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9章 爭道誰家(九)
這嬤嬤是個可靠的人,這番哭泣並不為假。
她口中說的「老姨娘」便是史溪墨的庶出祖母。便是這老姨娘將史溪墨照料到七歲。史溪墨感念庶祖母,在她去世后,將她生前戴著的首飾一一收藏。
這老嬤嬤伺候老姨娘,也算兢業。所以老姨娘的舊物都由她照管。老姨娘也有一些好東西,其中不乏貴重不菲的。一直好好的,如今竟是被偷了,可見怪異。
那昱泉的前胸被柳劍染的利劍頂著,十分惱怒。可又不敢十分發作。柳劍染會耍劍術,武藝也算得高強。昱泉領教過他的厲害。柳劍染此人天不怕地不怕,他視溪墨為摯友,一個甘願為朋友兩肋插刀的人。
昱泉料及柳劍染也未必敢傷他,不過要顏色看看。
只是,林中也有下人。當著諸仆的面兒,柳劍染如此給他難堪,委實叫昱泉惱怒。心裡仇恨的種子一旦種下,便難拔除。
這嬤嬤的到來,緩衝了劍染的注意力。
「刷……」,他將長劍入鞘,皺眉看向溪墨,「話說,你的住處,好久沒遭賊了。」
劍染忠心。
光天化日之下,此賊如此猖獗,可惱可恨。
溪墨面色十分凝重。
「起來說話!」
他示意嬤嬤不必繼續跪。
這嬤嬤還在哭泣,照看不利,按著史府家規,立時要攆出去的。
「大爺,都是老奴的錯兒。老奴不該仗著上了點年紀,一時就不精心起來。」她想想又跪下,哀求史溪墨,「大爺,既要攆老奴走,老奴絕無二話,只求大爺發發善心,容老奴收拾收拾,帶些平時積累下的散碎銀子,不至於流落街頭……」
這嬤嬤如此懼怕,不外乎前些時候,昱泉的母親孫姨娘,攆走了一個梳頭丫頭,立時打發出去,衣裳簪環皆不能帶。那丫頭是家生子兒,母親哥哥都在府內當差,因仗著自己是近身丫頭,和別人不同,各處拿大,言語不勤謹,惹了孫姨娘。
孫姨娘當即攆人。這丫頭又羞又愧,家中諸人因她丟了麵皮,也不敢替她求情。既出府,手裡沒錢,又渴又餓,不幾日就倒在大街上。
既死了,家裡人倒是哭哭啼啼出來收屍了。
孫姨娘賞了一兩銀子,權當喪葬費。
史老夫人得知,只是對左右說道:「到底孫姨娘是個爽利之人。下人有錯,就該罰,管她是誰?治家,就該如此。
史府卻也複雜。
因史溪墨的母親玉夫人多年不問家事。史淵掌外,內務之事,只托母親料理。人情開支,銀錢買辦,老夫人那有總賬房。
近年來,老夫人年紀大了。上了年紀的人,精神不濟,無事只願多消遣。孫姨娘自進府以來,尤其生下昱泉后,對家事瑣碎料理,皆表現出極大的興趣。雖不會打算盤,但卻也有一樁過目不忘的本事。但凡老夫人經手的,她得有心記下。隔幾日,再裝作漫不經心地說起,便惹得老太太讚賞,誇她是個細緻人兒。
史淵有三個妾室。
其中一個,府內人稱大姨娘。她年紀和玉夫人相仿,是玉夫人的陪嫁。玉夫人和史淵感情不睦,生下溪墨后,感情更是一日淡似一日。待她決心去佛堂,便將身邊一個陪嫁丫頭,送了史淵。
天長日久,這丫頭一連給史淵生下三個女兒。如今這三位小姐都大了,各個待字閨中。
剩下兩個,一個便是孫姨娘,還有一個文姨娘。
雖都為姨娘,但又有不同之處。
孫姨娘是良妾,外頭聘來的。史淵也是下了聘禮的。她雖寒門小戶,爹爹是秀才出身,但祖上也當過知府一類的官,只到她父親這一輩,家道中落。
文姨娘是家生的丫頭扶正。
外頭聘來的側室,地位高過丫頭扶正的姨娘。
加之,文姨娘一直未給史淵生下兒女,地位更是底下。
文姨娘仗著有兒子,更有丈夫寵愛,半點沒將文姨娘瞧在眼底。
文姨娘呢,也頗有自知之明,凡事不紛爭,只是避讓。一天大半時間,除了請安,只是呆在屋子內,竟像個活死人。
史老夫人看中孫姨娘的能幹,便給她特權,交她鑰匙,命她代理掌家。孫姨娘接過鑰匙,明面兒繼續奉承老夫人,暗裡就生了覬覦之心。
有朝一日,能當上史府正妻,那才真正揚眉吐氣。
其實,在江城富貴人家眼裡,知道史府底細的,都引以為笑話。史淵糊塗,這老夫人也糊塗。有正妻,豈能讓一個小妾掌管家事?
納罕的,玉夫人知曉后,只是淡淡一笑。
玉夫人是有娘家的。她的弟弟玉鼎,駐紮邊疆,前朝一等大將軍。聽聞此事,倒是質問過史淵。史淵一是苦笑,二還是苦笑。
玉鼎知曉內情,想想也只能作罷。
於孫姨娘而言,兒子昱泉雖然受寵,但礙著身份,到底是個庶出。這是一根刺,時時刺她的心。
如今這嬤嬤因想起那攆出去的丫頭,生了恐懼之心。
這看得柳劍染不忍。
史溪墨也不忍。他安慰嬤嬤:「丟了,也不是你的錯。該受懲罰的,是那賊人。你依舊回去。以後,凡事細心一點。」
他知道這嬤嬤,也是個苦人。丈夫死了,膝下沒個兒女。真要離了府,就算手頭有幾個銀子,一旦花光,還是上街乞討的命。
「謝謝大爺,謝謝大爺……」嬤嬤流著淚。
「下去吧。」
那柳劍染便道:「我知道你一向菩薩心腸。這賊人能順利竊走金釧,一定熟悉草廬的布置,只會是內鬼。」
柳劍染說得篤定。
「那麼,你可有法子?」
柳劍染便向溪墨靠近,低語了幾句。
他二人一答一應,視身旁的昱泉如無物。
昱泉憤懣:「我說,你們有完沒完?還是速速離開此處,一會兒,就有丈量的工匠來了。」
柳劍染又想拔劍威嚇。
昱泉本能後退一步,但也只是一瞬,想想又挺起胸膛,作不服之狀。
溪墨啟口:「我若不答應呢?」
昱泉眉頭一皺。
「竹林本是草廬的產業。一向由草廬的下人料理看管。你要建戲台,何必一定要在林內?」
昱泉一怔。「怎地不行?老太太也是答應了的。」
昱泉每行事,總愛擺史老夫人的名頭。
溪墨穩穩而道:「老太太是老太太,我是我。」
「你是何意?老太太都應了,你又能奈我何?」昱泉將眼一瞪。
「這林子風景甚好,爆的筍子也不錯。一朝雨後,木耳蘑菇菌子的也多。你都砍了用來建戲台,給自己取樂,也是暴殄天物,固爾我不許。」
「你……你……你等著,我去告訴老太太……」昱泉氣急敗壞。他知道草廬清幽,故而偏在這裡築戲台,既為了像溪墨示威,又能打擾他的清靜。
「你去。」溪墨神色從容。
「我自然要去。如今我工匠找來了,銀子投下了,竹子也砍了,你卻搖頭。素日里,你不是不問這些瑣碎的嗎?」
看著昱泉擰眉皺臉的,柳劍染不禁笑了。他「哈哈」幾聲,抱著胳膊肘兒。他了解溪墨的性子,外柔內剛,外冷內熱。他只是內斂,只是含蓄,但並非他可以任意被人欺負。實際上,昱泉壓根欺負不了他半點。
「那我今日就問了。」
「你……你為甚寸步不讓?不就是建個戲台的事兒,你至於這樣較真?」
嫡庶有別。玉夫人雖不料理家事,但她到底是正妻。先皇在世,就是冊封的誥命夫人。且玉夫人的娘家也是官宦之家。溪墨舅舅玉鼎,也是當朝赫赫的一員武將。
昱泉與這裡沒有底氣。他的外公,一個破落的秀才。好笑的是,昱泉雖嫉妒溪墨,外頭酒肆玩耍時,對著一幫酒色朋友,卻又吹噓自己的舅家,如何如何榮耀。知道底細的,只是笑。不知底細的,卻也被昱泉的言語怔住。
「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我這裡的林子,只用來消遣散步,偶爾採摘以作食物,並不作他用。還有,你叫人拔掉的竹子,還得給我復原。我的話你可記住。」
昱泉聽不下去了。
「我只管找老太太去。待老太太來了,且看你怎麼收場。」
溪墨不禁嘆息了。
「我的話,你竟是當耳旁風嗎?休說老太太,就連皇帝來,我也是不相讓半分的。你又何必驚動老太太,打擾她的好覺?」
溪墨與祖母之間,雖感情淡漠,但這份親情仍在。
「哼!誰叫你與我過不去!」昱泉一甩袖子。
「我有我的原則。」
「你的原則,就是欺壓我。史溪墨,打小兒,你就不待見我,處處與我作對。說白了,你欺負我是小妾生的,沒托生在太太肚子里!」
溪墨更是嘆息,隨即苦笑。
「你吃穿用度皆在我上。老太太、父親也疼你。我又如何能欺負你?」昱泉頑劣,但卻受寵。在史府,真正被孤立的人,是他。
他雖是嫡出大公子,但卻是真正的爹不疼娘不愛。童年缺愛,造就他深沉內斂的個性。庶祖母給與他的關懷和疼愛,的確像深夜裡的一盞明燈,讓他回想起來,心裡暖意濃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