月光的虎牙,多少帶來些視覺的輕微恐懼,完全沒有任何異常。
不知為什麼,我越是接近,越覺得有股陰寒之氣由皮膚滲進毛孔,忍不住狠狠打了個哆嗦,下意識地停住腳步。
為什麼?它們始終一動不動?李晏和方旭東不是傻子,就這樣放心離開了?人狐異化時間這麼長,這個過程完全沒有威脅,我和月餅就算是爬,也爬過去把它們收拾了。
我運足目力盯著人狐,愈發覺得這事兒太蹊蹺。李晏和方旭東不惜暴露身份,拼力用驅獸咒擊敗月餅,留下兩隻這麼個玩意兒做我們的對手。何來自信?怎麼敢啊?這不是「雷聲大雨點小么」?
可是,這麼多年的詭異經歷,讓我形成了危險即將來臨時下意識的直覺。莫名的恐懼在心裡滋生,肌肉不自覺地繃緊,汗毛更是根根豎起。
我沒有再前進一步,放棄了「人狐異化前攮一刀」的打算,轉而退了幾步,站到相對空曠的林間空地。
事後想想,當時的情形,兇險萬分。如果沒有退那幾步,《文字遊戲》這本書,也就成了沒有結尾的殘篇斷卷。
這番折騰,我冒了一身冷汗,浸透衣服,貼著身子黏歪歪很不舒服。涼意襲體,鼻腔有些堵塞,我抽抽鼻子,卻聞到一股奇異的味道。
我舉起軍刀擋在胸前,目光迅速掠過人狐,確定沒有異動,隨即左右觀察。突然想到,月餅為什麼沒有動靜?
轉身看去,月餅閉著雙眼,側頭靠著樹榦,發出輕微的鼾聲。月餅曾經聊過,蠱族有種療傷秘葯,葯勁兒大得很,很快就會進入一炷香的睡眠狀態。再嚴重的傷,睡醒后也能恢復七七八八。
看來月餅剛才喝下的那管鼻涕水,就是這種猛葯。
那股奇異味道慢慢淡了,說不準是林子里什麼氣味順風飄來。我鬆了口氣,觀察著周遭樹木亂石的格局,抬頭望著星空,參照著星宿位置,默默計算是否能布個簡單的專門困邪祛祟的「先天乾坤陣」。只要找准位置,也就是幾塊石頭幾根樹枝的事,前後用不了一分鐘。就算人狐真異變了,也只能是困獸猶鬥,無濟於事。如果「人狐異變」只是幌子,那倆人還另有圈套,月餅熟睡療傷不能自保,多少也是個防範。
邊看邊計算,我不知不覺前進了幾步,那股異味兒又鑽進鼻腔。這次比剛才要濃郁許多,我甚至聞出了曼陀羅花粉的味道。
我愣了幾秒鐘,頓時明白了是怎麼回事!急忙撤步後退,可是晚了!
我的手臂,像是被一根繩子拴住手腕猛力拉扯,筆直地伸向兩隻人狐。惑蠱在皮膚里形成的紅色蠱線迅速褪去,食指指甲冒出絲絲縷縷紅煙,分成兩股,像毒蛇般鑽入人狐的鼻孔。
幾乎就在同時,人狐全身響起爆豆般脆響,倏地睜開血紅雙眼,瞬間驟亮,隱隱映出我的身影。我幾乎被那兩團光芒映得睜不開眼,模糊看到狐眼中的我越來越大。
難怪李晏離去前,始終強調人狐異變,就是為了引我上當,主動接近人狐,在異變前滅掉它們,消除當下最危險的事端。否則,我和月餅,很有可能,不……是絕對會回到房車,調整身體狀態,重新制定計劃。
方旭東和李晏,太聰明了!惑蠱,進入某種距離,立刻成為催化人狐的藥引!他們在杭州那頓下蠱的晚飯,就把一切都計算好了!
直至真正交戰,他們擊敗月餅卻不露面出最後的殺招,又算準了月餅重傷會服藥進入睡眠狀態,故意留下「南曉樓無法單獨解決人狐」的疏忽,讓我主動成為他們殺死我們的工具。
此刻,我才明白,方旭東寫的《鑄劍》,講述的「狐妖渡劫」詭聞,不僅僅是做心理暗示的鋪墊。而是,明著告訴我們答案,再用答案解決我們。
方旭東和李晏,用我們最自信的蠱術和智商輕而易舉擊潰了我們,徹徹底底嘲弄粉碎了我們的自尊。在屈辱和懊悔中,不甘心卻無可奈何的接受失敗。
這樣的對手,太恐怖了!
但是,他們,忘記了,一件事!
微不足道的,一件事!
決定歷史或人生走向的,往往不是什麼驚天動地必然發生的大事,恰恰是那些偶然出現在時間或事件關鍵節點的巧合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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