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山國外傳:第十六章、風流往事
兩刻鐘過去了。鄭二狗坐在寬大的茶几前無聊地啃著一個不太新鮮的青棗,而荷悅則滿臉憂慮,正思索著這重重的心事,忽的長嘆一聲,低下頭去。
當瘋女人梳洗完畢,並換上一身新的紅色旗袍時,鄭二狗的雙眼竟對著這前一刻還瘋瘋癲癲的女人發了呆。不僅如此,就連荷悅也是一樣。二十來歲的女人曼妙的身材,被這收束有度的旗袍勾勒出迷人的曲線。鮮艷亮麗的紅色完美地將她臉上精緻小巧的五官以及恰到好處的臉型顯得更加充滿風情。那種美是鄰家少女天真無邪而又能使人感到快樂的美好。可愛與成熟並存。無怪是城主大人,或者說文書長史大人的結髮之妻,氣質、容貌皆是非凡。而本來心事重重的荷悅見了眼前的美人,也一掃臉上的沉重,由衷地讚歎道:「夫人果真是罕見的大美女呢!」
而那女人聽了這話,高興得出乎二人意料,綻放了一個燦爛美好的笑容,臉蛋也很配合地紅了起來。連連稱謝,彷彿已經很久沒有聽過什麼讚美的話了。
她就近坐在茶几左側的一把有靠背的竹椅上,卻挺直身子不靠下去。雙手也局促的放著,也不去碰桌上早已不新鮮的水果。好像她是客人,那兩位才是主人一樣。
荷悅見狀,忙將眼前一盤哈密瓜推到她面前。小心翼翼地問:「夫人,雲滄,他是您的兒子?」
那女人用竹籤扎了一塊,剛要送入口中,聽見她這麼一問,彷彿是一個極為深奧的難題,放下竹籤,眉頭緊鎖思考著。過了好一會兒,她抬起頭用迷茫的眼神看著兩人,說:「沒……錯,阿滄是我的兒子。」
「那……」
荷悅還只來得及說一個字,女人就連忙喊道:「不!不,他不是我的兒子,我忘了,我忘了啊!他應該是我的兒子的,我最愛的阿滄,滄……他不是我的兒子誰是?」
「錯了!又錯了……他是那賤人的兒子!」女人的面目一下子變得猙獰起來,但馬上又變成充滿母性慈愛的柔和:「阿滄雖然是賤人生的,但他就是我的兒子!誰也奪不走!」
荷悅聽得一頭霧水,剛想開口再問,但老道的鄭二狗已經看出端倪,趕緊擺手制止住了她。
「荷雲滄自小受儒學教育,禮數觀念比誰都要深,根深蒂固的。他一定是無法看著申夫人佔據正室之位,而正妻卻被打入冷宮。所以我想他必定是疏遠申夫人,親近這位夫人!」趁那女人沉浸在情緒中,鄭二狗附在荷悅耳邊極快的說道。
「好像有點道理。不過看雲滄小小年紀,居然這些事情懂得這麼多……唉,這幾天我竟然也絲毫瞧不出這對母子間的隔閡。」荷悅心想,便換了個問題:「夫人,那荷府中可還有其他的嫡子?」
「哼哼,你知道那荷康吧?看起來白白凈凈的書生樣,其實就是個下流無恥的紈絝子弟!不過,這傢伙和他叔那死鬼年輕的時候還真像啊……」她似乎並沒有注意到荷悅的問題,聽這語氣,她好像還和荷康有什麼過不去的地方。
「等等,你說,嫡子?」這女人心情以及思緒變化極快,方才提到雲滄時一臉悲肅,又一臉柔情,提到荷康時滿臉氣憤,連扎了好幾塊水果往嘴裡送,大嚼大咽。現在又是一臉迷茫,聲音中帶著說不出的凄涼。她說話也似自言自語,常常答非所問,現在才注意到了「嫡子」上面。
「嫡子,就是我生的兒子?」她直勾勾地看著荷悅,極為認真地問道。
「呃……對的……」
「嗚……就是因為這個,就是因為這個!我沒有孩子…….她有兒子了不起嗎?我生不出來就活該受這樣的罪嗎!哲,哲他說過要和我一起等,要和我一起努力……為什麼,為什麼這麼快就反悔了,為什麼這麼快就不要我了啊!」女人悲聲大哭,臉上的妝容立刻失去了顏色。
這一下荷悅二人算是全明白了。荷悅連忙坐到她聲旁安慰著。原來眼前這位夫人,由於某種原因無法生育,荷哲便對更年輕貌美的申丹禾動了心,但為了保持名節,仍和此女有著夫妻名分,並將她安置在深院內。想必在原來京城內的荷府里,也有這麼一個幽閉她的地方吧!愛人的拋棄以及孤獨寂寞使她不可避免地失了瘋。只有荷雲滄,這個小書獃子對她好。
荷悅內心沉重的同時,不禁有了疑問,自己的養父,荷哲城主,難道真的是這般的負心郎…….
女人一直在哭號,荷悅怎麼都勸不住。她只能伸出手為女人拭去臉上源源不斷的淚珠。但神奇的是,當荷悅的手輕輕撫上她臉頰的那一刻,女人的哭聲立刻減少了不少。隨著小手溫柔的撫摸,女人竟停止了哭泣。
荷悅一愣,只聽女人嘆了一口氣,自憐道:「算了,算了。五年都過來了啊。你們千萬不要告訴哲今天碰到了我,今天發生的一切都不要說。就算他這麼對我,就算……這樣子,也不要讓我離開這兒,我也不要永遠見不到他,沒有了他,沒有了雲滄,我……我也不想活了。」
聽著她更加沉重的嘆息,荷悅鼻子竟是一酸,鄭二狗也低下了頭。
「好了,你們兩個,眉頭皺著幹什麼?你叫荷悅是吧,我叫莫盈,笑臉盈盈,就是這個盈字。開心點啊!」前一秒還正哀怨無比地長吁短嘆,這下子卻帶著淡雅好看的微笑,安慰起荷悅他們來了。
「嗯!嗯,認識莫夫人,多開心的事啊。大小姐,是吧?」鄭二狗故作嬉笑道,但總有點不自然。
荷悅輕輕點了下頭,心中卻感到無比沉重。莫盈微笑著說:「你們想聽聽我以前的故事嗎?」
明明是最深處的隱痛,這個「瘋」女人現在卻主動要談了。鄭二狗看了一下窗外的日色,莫盈立刻體諒地說:「是不是還有事?那算了,我送你們出去。」
「不用了,莫夫人。很想知道您這麼一位大美人的故事呢!」荷悅強笑著抬起頭,鄭二狗還想說些什麼,但看見大小姐的態度,笑著點點頭——就隨她吧!
「好孩子,嘴真甜。」莫盈聽了讚揚,臉上已經不像剛才那麼紅了。她盈盈地笑著,說。
「我和哲是在帝都的愛柔島上初遇的。我們莫家在京城也算中等世家。那是八年前,我十七歲。我還記得那天是四月廿七,盛春。那年哲二十七歲,正是男子談婚的年紀。父親帶我們全家出遊,他是朝中四品太僕,剛因事由請假一月。後來我才知道,這事是為哲舉薦五品官員準備簡歷。父親早就認識哲,哲是當時的六品禁軍隊長,而我卻一點兒不知道荷哲是誰。現在想想,那個年紀遇到他,才是最好的相遇,不早不晚,真好。」
「那天,是我見過最晴朗的一天。父親帶我、弟弟和母親到愛柔湖遊玩。愛柔湖中心有一個愛柔島,盛長奇花異草。中午時分,父親雇了一艘船,我們打算到愛柔島上尋那家有名的酒店。正當我們下船沒多久,還在尋找店家的時候,我第一次遇到了他。你猜他在幹什麼?他一身輕裝,竟在岸邊手提竹籃採花!旁邊遊人如織,他一個六品官員竟在那兒悠閑地採花!
"而我父親見了卻氣壞了,那天中午他本為哲安排了一場與朝中部分五品官員的見面會,他卻在這採花。面對我父親的怒火,他那麼輕描淡寫地說,他妹妹生了病,躺在床上幾天沒有下地了,想看看京城盛春的花朵,於是他就來了。至於那見面會,他已經稱病請過假了。父親當然生氣,在那岸邊將哲教育了一通,遊人看到他們兩個都不敢接近。連母親那麼溫順的性子也跟著教訓了兩句。弟弟只覺得好玩,而只有我,覺得這個男人是多麼有魅力,多麼體貼,多麼浪漫。如果他是為了我採的花,那該多好啊!」
「後來又因為幾次巧合,由於父親的緣故,我與哲又見了幾面,並互相認識了。就和我一樣,他也是喜歡我的。他每天給我寫一封信,但我一個女兒身,平日無故不出門,回信也就少了。但他才不管,只是每天一封地寫著。他很幽默,見識也廣,在六品官員中人脈也很好,信中寫的常常能讓我開懷大笑。後來有一天,那天前一天我正給他回過信。然而那一天,是我這輩子最重要,最美好的一天了!我記得那天飄著小雪,按每天的習慣午時去府門口等待驛使到來。就在那一天,哲他告訴我他喜歡我,喜歡到無法等待的地步。他可以失去一切,只是為了能與我在一起。他說這樣子寫信,實在讓他太煎熬了。他說我們應該立刻見面,永遠不分開,不管發生什麼,永遠不分開。」
「那天府里的下人們都說我變了。本來我在府里從來都是冷漠的性子,那天我卻主動找了一個掃地的仆童,讓他幫我把我的回信帶出,交給帝都西郊荷府府主荷哲手裡。那是我第一次給下人塞那麼大的一塊銀子,那也是我今生今世最開心的時候,我一直站在門口朝荷府的方向傻笑著,期待著他看到這封信后的驚喜和幸福。」
「那晚父親回家時,其實已察覺出了我的異樣。所以在一周后的那個黃昏,我告訴父親我想嫁給他,荷府之主荷哲,六品禁軍隊長時,他絲毫不驚奇。哲是他提攜過的,他只是這麼淡淡的說了一句,那就等今年元宵皇帝的聖諭,若是荷哲已被成功提拔為五品官員,他就同意這門親事。只那一句話,我聽了欣喜若狂。因為我知道我的愛人,我的情郎一定會為了我去儘力爭取這個官位,哪怕時間已經不多了,但他一定會做到,不管用什麼方法。」
「收到我的信后,哲是那樣信誓旦旦地保證,他一定會完成泰山的要求。他用了『泰山』這個詞,我的心徹底融化了。那段時間是我這一生中最美好、最焦慮也最充滿希望和恐懼的等待。我只覺得平時熱鬧豐富的除夕這些節日一下子過得這麼快,一下子就到了元宵。」
「那天除了數不清的花燈、燈謎之外,朝中所有人都在等待著皇帝的提拔聖旨。果然,郎君他不負我所望,他真的成功做到了!一位五品官員,一個能在父親面前抬起頭來說他一定要娶我的,我的夫君!一個月後,三月初四,京城傳說為鳳和凰初遇的日子,我們成婚。哲請了幾乎他所有的朋友,父親也大張旗鼓。來赴宴的賓客都說,這是他們見過最盛大的婚禮。但在我的眼裡,只有我的郎君,我的荷哲,我愛他,他也愛我。唉…….」
荷悅兩人正聽得十分入迷,為這個美麗的愛情故事動容。而這時,莫盈卻停了下來嘆了口氣。
「洞房花燭,呵,聽起來很美好的故事,也許我不配擁有吧。那一夜雲雨是我這一生中最快樂,現在想想也是最後悔的。後來他和我嘗試了不知多少次,但卻沒有用,一直沒有用。那時我還那麼年輕,我以為枕邊的這個男人會陪我一輩子,他會擁有無限的耐心,為了我。但人總是會變的。哲的父親原本是朝中三品大員,在他還小的時候死於暗殺。他從小就當起了府主的位置。這樣一個男人,肯定很明白後代的重要性。而連一個孩子,我都不能給他,我又憑什麼要他陪我一生?要怨,也只能怨天吧。」
莫盈臉上浮現出悲傷和自嘲,但卻沒有一句話埋怨荷哲的拋棄,現在卻成了自責和悔恨。荷悅看了心情沉重,這個才二十五歲的女人身上發生的,讓她先是羨慕,但終歸於黯然神傷。她急切地想要說些什麼安慰莫盈,但莫盈已經完全沒了初時的瘋態,不給荷悅插嘴的機會,自顧自的說起來。
「不怪他,真的不怪他。可到底為什麼,老天一定要我變成這副模樣?哲他請過多少京城名醫,為我花了多少的錢,但卻沒有一個人能說出我到底為何無法生育。後來我看著他為了我的事竟漸漸消瘦了下來,可能是太失望悲傷了吧,原本那麼孔武有力的禁軍隊長也變成了一個文書長史的文弱模樣。我真的很心痛,比現在我的心裡還要痛幾百幾千倍!我告訴他我不要再活了,不要再浪費你的錢,給我一紙休書,去再娶一位大小姐吧。那是他第一次對我發怒,他說他絕對不會放棄我的,他要陪我一起等,他要和我一塊努力,不管有多難,他都不會放手,直到奇迹出現的那一天…….我哭了,那天我哭的淚比這五年加起來還多。
"哲他真的是個很好的人,但,也許申…….丹禾她比我好,或許是我根本不夠好吧。我這五年沒有一刻不在逼自己忘記哲是怎麼和她相遇並熱戀的,但是我做不到,就像我做不到我和他的初遇一樣。他們在一起很恩愛,雖然申丹禾是以妾的身份進入荷府的,但她能帶給我的愛人快樂。但哲的快樂已經無法再讓我產生共鳴了。我承認我不夠好,我甚至是個信口雌黃的女人。
我曾經為了哲的幸福可以開口要休書,犧牲我的一切只要他幸福。可現在卻見不得他和另外一個女人快樂地在一起。可我真的忍不住嫉妒,我嫉妒的發狂,哪怕哲還是以過去的態度溫柔待我,但我仍然恨那個女人,到後來,我恨他,恨這個叫荷哲的男人。我不該這樣,我知道,那半年我什麼壞事沒對丹禾做過?現在想想自己都覺得臉紅。
"但她卻沒計較,荷哲他也不計較,他只是每天用歉意愛著我,用熱情去愛著她,單這一點就折磨了我整整五年。你們說,多可笑啊!後來我可能真的瘋了,整天胡言亂語,精神失常,無法以正室的身份出現在人前。後來我才知道,那一天我偶然間看見已經四五歲大的雲滄,才知道荷哲早就與那女人有關係了。甚至在他給我寫那些風花雪月之時,雲滄就已經呱呱落地。我瘋了,那些天幹了什麼我記不得了,才落得了這麼個下場。但這不怪他,那個達官貴人沒去過幾趟青樓酒肆?他和申丹禾或許以前只是露水情緣過,后又死灰復燃。至少……至少他不是真的腳踏兩條船。
"他當時那麼愛我,怎麼會做傷害我的事。事情一定是這樣的,他愛我的時候一定是竭盡一切去愛的!那段日子我也這麼想過,但是,我做不到啊!我放不下這一切,我沒有辦法看著他這樣被另一個女人從我枕邊拖走,上了那個女人的床。他說過陪我一起等,和我一起努力,直到死為止的啊!這些話他難道忘了嗎?為什麼,為什麼老天爺要這樣對我?」莫盈臉上又變得極其激動,似又犯了瘋病。
但又話鋒一轉道:「不過,現在我真的不怪他,連申丹禾我也不怪,你們也別怪他們。尤其是荷悅你,他是個好丈夫,也是個好父親;她是個好情人,也是個好母親。一切都過去了,都是我的錯,是命定如此,這都是我的命。我的命,看著他幸福……..」
荷悅緊抿著雙唇,小手輕輕拍著激動地莫盈的後背,眼角微微泛紅。鄭二狗坐直了身子,神色寂寥,一句插科打諢的話都沒說,低垂著眼瞼。
「別怪他,別怪她…….是我的錯,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