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明文閣可月惆失意 夏慧慧醋意半含酸
透過黑夜,我們可以給白天賦予很多事。譬如,我們繼續等待一個人,直到他出現為止。
夏慧睜開眼,晝的曙光滑溜溜的鑽進她的眼,那一池秋水揉著倦倦的失意,像好不容易展開的團在一起的重要的紙片,那小小的寸許心靈像一道失手傾倒過多醋的冷盤浸著不自主的酸。屁股下的沙發對她也似乎失去最後的耐性,它以獨有的堅硬表示它的反抗,而忽略了主人此時的心境。她動動身子,眼珠子很快地在客廳里跑了幾圈,所觸的每一片空間都讓人不爽。她立起身,望望那僵硬的門,像一張苦澀的臉擰扭在牆上,幻化的疊影撲到她的心頭嶙峋。她去書房門口張望一下,明知道結局卻還要帶著希望,希望不僅是行動最好的理由,也是行動最好的動力,儘管希望最終會變成失望。她慢慢地走到卧室門口,那每一步都好像邁在一個少女初次通往第一次相約的道路上,有一種緊張,幸福忐忑成一種期待的祈禱。她輕輕旋轉門鎖,整個房間一瞬間全暴在她的眼裡,那熟悉的床上卻沒有她熟悉的人,它在那空間里孤寂地緘默成怪異的寒磣。
她拿出手機,翻出他的號,沒有立刻撥出去,她怕又是昨天那樣,先是響兩聲,然後裡面說你所打的電話已關機;如果通了,說什麼,問他為什麼沒回來,責怪他夜不歸宿,然後彼此鬧翻,——一氣之下,一切不可控制,他真得下了狠心決定離開,那她——她不敢想,一切又是那樣明了,她給他爸爸媽媽打過電話,他壓根就沒有回去,他的朋友那她業已在昨天打過電話,只剩一種可能,——她不想要的可能,她沒有勇氣去證實它真得存在,——謊言是幸福的,那她願意遠離真實。
她的心有兩隻手在那狠狠地撕扯,痛得她想大叫,如果地球是一個足球在她的腳下,她也會一腳把她開到宇宙外邊去,她似乎顧不得自己也是在那上邊。
她的耳畔突然響起窸窸窣窣的開門聲,她趕快躡手躡腳地回到沙發上,保持昨夜那個姿勢。腳步聲在靠近她,她的心跳加快,這快如亂麻里是一種複雜。那熟悉的氣息正一步一步地逼近她,她彷彿已能感知他的體溫,因為他已在她的身邊坐了下來。她的一隻手被他輕輕地捉起來放在手心上,他輕輕地叫她:
「慧兒!」
她沒動,眼睛依舊閉著。這時,她感覺他輕輕地放下她的手,手被放下的那一刻,她的心咚地一下,委屈地好想好想哭著斥責他。眼淚在她的眶里騷動,她的身上這時被披上了一件衣裳,熟悉的體息與那熟悉的煙草味,讓她覺得幸福如此近,如果在那氣味之外僅僅有一點酒味的話,可偏偏又多了一種另外的味道,她知道那是那個她的。聽腳步聲,他似乎進了卧室。她的思想瞬間由不得她,她倏地直起身,那披在身上的衣服隨手一扔,衣服飄飄悠悠地跌在地上,她的眼神串出一條直線望著前方。
明文拿著一條毛毯剛從卧室出來,發現夏慧竟已立起身呆愣在那,他的心咚地一聲,像偷吃的貓被一棍子飛來擊中,他的心像逃跑的野貓一樣嗷地叫一聲胡亂地慌逃。他輕輕走到夏慧跟前,說:「醒啦。」順手把毯子往她身上裹。她用僵硬的眼神直射他的眼,並用手把那將近披在她身上的毯子一抻,那毯子從她的手她的身飛舞而起,在空中打個婀娜的旋轉,悠然無辜地墜落,憂憂地。「慧兒,對不起。」他講話的時候並不專註她的眸,把那目光落在她的臉側。她黯然無語,她的沉默像一片雲托起一座沉厚的大山遮壓在他的心空。他小心翼翼地走近她,想將她輕輕攬在懷裡。手臂剛觸到她,她不可遏的憤怒在時間的壓制下突然破殼而出,兩手狠狠地一推,他像風中的一個輕盈的塑料袋無根地倉惶地向後倒去。咚!——聲音沉悶地讓時間無比壓抑。明文只覺得頭昏昏地,昏昏里卻有一種輕鬆,他真想就這樣閉上眼靜靜地入睡。像從囈夢中瞬間醒來,她的眼突然放大,只見明文的左太陽穴附近有點滲血。她趕快走過去,急急地蹲,用兩手的全力試圖把明文扶起來。明文對她笑笑,說:「如果受傷可以獲得你的原諒,那麼我寧願再跌重點!」說著兩手緊緊抓住夏慧,她被他一拉,恰好俯在他身上,他抬頭快快地在她唇上一吻。夏慧複雜地看著明文的眼睛,她不知道從哪裡去愛,突然間也忘了從哪裡去恨,她用手輕輕地撫他的臉,眼淚在她的眶里打轉。「我們去快哉湖玩一天吧!」明文邊說邊用手柔柔摩挲她的臉。她點點頭,用手小心翼翼地摸著他的傷口,問「痛嗎?我給你搽點藥水吧!」明文拉著她的手說:「一點也不痛。我們稍稍收拾一下出發吧!」
明文借來倉廒的車,載著夏慧嗖一下到了快哉湖。兩人在湖堤上漫走,手拉著手,水甜潤地吻著堤岸。好多年沒來,他覺得,一切那麼熟悉,一切又那麼陌生,至少有一種遠離,彷彿前世今生,昨天還在這裡,一幫朋友登樓題詩,而今天回首,像隔了幾百年的回眸。他放眼四望,秋意淡淡,還有夏的熱鬧,但一不經意,心裡又盛了滿滿的秋——秋色很是凝重,有一點寂寥,透著一種肅殺。他微閉一下眼深深呼吸。夏慧驚叫道:「我要你陪我渡湖去玩?」她看著那湖上的一條大船慢慢地離岸,船上載了人,在她的眼裡,離岸越來越遠,將抵達湖心,再到達另一個岸。
明文去買了兩張船票,老遠就看見夏慧旁邊多了兩人:可月與曉惠。他猶豫了一路,是不是回去再買兩張船票。到跟前,他和可月、曉惠打了招呼,這才發覺氣氛不是太好,空氣有一種生硬。他笑笑,試圖緩緩大家無語的尷尬,便說:「我再去補買兩張票,大家一起去划水。」夏慧走近他,從他手中拿過票,在手裡一晃,說:「再補一張就可以了。」說著把票扔在明文的臉上,揚長而去。明文望望兩人,黯然一笑,便匆匆地去追。
夏慧悵悵地站在車旁,暗眼瞅見明文一路小跑而來。明文打開車門,夏慧冷冷地坐進去,她嘭地一聲把門撞上。明文靜靜地發動車,一抬頭恰看見可月的車就在他車前面不遠處,他眼神極複雜地瞅一眼,嬌紅地那樣艷。他狠狠地打幾把方向盤,讓車子緩緩地駛向正路,他再猛地一腳油,車子便離原點遠起來。
回到家,兩人爆發了有史以來最大的衝突。家被砸地亂七八糟,最終,明文甩門而出。他發動車,慢慢地開到倉廒樓下。他並沒有立即上樓,而是麻木地掏出一支煙,一不小心,煙竟然從唇間掉下來,他蹲,小心翼翼地拾起煙,看著煙發獃,傻傻地笑笑,搖搖頭,嘆一口氣,又冷然地一笑,然後慢騰騰地立起身,把煙扔在旁邊的垃圾箱。他把手當成熨斗在臉上來回地摩挲,試圖給自己擠出自然的微笑,再用手使了勁在臉上拍拍,眼珠子上下左右地轉轉,儘可能地把視野拉大點,深深地呼吸呼吸,心裡說:輕鬆點,輕鬆點。
倉廒一開門,見是明文,便一把抱住。「哥呀!我失戀了,我被人一腳踹了,我——」他鬆開明文,兩手掄在空中正準備做一個象形的動作來比劃自己的受傷狀況,可一抬頭看見明文的臉,他的動作一下僵在那,眼睛充滿詫異,不由地失聲叫道:「你——。」「爬山不小心被枝條掛的,夏慧說幫我處理下,我說男人嗎,這樣才夠有味。」「可現在好像還在滲血。」明文用手輕輕摸摸,再看一下手,還真有血跡。笑了,說:「這,我還嫌不夠刺激呢,上戰場挂彩那才真像個爺們。走,我陪你喝點酒暢暢心。」說著用手輕輕拍拍倉廒的肩膀,眼神透著一種關懷。「我幫你處理一下吧!」「走。別啰哩啰嗦,像個女人。」
到了桃源俱樂部,索然一見明文,便驚恐地問道:「天哪!你紋鼻子啦。」「剛從老山回來。」明文滿臉露笑地說。「和女朋友干架啦。」「那也就不會挂彩啦。」說著他們要了包廂,點了酒。兩人把酒瓶輕輕一擊,什麼話也不說,仰頭咕嘟咕嘟地一飲而盡。「如何?」「再來一瓶!」咕嚕咕嚕又是一飲而盡。「唱首歌吧!」「你先來一個!」明文抓了話筒,說:「那我唱箇舊的,你別笑,《天意》。」「天意好哇,都他媽的是天意!就唱這個,這個好!」一首歌結束,明文把話筒給倉廒,自己進了洗手間。一進洗手間,他就關上那扇門,寂寞地蹲下,頭低沉下去,兩手無力地遮托住臉龐。他只感覺心中很痛很痛,痛得他都感覺無力再承受,像無數把刀同時刺入,每一刀都有致命的劇毒,而兇手卻覓不到,一切都是無形,傷口沒有血跡,但那血跡卻又存在著,衍化成一種酸楚在他的周身浸流,只有自己的觸梢能感知,那是一種致命的感知,足以摧毀一個人,摧毀一個人的一切。他想瘋掉,發瘋,對,徹底地瘋了,於是可以大哭大叫,於是可以不再去在乎任何人,於是,自由歸來——。他感覺臉好涼好涼,手被濡濕,咽喉澀澀的。他慢慢地站起來,走到盥洗池打開水龍頭放開水,用手捧了水在臉上澆,鼻子的疼讓他微微地一痙攣。他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那樣陌生,那樣遙遠,那樣衰敗,他都幾乎不敢相信那個人就是自己,他對他笑笑,他也對他笑,那笑就站在痛哭的旁邊;突然,他才發現,男人有的時候竟然也很想哭,因為他們也需要哭,哭出自己的艱辛承擔,可惜從來都沒有一個男人可以哭的場所。男人知道,眼淚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只可能讓自己變得更糟糕!他又向他笑笑,他也在苦澀地也向他笑。
倉廒見明文回來,過去發一支煙,說道:「你今天必須把我灌醉,請你把我灌醉,如果你是我最好的兄弟,那麼,你就用酒精為我打一針,至少我可以少痛苦一會。來,喝!」明文拍拍倉廒的肩膀,說:「我今天陪到你高興。」兩人便拿了酒就喝。喝完,倉廒拿了話筒在那亂吼亂唱:「你是我睡過的女人,你是我用過的女人,……」倉廒在那發泄地胡唱,聲聲都很高,早沒了韻味;明文乖乖地坐在位子上,眼神里看著倉廒,其實心卻已茫然失去方向。「啊——!」倉廒突然大吼一聲,那一聲特別的長,明文用眼靜靜地看著他。他說:「兄弟,我問你,這年頭,什麼叫愛情?」他的手裡還拿著麥克風,說:「你有錢供她,她有美貌陪你,這就叫愛情。錢沒了,她就踢了你;她美貌不行了,你就叫她去她媽的蛋。——這才是現代版的愛情。柳欣那個賤婊子,人家一個跑車就把她勾走了!」倉廒正還要演說下去,只見明文手裡拿著手機向他做了個手勢,倉廒靜下來,明文轉身尋了一個較僻靜的地方接了電話,又很快轉身來到倉廒跟隨前。明文說:「我有很急很急的事得先走,你再約幾個人來玩吧,我讓索然把賬算在我頭上。」他拍一下倉廒,就匆匆地離開,倉廒愣了足足一秒。
明文急急地趕到市第一醫院。在走廊里,他首先碰見媽媽和爸爸。媽媽拉著他的手,問:「你的鼻子怎麼了?」「沒事,爬山被樹枝划的。」「怎麼這麼不小心。」媽媽用手摸摸他的鼻子,問:「疼嗎?」明文搖搖頭。媽媽又說:「等一會兒進去,你可別讓她的父母再生氣了。」他看一眼媽媽,媽媽的眼睛里全是自己,他的心突然被擊了一下,點了點頭。他走到爸爸跟前,叫一聲「爸」,爸爸並沒有答應他,他又對爸爸說:「對不起!」然後轉身進病房。兒子背影消失了,爸爸對媽媽說:「哎,你的兒子太不會珍惜,那個姑娘多好呀,可他偏偏不選,現在——」媽媽阻擋了他繼續說下去。
明文推開門,那熟悉的身影正躺在床上。他輕輕地走到床邊,輕聲地叫一聲:「夏慧。」這時,他只感覺自己被一個人拉動了身子,接著臉上就是火辣辣的熱。「對不起,阿姨!」明文默默地承受了那響亮有力的一巴掌,他也做好了承受第二巴掌的準備。
「對不起能還我一個完好無恙的女兒嗎?!」她說著正要抽第二巴掌。
「抽我吧,是我沒有教養好兒子,要抽你就先抽我?」媽媽不知什麼時候已進來了,這時正攔身在明文身前。
「媽。」明文的聲帶綳得緊緊的,彷彿隨時會撕裂。他輕輕地把媽媽拉到身邊。
女人已被男人拉住。他說:「醫生不是說了嗎,夏慧沒有大事。」女人一下扶住男人的肩膀哭著說:「我們就這麼一個女兒呀!你不關心,你不心痛,可我關心,我心痛。」
「對不起,叔叔阿姨。」說著明文深深彎下腰去,他的心在那一瞬只祈求那個女人狠狠地抽他,直到把他的懺悔抽到得到救贖。良久,一雙手輕輕地拍了拍他,他才慢慢直起腰,用一雙不知如何遊走的眼睛無力地看著對方,等待對方說話。對方說:「夏慧也許快醒了,到時你們好好聊聊。情感的事,我們誰都幫不了忙,如果真走不到一起,希望你們也能好好的散。我就這麼一個女兒——」明文看一眼夏父的眼睛,他的整個心被擊潰,那是一個父親的愛把他擊潰了。
其餘人都退了出去,他慢慢地在夏慧床邊的椅子上坐下來,小心翼翼地握著夏慧的手。他看著夏慧的臉,看呀,看呀,一滴淚走了很長很長的時段終於衝破柵欄滑落,恰好滴在夏慧的手上。明文止不住低下頭去,額頭伏在夏慧手上,眼睛緊緊地閉著。夏慧悄悄睜開眼,悄悄地謹小慎微地看著明文。她內心無由地亂涌,她好想用手輕輕的去撫明文的頭髮,告訴他,她愛他。她用心傾聽著明文的呼吸,她想聽到他的心裡在說什麼。當她發覺明文要抬頭時,她迅速地又閉上眼。
明文憂思地抬起頭,輕輕地呼叫:「慧兒。」他見她沒反應,就用手輕輕地摸她的額頭,並把額頭的發向兩邊捋了捋,然後重握她的手。他兩眼看著她的手溫沉地說:「慧兒。這輩子欠你太多了,太多太多。我知道,我的做法的確出格了,不僅傷害了你,也——」他收回手在自己的臉上狠狠一抹,半天才說:「原諒我吧!」他抬頭,望著樓頂,他希望有另外一個人聽見這句話,這句話像蛇信子是從他的心頭吐出。
「明文,我愛你。沒有你,我真得活不下去,我什麼也不要,我只要你,可以嗎?你就屬於我一個人,行嗎?」她的另一隻手已放在了他的手上。
「醒了。」他看著她的眼睛,他微微地向她一笑,彷彿在問好點了沒。
她也看著他,臉上綻出淺淺的笑,並向他的話輕微地點了點頭。「你愛我嗎?」她並沒有等他回答,說:「明文,我們曾經擁有的都是假的嗎?可是你知道嗎?曾經的那一切在我心中是那麼美好。你知道嗎,擁有你的日子都是我人生最美好的時候。明文,別離開我好嗎?否則,我不知道我用什麼活下去。」他整個人就像在懸崖邊,看著就要墜下去結果還被人扔一磚頭。她專註地看著明文,看著他的眼睛,恨不能就從他的眼裡讀懂他對她的愛,恨不能就這樣鑽到他的心裡永遠不出來,恨不能他的眼睛永遠藏著個她,一輩子。他望著她,望——彷彿是一生的思考,他最終低下頭默默地看著她的手對她說:「我們結婚吧!?」每一個字都傾有一種力量,每一組詞都浸有一種複雜的情愫,聲音低低沉沉的,語速緩慢卻飽有剛毅,走過他的一生,瞬間感覺自己的那抹心就像秋末的一株乾癟的高粱。她望著他,半天沒有說話,用眼深入地看著他,恨不能洞穿他整個的人——時間流逝,無聲無息,一百年,或者一萬年,或者更久——原以為自己跳得是主場,猛然間才發現一切已與己無關,更不知何時候竟已被扔在了局外,一切在一剎似乎就和自己無了痛癢,而自己的痛癢突然間卻是那樣的清晰!
黃昏斜斜地刺進病房,濃郁漸漸地突兀起來。倉廒拿著花推門進來,他見夏慧坐靠在病床上,便向她問道:「嫂子,好點了嗎?」夏慧略顯倉惶地微微一笑算是回應。倉廒說:「本來讓明文陪我喝酒,後來他接了電話就走了。我想呀,能讓他這樣牽挂的除過你還能有誰。我就給你和明文打電話,結果都打不通,後來終於給乾媽打通了,說是你由於工作太累,連日奔波,導致身體極度虛弱而暈倒了。我一聽嫂子暈倒了,酒也不敢喝了連忙跑來看你。沒事吧,嫂子?」「好多了,倉廒,謝謝你。」倉廒做出尷尬的表情說道:「好多了就好。你看,我心太切,結果什麼也沒買。」「不是買得有花嗎?插到那吧!」倉廒就邊聊邊去插花。
很晚的時候明文才回來,見到倉廒彼此聊幾句。倉廒看他神色過於勉強,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你怎麼能隨便亂走呢,你應該二十四小時陪著嫂子。」
「他陪我爸媽和他爸媽吃飯去了。」然後她又問明文:「都回去了嗎?」
「都打車到家了,我進來的時候打過電話。」
大家又亂聊一通倉廒才離去。
倉廒默默地走了一段路,一個拐角,一輛紅色的車等著他。他開了門坐進去。對方問:「怎麼,好嗎?」倉廒略點下頭,然後看著對方,對方正專註地看著他,他不知道怎麼說,便轉移走自己的視線,強做淡然地說:「可月,他要結婚了。」「噢!是嗎?」她笑笑,眼睛通過前風擋玻璃蒼茫地向遠處遊走,在那遠處好像有一個依靠點可以泊住她的漂泊與無助。
遠處有多遠,就在早晨,他還是屬於她的,現在,他的體溫猶似還在她的身體里。可——
早晨,她溫情的、靜靜的、悄悄的微睜一點眼看著他從被窩裡爬起來,他以為她還在熟睡,其實在夜裡,他的一個小小的輾轉她都會從夢裡醒來關注他。他怕驚動她,他怕打擾她的夢,躡手躡腳地下了床,看一眼她,獨獨地,默默地,他走到客廳,接一杯水,靜靜地坐在那找出煙點上。她隨後也小心翼翼地起來透過卧室門縫注視著他,見他在那落寞地抽煙,好想好想走過去摟著他,陪他聊天,陪他坐,陪他沉默,總之,她好想好想能陪著他的心情,因為她太想成為他的一部分,人生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不可替換的一部分。而此時,她只能以這種方式關注他,陪他,愛他,她知道,每個人都有一道不可說的心事,都有一股不可說的情愫,都有一些不可說的疼痛,愛他,就給他一個處所讓他能去面對自己,而自己能做的就是在一個陌生的、遙遠的角落去關注他、懷愛他、心疼他。
過了很久,他已抽了很多很多煙,只見他坐在沙發上伸伸懶腰,打一個大大的哈欠,慢慢地站起來。她驚慌地輕輕巧巧地回到床上,假裝還在熟睡。她的心卻在時時刻刻地感覺他,他進來了,來到床邊,她很明顯地感知到他正俯身,她的額頭燙燙地被他烙下一個吻,在她的心裡深久不失。她聽見他輕輕地叫她「可月」,那聲音柔柔的讓人溫馨,她假裝還在夢寐中,慵懶地輕輕「嗯」一聲便轉過身去,頭也向被窩裡鑽了鑽,彷彿怕被打擾似的。眼淚忽然簌簌地流下來,她好擔心自己哭出聲,她狠狠地壓抑住自己。她已感覺到他俯身在她身邊,他的手在被子上摟著她,對她說:「我只想再摟摟你,我知道你醒了,可月。」她的頭髮被他的臉貼著,根根酥軟,酥軟在他的呼吸里。「可月,真想這是一輩子的事,就摟著你。每次摟著你,我的心就好像找到了它的家,一個它幸福陶醉的家。可是,我是過客,一個不能自己停下來的過客。我走了——」她一點一點地感知空間的氧氣被他抽走的窒悶,她一動也不動,眼淚也開始被窒息。
睡了很晚方才起來,約了單曉惠吃早餐,她的早餐,曉惠的午飯。飯後硬拉著曉惠同她去快哉湖泛舟,沒想到竟碰上了夏慧。她主動上前和夏慧打招呼,夏慧冷冷地看她一眼,問她昨夜睡得好不好,並向她拋出輕蔑的眼神。曉惠這時已來到了她們身邊,看也沒看夏慧,對可月說:「咱們走吧!別讓人掃了遊興。」但可月沒動,大家一下子尷尬住,恰巧明文來了。可月深情而又複雜地看了一眼明文,以為氣氛會融洽一下,沒料到事情全在意料之外。
曉惠見明文他們走了,問可月:「咱們回,還是繼續去泛舟。」「來了為什麼不去!」泛舟的時候,可月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情緒十分低落。曉惠看看可月,也不知說什麼,她知道可月並不是因為被夏慧羞辱了才這樣,而是對明文太多牽挂。泛舟片刻,可月約曉惠上眺江樓。在眺江樓,無論她怎樣找,再也找不到流年簿,流年簿像那流去的歲月,你總認為它在那裡,結果,那是一種記憶的方式的存在。那年,她也登上了眺江樓,友朋相聚,題詩留念,以為隨時都可通過它來追懷。那年那月,她依然記得明文躊躇滿志,意氣風發。那年那月那日,他和她是真實的,雖然有一個誤會,但是,她可以走近他,向他問一聲好。而現在,流年簿竟然無處可尋,那些青蔥歲月已成了昨日黃花,她和他沒了誤會,中間卻真有一道牆,只能感受到彼此,卻彷彿永遠也走不到一起。昨天和今天,當你揉開眼睛,才發現距離是那樣那樣地遠,遠得不可觸及。
怏怏地下了樓,惆悵地離開了快哉湖。
曉惠陪可月回了家。可月坐在沙發上什麼也不說,靜靜默默的,曉惠也只好陪她沉默。曉惠不知道如何來安慰可月,也許陪著她就好,至少讓她知道她不是一個人。曉惠已不忍用眼睛去多看一眼可月,多看一眼連她也想掉淚。她太了解可月,她知道她是多麼多麼地愛明文,為了明文,可月犧牲得太多太多。她總以為可月終究會和他在一起,所有人都是這樣認為的,可是,一切相反,她沒想到,所有的人也大跌眼鏡。可月太堅強,正因為太堅強,所以讓她這個了解過多真相的人也為之感到傷痛。她真希望自己做為親姊妹似的一個朋友能為可月減輕點愛情帶給可月的沉重。但愛情的事,只有當事人知道它的甜,它的苦,它的痛,它的快……如果我們不在那個圈子,你是不能真正體會的——曉惠為此也感到無力。
突然接了一個電話,可月一下變得浮躁不安。她看著曉惠,徵詢地問:「我還可以見明文嗎?你說,我還能不能見她?我見他會不會影響他的生活?」「想見就見,你考慮別人的感受,別人會考慮你的感受嗎?去吧!想去就去。」「不是,」她的的手舉在空中卻又忘了放哪,或者應當保持一個什麼的姿勢,她茫然地說:「索然說明文在她那讓我去,我本不應去,我不想為他添麻煩;可她說明文受傷了,我問傷在哪,可她不說。也許她哄我,可萬一是真得呢!」「走吧!我陪你去!」
到了桃源俱樂部,明文在前一腳已走了,幸好倉廒還在,可倉廒也不知道明文為什麼走了。倉廒便幫可月打電話,明文的手機無人接,他就打夏慧的,可月說算了吧,倉廒說你相信我的說話藝術,可還是沒人接。倉廒看可月那火急的眼睛,想了想,說有了。這次通了,可月看見他在那通話,恨不得刁過來自己說。
打完電話,倉廒說:「走吧,我帶你一人去。」曉惠機靈地說:「去吧,讓倉廒和你一路,我正想喝杯咖啡,同時聽聽音樂。」
上了車,倉廒說:「你往前開,然後找個恰當的地方再停下來。」可月啟動車子慢慢滑入主行道,她的心裡卻格外著急。駛了一陣,她覺得她再也等不急,便靠路邊停下來。這條街太熟悉,他背著她,就在這條街上,那熟悉的氣息還在,那個路燈照耀的夜晚還迷離在她的心中。她愛他,以熱烈,以濃郁,以寬容;她知道他也愛她,以深沉,以劇烈,以祈求。她愛他,讓他在她的愛里驕傲;她也知道他愛她,他讓她在他愛的深處珍藏。她的愛如奔涌的河流,而他的愛如地底的岩漿潛動。她愛他,所以關於他的一切,她都想知道。她用眼盯著倉廒,焦急地等著他說話。
「今天,夏慧和明文發生了爭執,結果夏慧跑到乾媽家裡鬧一通,她竟然用菜刀割了自己的手腕。」可月一聽,瞳孔被驚得大大的,她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倉廒怕嚇著可月,便趕忙向下說:「送到醫院,其實什麼事也沒有。」「噢!」可月的心這才從天空的雲彩上輕輕柔柔地著陸。「我真傻,今天還找明文喝酒竟都沒發現他的狀況比我的還糟。他鼻子的傷一定是夏慧所賜!」倉廒嘆息地說。「嚴重嗎?」可月一下子抓住倉廒的袖子,兩眼放光地盯住他。他像被人用劍指住,忙說:「沒事,就是當時有點滲血。」可月無語地鬆開手。「你幫我去看看他好嗎?就算我祈求你,你不僅是我的朋友,你更是他最好的兄弟。」可月望著他的臉說。倉廒點點頭,印象中他是第一次見可月如此零亂,只有那最深的愛才會讓可月這樣的女人變成這樣,他不禁想起柳欣,內心五味雜陳。
可月開著車就向第一醫院走,在半路上,倉廒下去買了束花。車並沒有開進醫院的院子,而是停在路口拐角。她看著他轉過拐角,她在車裡焦急萬分地等他、盼他快點又從拐角出現。寂寞的時間帶著刀片排著長隊從她的心上慢慢地蹭著路過,夜緩緩地臨來。她覺著她和明文就像黑夜與白天,相會的時間永遠是那樣短,幸福只能是一剎那,可是她覺得,黑夜醞釀了白天,白天也懷有一片黑夜,她們都互相滲透到彼此的血液。
倉廒終於出現在她的視野,她既緊張又期待。他終於進到車裡來。當她聽說明文要結婚,她只感覺自己在下沉,下沉,可老沉不到底,心裡隱隱地疼,疼得有一根針在鑽動。
「我走得時候,明文叫住我,他說他用一下我的車。然後,他走到我身邊。你知道嗎?他的眼神充滿不經意的哀怨,可又藏得那樣深,別人輕意讀不出來,我知道他其實有很多話跟我說,不,其實是想跟你說。他看著我,看得我都想流淚。」倉廒抽出煙點上,沉思片刻才接著說:「我從來沒讀過那樣一種眼神,也從沒在明文眼裡讀過。他對我說,又用你車,——對不起。他說『對不起』的那種複雜目光,我明白,那三個字不是說給我的,他心裡一定知道你和我在一起,他是想通過我的口告訴你,對不起。」他用手抹抹臉,狠狠抽口煙,良久才說:「他慢慢地從兜里掏出煙給我發一支,用眼望著我,還用拳頭捶一下我的胸口,笑著說,誰讓你是我兄弟,對不起了,以後補吧,我想恐怕沒機會,因為我沒有發財的機會,那來生補,一定補。我說,我明天早上給你開來。他點點頭。那笑里,我發現是那樣苦澀,我真想給他一拳,一拳打醒他。」
沉默,車子啟動。可月開著車到桃源俱樂部,曉惠還在,於是幾個人開了包廂喝咖啡、喝酒、聽歌、唱歌。大家都迴避談感情,談感情太傷心——
可月適度地喝了點酒,唱了幾首歌,然後慢慢地品咖啡,安安靜靜的。曉惠偷偷觀察了她一眼,又是放心,又是不放心。
晚上別離的時候,曉惠要陪可月住一宿,可月卻把她送回了家。她下車時,可月說:「放心吧,你了解我的,我很堅強的。明文只要好好的,我還有什麼不高興地呢?你說是不是。」
回到家,可月鑽到被窩裡,她多想能在被窩裡找到明文。眼淚自己撲籟籟地傾流下來,她似乎還能感覺到明文的氣息,於是就哭出聲來,再也不用掩飾自己的堅強。她突然發現黑夜如此沉寂,突然發現自己原來如此如此地害怕一個人的黑夜,哭著哭著,在哭泣中她昏昏地睡去,在睡夢裡她還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