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山國外傳:第十五章、瘋女
一大清早,荷哲就已經伏在卧室的書桌上了。床上凌亂的被子顯示了昨夜的激情。申丹禾成熟而嫵媚的胴體筋疲力盡,正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荷哲這人有個習慣。不管是在朝中為官還是更早做小知縣的時候,他都會在理財為他記賬之餘自己再記一遍。這是他先父告訴他的,防人之心不可無。尤其要防管家、理財一類人。
「昨晚,八月二十三日,收入賀禮:紫雲流蘇煉丹爐、古血狼毫毛筆、五色補天石。金十斤,白銀百斤,絲帛百匹。送出賀禮:淬火蛇矛和滿月大弓、西域汗血寶馬一匹,白霜定心露兩瓶,金二十斤。」
他又在另一個本子上,專門記錄政事的,寫下:「城南擬建一座大靈隱寺,高家佔主要資金百分之七十,將剩下百分之三十股額分喬家十,我府五,鄭家五,李家十。明日各家派出人力和資金,預計年前完工……」
……
荷悅的卧室外。
鄭二狗在幽靜的小廊上打著哈欠,無所事事地踱步。等大小姐起床吃早飯。卧室內,本有些貪睡的荷悅今天卻早已坐起,正用剛才鄭二狗給她打的水洗漱著。
「啊啊啊,這才什麼時候,好想睡啊…但那塊石頭是個什麼鬼,心裡總想著它,睡不著……」
荷悅正在梳頭,疲倦地看了看銅鏡中的自己,小嘴一扁,心裡抱怨著。
那塊五色補天石遺種靜靜地躺在一個開口的青石匣里,放在荷悅的床頭。荷悅略微舒展一下身體,疲倦感就消失了,全身上下精力充沛,但卻困得很,一直在打哈欠。
鏡中她的容顏似乎比昨日清麗更甚。白皙的鵝蛋臉上透著紅潤,細長的雙眼更加秀麗,富有生機與靈氣。高挺的瓊鼻,紅潤的唇,還有烏黑而清澈的一襲長發。很難想象為何僅僅十來天的世家生活就讓她從農家少女蛻變成了大家閨秀,給人一種成熟的氣息,與十五歲的年齡有些不相稱。
「鄭銘。」這是鄭二狗的大名,荷悅清脆的聲音傳到小廊上,語氣平淡,兩人主僕的關係猶為明確。
而外面正昏昏欲睡的鄭二狗聽見荷悅清冷的呼喚,連忙輕手輕腳的打開房門,謙恭地行了一個僕人對主人行的貴安禮,說:「大小姐有何吩咐?」
「現在是什麼時辰?」荷悅並未看來人一眼,繼續盯著鏡中,雙手擺弄著頭髮。主人的架勢做足了,卻讓鄭二狗心中一陣好笑。「太陽還沒亮多久,現在是丙時二刻。」
「嗯,這麼早離學女紅的時間還有不少。」荷悅兩手拂了拂秀髮,將它們披到自己後背上。「大小姐可要用早膳?」鄭二狗小心翼翼地問道。
「不用了,父親說早起散步一會兒再吃東西對身體更好。你隨我來。」荷悅站起來,高挑的身材比眼前這男孩還高。她走出房門,鄭二狗連忙跟在身後。
荷悅的卧室外,是荷府的後花園。荷府後花園足足有一個半的前花園那麼大,而且曲徑蜿蜒,花草瑰麗。但當中奇花異草卻遠不如高府的多,花園內以牡丹、蘭花、含羞草等常見花草為主,美得樸素端莊,而不妖媚。
清晨,陽光柔和地灑落在花園裡。荷悅走了一條與前幾次不同的小徑。
她走得很慢,步伐也有條不紊地學著禮儀中的走法,走得十分好看。這一條小徑兩邊多為牡丹花,色彩鮮艷奪目,荷悅心情舒暢地看著,鄭二狗無所事事地跟著。
「鄭銘,前方你可聽到有聲音?」荷悅走到一座人工池邊,忽然停下問。她的聽力如今已經超越了一切的正常人,但自己卻完全沒有注意到。
「哦,可能是哪個掃地的吧。」鄭二狗隨口一答——他都沒聽見什麼聲音,荷悅還能聽見?
「不對,聽聲音像二十多歲的女子,而且這麼悲傷…你告訴我,我們府內有這樣的掃地的嗎?」荷悅轉過頭瞪了鄭二狗一眼,對他的敷衍很不滿意。
鄭二狗站住,周圍是一片牡丹叢,艷麗得有些失真。他全力聚起精神,將自己的魂識向外傳播。「大小姐,這聲音是從那個方向傳來的,我們要不要去看看?」鄭二狗頗為疑惑地往自己左邊一指,看向荷悅。
「走,沿著這條小路過去。」
兩人走在密密牡丹叢中的小路上,這是一條與周遭景色不相符的幽徑。那哭聲漸漸地近了,哀怨之情已經極為明顯地撞擊著荷悅的耳膜。而狹路兩側的花草也變了幾種樣式,從牡丹到月季,最後是已不太繁盛的
一片梨樹林。鄭二狗也集中了注意,帶著好奇與疑惑捕捉著那哭聲。
「大小姐,您聽見了嗎?這哭聲中還有說話的聲音。」
「是嗎?好像確實在說話,可我怎麼一句也聽不懂?」
「呃…小人也聽不懂,但確實像是女人在哭訴。應該是某地的方言吧?我們黑水城一向使用的都是通用語,沒有方言的。」
「我聽說京城好像有多門自己的方言…對了,父親乃是京城本地人,這哭的女人應該也是京城來的……這聲音,也比較年輕…….」
「不會是城主大人的…….」「住嘴,鄭銘!」
鄭二狗頗為好笑地瞥了前面的女孩一眼,咋就懂得這麼快呢?和十幾天前那個懵懂的姑娘完全不同了啊…….
「大小姐,很有可能啊…城主大人他一個大男人三妻四妾,今天看上這個明天看上那個也很正常的嘛…瞧不上的自然只能哭嘍……」鄭二狗嬉皮笑臉地跑到荷悅身邊,和她並肩前行。
「鄭銘,你今天話很多啊。」荷悅被逗笑了,但馬上恢復了主人的威嚴,斥責道:『你這樣子亂說話,我告訴娘去,你覺得她會怎麼抽你?』
「行行行,小人該死,我閉嘴行了吧!」
兩人走到了小徑的盡頭。
哭聲已經斷了一會兒,荷悅眼前是一堵兩人高的石牆,光滑平整。但牆中央有一個食指大小的洞,看起來像是被人砸穿的。鄭二狗看見那個小洞,把頭湊上去一看——牆對面是一座紅瓦砌成的小樓,看起來挺豪華的,有兩層高,完全是按照貴族太太的身份建造的。突然,幾聲哀怨的哭聲又從紅樓內傳出,將鄭二狗嚇了個半死。
荷悅聽了這哭聲,柳眉微蹙,沉默了一會兒,那凄婉的哭聲格外刺耳。片刻后,她開口說:「鄭銘,之前…你說的也有點道理。」
不知為何,走到高牆面前聽到哭聲,荷悅腦海中立刻浮現出一個白衣女子,面容俏麗而無神,嘴巴痴痴地咧著,發出凄婉的哭聲。這畫面著實令她心裡發毛。
「哈哈,大小姐,這種男人的事情當然是我明白的多了,這一定是城主大人的某個棄婦,她…….」
「給我閉嘴!」荷悅無奈地提高聲音呵斥,鄭二狗臉上笑意不減,嬉笑著問:「好好好,大小姐,咱們要不要翻過去看看?」
「這牆沒一處落腳的地方,要是這牆沒這麼平滑,我也是…能翻過去的。但這牆,唉。」荷悅有些失望地說道。她有一種直覺,自己現在不應該因為好奇翻牆過去的,也許真像鄭二狗說的,這是父親的棄婦,知道了這,對她一點好處也沒有。但她內心還有一個聲音告訴她,必須要弄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
「哎呀,這算什麼事?這兒不是有我嗎?等會我背著您,一下子就翻過去了。您要是怕高的話,閉上眼睛就行了。您別說這兩人高的牆,就是刀削過一樣的懸崖我也能翻過去!」
「你背我?」荷悅在思索著,自己以前又不是沒被村裡的男孩背過嘛,有啥好害羞的?好奇心上來了,那些貴族禮儀就全拋在腦後了。「哎,你別吹牛,就你那身板,還沒本小姐高,也能爬上去?怎麼爬?還背我?」
鄭二狗哈哈大笑,立刻弓下背來,「大小姐您放一百個心,就是摔下來也有小人給您墊著呢!」
荷悅聽著對面的哭聲,也是聽得心痒痒,也不猶豫了,雙手抱住鄭二狗的脖子,兩腿夾在他腹部,「鄭銘,你…你快點,別讓別人看到了。」
鄭二狗又笑了,要不是有你這大小姐在,他還用得著爬?飛都能飛過去。
鄭二狗背起荷悅,一步蹬上石牆。他的腳上彷彿長了吸盤似的,牢牢地定在了牆上,另一隻腳向上跨去。兩三步就爬到了牆頂,縱身一躍,但兩人下落卻十分慢,最後輕盈的落在荒草叢生的泥土裡。
鄭二狗放下荷悅,她身上的衣裙並未受到任何臟污。「鄭銘,你咋這麼厲害了?竟還真能飛檐走壁!」荷悅此時也沒了可以裝出的架子,崇拜的讚揚道。
「其實你也可以做到的啊!」鄭二狗心想,又嬉笑著說:「前幾年跟伯古縣一個巷子里的老神棍學了兩手氣功,翻翻牆還不是小菜一碟?怎麼樣,大小姐您要是喜歡,我教您喲!」
「真的!…咳咳,好了,別吹了,看看這樓大門在哪!」
「遵命嘍…」鄭二狗趁荷悅彎腰舒展筋骨時,忍不住輕輕用手揉了一把她的秀髮。
「哎!小人錯了,別別別!」鄭二狗一面招架著荷悅氣憤地捶打,一面連連告饒,心中有點竊喜,這孩子拳頭上有點力氣了啊,看來煉魂術對身體還真是有用啊!一個小女子打過來居然還有點疼!
「死鄭銘,我說你最近怎麼這麼喜歡揉我的頭髮!回去跟娘說去,抽爛你的…你的…豬手!」
荷悅齜牙咧嘴地恐嚇,模樣卻十分可愛。
「誰…誰…你們是誰!為什麼來這!」兩人忽然發覺,那凄婉的哭聲已經停了好一會兒了。紅樓內走出一個衣著簡樸的出奇的女人,白裙上還破了幾處,撕成條狀,露出豐滿光潔的大腿。
女人眼角帶著淚痕,容顏如小家碧玉的美麗。只不過大大的雙眼中生氣微弱,十分獃滯,裙子破了也不在意,就這麼露出來。她有些好奇地看著兩人,神情很快又變成悲傷,傻笑兩聲后,露出兇惡的表情。
「你又是哪裡的下人?大白天哭哭啼啼,後花園都聽得見,一點規矩都沒有!」
荷悅皺起了眉,就算這完全可以稱得上美女的女人真的是失了寵的妾室,鄭二狗就也太過分放肆了些。區區一個僕人說出這樣的話,才是沒大沒小。她剛想開口呵斥,卻見那女人表情一滯,嘴巴結結巴巴地喃喃道:「下…人?」隨即她又似氣結一般哀號一聲,雙手直接伸入胸內,竟掏出一把帶鞘的匕首,一把拔出,瘋狂的向鄭二狗刺去。
「鄭…你你…給我閉嘴啊!」荷悅慌了神,她並不知道現在的自己完全可以對付三個這樣持刀的瘋女人。那匕首用力向鄭二狗刺去的時候,竟將女人全身都往前帶了一步,可見她完全對拼殺一竅不通。鄭二狗從她對「下人」二字的反應中也看出來此人曾經的地位絕對不凡。他只緊閉著嘴,東躲西閃,並不還擊。但就是這樣,幾刀下來那瘋女人全身也已經大汗淋漓,氣喘吁吁,臉上的瘋狂卻不減分毫。
鄭二狗躲得輕輕鬆鬆,荷悅卻在一旁乾瞪眼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空氣中忽然瀰漫了一股異香,兩人心中咯噔一下,這分明是那瘋女人出的汗,竟然有如此奇香?果然不是常人啊!
「夫人!請停一停,聽我解釋一下!」荷悅見瘋女人儘管疲憊不堪,手中匕首的狠勁依然不減,忍不住大喊。
哪知那瘋女人一聽這話,手中匕首當的一聲掉到了地上。美麗的大眼睛中湧出淚水,飛快地滑到她尖尖的下巴上,使其臉色更加蒼白。她怔怔的站在那,口中喃喃:「夫人?夫人?賤人假惺惺叫我姐姐,他從來只用『你』,連我的阿滄都不叫我娘了!啊……」說罷,又慟聲大哭。
她是雲滄的…生母?「天吶!難道這就是父親的…正妻?!」荷悅神情極為複雜,看向鄭二狗,不料他也正無奈地看過來。
「小姑娘,你…你是誰?」女人臉上的瘋癲神色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竟是一臉的唯唯諾諾,小心翼翼。那張美麗的臉龐上露出羞澀與惶恐,讓人只覺得楚楚可憐。
「夫人,我是荷哲城主大人的養女,你……」
「養女?才來幾天,那死鬼果然又出去尋花問柳了?」打斷荷悅的話,那女人臉上又瘋態盡顯,「哈哈,賤人,我就知道有這麼一天!死鬼到這鄉下也改不了****!你就等著…啊,等著和老娘一個樣吧…我…我在這兒等你啊!賤人…咳咳…」一連串惡毒的詛咒后,女人開始劇烈地咳嗽,但臉上仍帶著瘋笑,面色十分蒼白。女人雖未明指,但荷悅已經聽出了其中緣由,父親真的是納了申丹禾為妾后,拋棄了這個也十分美貌的結髮之妻!眼前這個哭到斷腸的二十來歲的女人,真如鄭二狗所說的那樣,是荷哲的棄婦。
「…,…我還是叫您夫人吧。夫人,您誤會了,雖然我是城主大人的養女,但…父親他不是因為我養母才收我的。」越說越亂,荷悅感到有些難以辯解。其實至今為止,她還是沒有理解荷哲收她為養女的真實原因,所以這番解釋,也顯得有些無力。
「嘿…你緊張什麼?那死鬼這副德行,我無所謂的,真的無所謂的啊!」女人臉上的瘋癲之態,很神奇的一下子全部消散,目光遊離,口中輕輕說著,但眼角卻溢出了幾滴無聲的淚,滾落在荒草地上。
「這位夫人,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大小姐之前那個母親是落風山腳下務農的,堂堂城主大人怎麼會瞧得上一個農婦?」鄭二狗忍不住插了嘴,招來荷悅狠狠的一瞪眼,但她卻沒有發怒,也許只有這麼解釋才能消除誤會。
「兩個傻孩子喲!農婦算什麼?那賤人,之前不過是青樓里一個賤妓,那死鬼不是照吃不誤?還當個寶一樣捧在手裡,簡直是犯賤!」那女人臉上帶著傻笑惡狠狠地罵道,隨即臉上的表情又黯淡了下來,彷彿想到了什麼更為傷心之事,也不歇斯底里,竟直接拋下二人往紅樓內走去。
她的身形猛地一滯,「母親!」
荷悅清脆的聲音響起,見那女人回頭,正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她,荷悅的語氣變得慌慌張張:「那個,我可以這麼叫您嗎?我……」
「你是…死鬼的養女,母親…母親…你知道我是誰了!」卻見那女人大驚,臉上露出極為懊惱的神色,一對好看的眼睛死死地閉著,彷彿闖下了什麼彌天大禍。「完了…完了…他們一定不會放過我的…我連這裡也待不下去了…嗚嗚……」
她直接一屁股坐在荒地上,自顧自哭起來。荷悅看了既無奈又慌張,而鄭二狗在一旁則默默搖了搖頭。他們都在想——這個女人是真的瘋了!話里話外都在暗示,但她居然以為他們會看不出來她的身份!而聽她的言詞,似乎荷哲還下過命令讓她保密身份。看似平易近人,一身正氣的荷哲,竟也有如此陰暗的一面,不僅拋棄結髮之妻,還為他們這段感情而羞恥!這讓鄭二狗內心都有些無法接受,更別說荷悅了。
荷悅此時的內心是冰涼的。她不願去想,也不敢去想對自己那麼好的荷哲還有申丹禾。但眼下之急是將地上這女人趕緊拉出瘋癲狀態。
荷悅示意鄭二狗別動,自己輕手輕腳走到瘋女人身邊,緩緩坐下。純白而修長的羅裙蓋住了瘋女人裸露在外的大腿。荷悅纖細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撫摸她美麗的容顏,「母親,別哭……」
「別!別這樣叫我啊!我誰都不是,我誰都不是!」瘋女人雙手捂耳,大喊大叫,涕淚橫流,模樣已經又瘋又慘,令人心生憐憫。
荷悅不說話,只是輕輕拍著她裸露在外好看的肩膀,那樣子,倒好似母親在安慰受了情傷的痛苦的女兒。
瘋女人突然放下手,將頭往荷悅懷裡一倚,整個人便靠在了荷悅懷中。她終於禁不住內心的苦楚放聲大哭起來。嘴裡用荷悅聽不懂的方言宣洩著痛苦。而荷悅只是帶著淺淺的微笑,輕輕說:「沒事了,沒事了…別怕啊,乖。我不這麼叫夫人你就是了…沒事了啊,不哭了……」
鄭二狗嘆了一口氣,這怎麼看大小姐都更像當媽的一點啊。
不知荷悅生來就是個善於安慰他人的女孩,還是她身上自帶著一種平心靜氣,令人能歸於平靜的氣質,瘋女人在她懷裡嚎啕大哭一陣后,伸手擦了擦眼角的淚珠,坐起身來,竟又完全恢復了常態。
「好孩子,好孩子…我愛聽,娘愛聽你叫母親!……」瘋女人用由衷喜悅的語氣說到最後,又帶上了些許哭腔。
等荷悅又用銀鈴般的聲音叫了聲娘后,瘋女人終於破涕為笑,爬起身來,傻笑著指向紅樓,看著荷悅和鄭二狗說:「那個,裡面有點亂,你們先進去坐一會兒。我要先洗把臉的,這個樣子不成體統的…僕人一周來一次,現在不在…進門那個茶几上有水果,你們隨便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