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無形之魘
那個從小到大,一直困擾著我,威脅著我的生命,並促成我歷經這麼多九死一生冒險的厄運詛咒,就這樣沒了。那個讓我想盡一切辦法也無法徹底祛除,就連神通廣大的奶奶也無計可施的可怕詛咒,就這麼莫名其妙的消失了。
一時之間,我不知是該高興,還是該感到悲哀。
為了解除詛咒,我們想盡一切辦法,歷經了千辛萬苦,到頭來詛咒雖然沒了,可我卻又陷入了死地,這可真算是世事無常,造化弄人。
這一瞬間,我又開始變得怕死起來,然而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我嘆了口氣,將目光從手上移回,卻發現不知何時,在那有些妖異的翻滾黑雲中浮現出了一張沒有五官的巨臉,遮天蔽日,彷彿就貼在我的腦門上,透出一股讓人窒息的可怕氣息。
我雖然也經歷過不少大陣仗,可那巨臉實在太過駭人,彷彿整個天空都變成了一張臉,並且不管我往哪個方向看,那張沒有五官的臉都在面對著我,一時間竟讓我失去了心智,完全無法動彈了。
巨臉隨著翻滾的黑暗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最後變成了一個無邊無際的漩渦,我一點點看著它不斷逼來,直至黑暗將我全部淹沒。
意識在我完全陷入黑暗的剎那變得混沌,我彷彿失去了所有的感官,思維無法集中,我沒辦法思考自己此刻身處何地,是什麼樣的狀態,甚至連眼睛也無法睜開。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透骨的寒意襲來,我終於擺脫了渾噩,猛地睜開了眼睛。
周圍仍是一片漆黑,但卻並非是那種什麼也看不到的黑暗。天上有一點點天光,但卻並沒有月亮。
我躺在一條潮濕的溪澗中間,兩邊是巍峨高大的山峰,在夜色的籠罩下顯得深邃而神秘,身下則是流淌的潺潺溪流,水很淺,只沒到了我的耳根,周圍滿是濕潤的苔蘚以及葦草,散發出陣陣清新的氣息。
我坐起身來,渾早已被溪水浸濕,這便是剛才那陣刺骨寒意的源頭了。
想起之前的遭遇,我連忙從水裡站起,顧不得身上傳來的濕冷,四下一打量,才發現自己竟然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這是一個被溪澗橫截而過的幽深山谷,面積不大,周圍既沒出去的路,也沒有人煙,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我竟然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沒死,那自然是件好事,我忙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身體,發現除了因為泡水太久而顯得皮膚有些發白外,並無大礙,甚至就連右手背上的可怕蟲子也消失不見了。
我心裡雖然疑惑,但眼下最要緊的是找到出去的路,儘早與道士他們會合,畢竟之前發生的事實在太過詭異,我必須要確定眾人的安危。
想到這,我再也顧不得多想,連忙拖著有些疲憊的身體逆著溪流往上走去。
由於受生存區域的限制,如果離開苗寨中心太遠的話,我的身體便會透明消失。現在我的身體並沒有異樣,說明我距離苗寨不會太遠,而三苗先寨地勢很高,只要逆著溪流,以我身體的變化作為探明方向的指針,相信用不了多久我便能夠回到苗寨。
事實再一次證明,過分的樂觀主義和理想主義在真正的現實面前是行不通的。
我逆著溪流走了很久,慢慢的,我的精神開始有些恍惚,注意力無法集中,眼前好像蒙了一層紗一樣,難以聚焦。
對此,我並沒有太過在意,腳下仍舊不停。
夜風從溪谷兩端襲來,雖然並不猛烈,但其拂過我潮濕的身體時,依舊讓我感覺到了刺骨的寒意。飢餓和疲倦如潮水般席捲而來,眼前的溪谷似乎沒有盡頭,不管走多久,它依舊不斷的重複著出現在我前方。至於我要找的苗寨,更是杳無蹤跡。
重複,重複……
我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猛的一咬舌尖,劇烈的刺痛令我始終無法聚集的注意力集中了起來,眼前無法聚焦的朦朧畫面也在瞬間變得清晰。
我立馬環顧四周,一看之下,我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
倒不是周圍有什麼可怕的景象,溪谷還是剛才的那個溪谷,然而讓我無法接受的是,我逆著溪流走了這麼久,此刻竟然還在之前醒來的地方。
這是怎麼回事?難不成……我迷路了?
可是……這怎麼可能呢?這地方分明只有一條溪谷,兩個方向,要麼順流往下,要麼逆流而上,要是在這種地方都能迷路,那我真可以找塊豆腐撞死算了。
可要不是迷路,走了這麼久的時間,就算是只王八,也早該走出這幽谷了,為什麼我還是在這?
我心中湧起了懷疑,再次嘗試沿溪流而上,沒走出去多遠,我便察覺到了異常。
我的眼睛出現了無法聚焦的情況,同時注意力也無法很好的集中,雖然這種變化極其微小,可由於已經有了懷疑,我還是捕捉到了這種細微的變化。
「這裡果然有問題!」我心中暗驚,急忙默念起兩位師父傳授給我的守正清神的經文。
隨著我不斷的默誦,我明顯感知到冥冥之中正有一股外邪之力侵入我的靈台,而我默誦的經文也在無形之中凝聚起一股偉力,護持住了我的靈台六識。
自接觸玄門以來,這還是我頭一次如此具象的感知到這種冥冥當中玄之又玄的力量。要知道不管是炁還是巫蠱之術,其都有著一定具象化的表現形式,而經文、符咒乃至祖師顯靈這些只能看到結果,無法觸摸其過程的東西是根本無法感知其力量根源的。
可現在,我無比清晰的感覺到了這些,雖然是在這樣糟糕的環境之下。
興奮是短暫的,雖然發現了問題所在,我也利用經文保持住了心智,但眼下的境況卻不容樂觀。那股外邪之力不可能無端出現,它既想要我迷失在這裡,必然不會讓我輕易離開。
果然,不出我的預料,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在嘗試逃離這片幽谷,可即便是在神志完全清醒,注意力高度集中的狀況下,我仍舊沒能走出去。
這片不大的幽谷好似一面循環的透鏡一般,不管從什麼方向,不論你走出去多遠,哪怕你自始至終雙眼一眨不眨,你都會在十個呼吸之後隨即回到河谷的某一個地方,並且這個過程十分自然,你根本不會察覺到突兀。
這種感覺,就彷彿在第十個呼吸時你邁出下一步后,之前腦海中關於方位的記憶被全部替換了一般。
在經過無數遍嘗試之後,我完全放棄了,情緒幾近崩潰。
感官上,我感覺自己已經在這個地方折騰了很久很久,至少超過了三十個小時,然而夜幕始終沒有散去,我甚至有種感覺,似乎……似乎它根本就沒有絲毫的改變。
不論是雲幕,還是光線的亮度,都沒有絲毫的變化。
這似乎是一個完全靜止的世界,又或是一面鏡子,而我,正身處鏡中的世界,鏡子里的人,要如何走出鏡中的世界呢?
等待死亡的過程不安而漫長,大概又過去了一周,也許是一周吧,我已經記不清了,夜幕依舊,光明從未到來。
此刻的我精神幾近崩潰,飢餓交加,體力也已經到了極限,我已經無力再去嘗試走出這片幽谷。
我背靠著一塊濕冷的巨岩坐了下來,無神的仰望河谷上方的天空,腦海里回憶著此前經歷過的一幕幕:
從兒時調皮不懂事誤入耶嶺闖下大禍,到十八歲生日那天詛咒初次顯現,而後與林巧兒前往鳳陽古鎮,從此詛咒徹底顯現,查鬼校、闖耶嶺、入屍鎮、探妖湖、尋葬山,多少次九死一生。
哪怕是這樣,我還是在奶奶、三叔這些親人的保護下,在道士、醫生這些生死朋友的幫助下一次又一次度過危機。
可這一次,我失去了他們,我頭一次感覺自己如此渺小無力,原來失去了他們,我竟是這般的脆弱。
我嘆了口氣,也許這將是我最後一次嘆氣,因為我漸漸察覺到自己的生命燭火已經燃燒到了盡頭,我再也無力繼續維持頌念經文,我的視線再度開始模糊,這一次,不是外邪干擾,而是我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
意識漸漸潰散,也許是死前的迴光返照吧,我突然感覺腦海里多了一些東西。
那是一個念頭,一個我本能覺得它萬分重要的念頭,然而我的生命已臨近枯竭,不管我如何努力想去抓住它,我始終都和它相距著一根髮絲的距離。
「啊……拼了!」我咬牙爆發出一聲怒吼,用盡了我最後的全部力氣,但同時我也在這一聲怒吼的鼓舞下抓住了腦海中的那道念頭。
一瞬間,它像是一把鑰匙,打開了通向山谷外界的大門,永恆不變的夜幕突然開始劇烈翻滾,四周的山谷、河流、地面同時開始碎裂,一縷縷微光自裂縫中射出。
而我,就在我抓住那道念頭的剎那,感知里身體上所有的虛弱、枯竭感瞬間消失不見,我真正感覺到,此時此刻的我,才是真正的本我。
隨著四周環境的劇烈變化,整個天幕都開始翻滾,當四周的巨山峽谷全部碎裂殆盡后,黑暗的天幕開始拉長,直至將整個世界全部佔據,而我,則再度被那無窮無盡的黑暗包裹。
黑暗的世界里,那張佔據了整個世界且沒有五官的巨臉再度浮現,與之前不同的是,這一次的它發出了低沉的怒吼,似乎因為我的醒來,攪亂了它的好事。
再次面對這張巨臉,我依舊有種驚心動魄的感覺,無他,只因為這張臉佔據了整個世界,彷彿它就是上帝,是神明,是這片世界的唯一主宰。
不過這一次我再不似之前那麼弱小無力,面對它的低沉怒吼,我以同樣的怒吼回敬:「去你媽的,有種的再來,小爺今天奉陪到底!」
似乎聽懂了我的挑釁,巨臉的怒吼變成了咆哮,我完全來不及反應,便被那可怕的聲音震暈了過去。
……
再度醒來時,我發現自己正躺在一棵樹下,並且周圍的環境給我一種非常熟悉的感覺。
當我仰頭四望時,我立馬認出了這是哪?
天坑,這裡竟然是耶嶺天坑之下。如果是之前發現自己掉到了這,我定然早已嚇得半死,可現在,我非但沒有半分恐懼,反而有些想笑。
因為就在之前的河谷里,在我瀕死之際,我腦海中突然間閃過了一個念頭,一個懷疑的念頭:那就是,這片河谷會不會不是什麼鏡子世界,而只是一個夢。
僅僅因為萌生了一個懷疑的念頭,一個我根本不確定的念頭,那片幾乎將我困死在其中的可怕河谷在頃刻之間支離破碎,個中因由,不言而喻。
如果說從河谷逃出僅僅是證明了之前經歷的是一場夢境的話,那之後我出言挑釁巨臉,便是為了證明另外一件非常關鍵的事。
巨臉的真實面目我並不清楚,但他的目的卻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
以它可以隨心所欲掌控這個世界的能力來看,它想要我的小命簡直易如反掌,可它卻並沒有直接動手,反而是選擇將我帶入夢境,讓我死在夢中,並且在被我激怒后仍舊沒有選擇直接動手,這說明了什麼?
要麼是它想捉弄我,讓我死在它的鼓掌之中,要麼是它無法直接出手,只能利用夢魘幹掉我。
前者的可能性不大,而後者與巨臉的作為更為吻合。
正因為確信了這一點,所以在看到眼前熟悉的天坑以及地獄樹后,我反而有些不屑。
當一個陰謀被對方知悉了破解的方式后,那麼這個陰謀本身的內容以及實施步驟便都不重要了。眼前的情形便是如此,即便地獄樹和天坑再怎麼逼真,只要我不斷給自己施加暗示,那我隨時可以打破這個夢境。
然而目前我並不打算這麼做,其一是因為即便打破了眼前的夢境,在沒有找到擺脫巨臉掌控的方法之前,我依舊得面對巨臉,與其再度被丟入陌生的夢境,還不如目前的耶嶺讓人親切。
其二則是因為我想驗證一個猜測,倘若這個猜測是真的,那便相當於找到了擺脫巨臉掌控的途徑。
我四下環顧一番,隨即開始攀登地獄樹,要想驗證我心中的猜測,必須得先攀上天坑。
巨臉既然把我扔進了這個夢境,自然不可能放任我不管,在我攀登地獄樹的同時,地獄樹上的屍繭紛紛開始碎裂,無數的乾屍破繭而出,蜂擁著朝我撲來。
對此我早已有了準備,雖然體內的元炁與真氣全都消失了,但現在的我早已不似當初那個弱雞。歷經這麼多磨難,我從道士醫生以及兩位師父那學來了不少東西,即便失去了炁,單憑我的拳腳身手也足以應對近身的乾屍。
一番激烈的追逐搏鬥之後,我艱難的衝上了天坑四壁的棧道上,雖然受了些傷,但總算暫時擺脫了屍群的圍攻。
之後我沒有絲毫停留,沿著棧道一路狂奔,在途徑其中一個石窟時,我的腳步下意識停了下來。
到這個高度,天坑外的陽光已經能夠照射下來,但由於此刻夢境里正處於夜間,所以眼前的石窟看起來漆黑一片。
雖然知曉這裡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巨臉創造的夢境,可看到石窟的瞬間我還是忍不住想起了一個人,不,確切來說是一個名字:小梅!
除了名字,我幾乎已經忘記了她的所有,但她直到離開這個世界的前一刻,仍舊懷揣著當年那枚被她扔在地上的竹蜻蜓。
我很羞愧,羞愧於自己的薄情,即便這薄情的對象只是一個存在於記憶當中年芳七八歲的小姑娘。
我嘆了口氣,全然忘記了這只是個夢,內心的愧疚驅使我走進了石窟,循著記憶,我摸索著來到了當初小梅屍體被困的地方。
石窟內實在是太黑了,我完全是潛意識的舉動,伸手去褲兜里掏打火機,當打火機噴吐出的火苗照亮眼前略有些猙獰的乾屍時,我被嚇了一跳。
屍體與我當初看到的小梅的屍體一模一樣,但眼前這具屍體的頭正在不停的輕微搖動,然而我仔細觀察了良久,並未發現異常。
「可能是屍體背後有什麼爬蟲之類的東西吧!」我心裡想著,看著小梅的屍體被這樣吊著,心中不忍,便想將她解下安葬,誰知我的手剛伸出去,小梅乾癟的臉上立即露出了一個陰惻惻的笑容。
不等我反應過來,整具屍體已經朝我倒了下來。
我的反應極快,及時閃身避開,然而屍體背後的孔洞中突然湧出三四條手臂粗細的黑色尖刺,就在我閃身避過屍體,精神稍微放鬆之際朝我刺了過來,速度奇快。
這下我就算再快,也已經躲不過去了,我只得盡量避過要害之處,讓其中兩條尖刺穿過了我的肩胛和左肋。
按說夢中不可能有痛感才對,可此時的我只覺左肋以及左肩劇痛難忍,那兩根尖刺不只是刺進了我的身體,它們還在吸食我的血肉。
我心中驚駭莫名,但也不可能就此坐以待斃。就在反應過來的瞬間,我反手一攬,將兩道尖刺抓在手裡奮力往外拔,然後身體就勢往後一倒,終於將那兩根要命的尖刺拔了出去。
我並不敢大意,倒地的同時順勢一個打滾,徑直翻出去好幾丈遠方才停下。
打火機在剛才的交鋒中不知掉在了什麼地方,此時早已經熄滅了,洞窟內漆黑一片,什麼都看不見。
要是在以前,我肯定早已經不顧一切的沖向洞外了,可在經歷了這麼多的生死危機后,我知道這時候最明智的選擇就是蟄伏等待,等待黑暗中的東西率先發難,只要再躲開一次,我就有足夠的時間一鼓作氣衝出洞窟。
我四肢伏地,做好了隨時躲避襲擊的準備,屏息傾聽著周圍的動靜。
不出我所料,我剛做好準備,黑暗中接連響起數道咻咻的破空聲,由遠及近直奔我來,速度奇快,若是剛才我選擇繼續逃,那鐵定無法察覺,而且以我的速度根本沒法在尖刺追到之前衝出洞窟。
我握緊拳頭,調動所有感官去捕捉那輕微的動靜,瞬息之間,我的身體條件反射般的做出判斷,蓄勢猛然向後一滾。
幾乎同時,我剛才匍匐的地方發出幾道脆響,那是洞窟內堆積的白骨被擊碎的聲音。
如我所料,這一滾正好讓我衝出了洞窟,我翻身爬起,不敢有絲毫停留,拚命的朝著天坑上方衝去。
我不知道石窟里的東西是否追了上來,因為我不敢回頭,就這麼拚命的跑著。石棧到了盡頭,我沒有工具,要想爬上天坑,只能藉助岩壁上垂下的藤蔓。
此時身後的棧道混沌一片,不知道被什麼東西籠罩住了,隱約可以看到混沌當中有無數妖異的綠色光點,與那些從屍繭中復甦的屍體眼中的綠光一模一樣。
這一幕看得我頭皮直發麻,眼看那混沌馬上就要追到近前了,我再不敢有半分遲疑,抓住藤蔓開始奮力往上攀爬。
由於右肩和左肋在剛才的洞窟里受了傷,我爬得十分費勁,不過好在我的身體基礎還算不錯,跟著兩位師父這段時間也學會了很多身法和借力的技巧,因此爬起來的速度還不算太慢。
我始終和腳下的黑暗混沌保持著一定距離,一連爬了許久,在我的感知里,此時應該已經可以看到天坑頂了,可抬頭仰望時,頭頂依舊是看不到盡頭的岩壁。
我意識到了不對,真實的天坑絕對沒有這麼高,除非……除非是那製造了夢境的巨臉暗中做了手腳。
「好陰險的傢伙。」我心中暗罵,看來想要爬上天坑,驗證我的猜想已經不可能了。我決定放棄之前的計劃,開始在心裡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假的,只是個夢境。
很快,我的臉色就變了,因為不論我怎樣提醒自己,眼前的一切都沒有任何變化,即使我心裡清楚的知道眼前的一切都只是個夢。
無法醒來,這就意味著我再一次陷入了可怕的困境。我開始慌張起來,難道之前的猜測都是錯的?
就這麼一會兒耽擱的功夫,下方的混沌霧氣已經悄無聲息的追了上來,甚至已經蔓延到了我的腳踝,等我反應過來時,一隻腳已經被什麼東西給拽住了。
我吃了一驚,慌忙用力踢踹,然而我的掙扎完全沒有用,倒是腳上的力度越來越大,我抱住的那幾根藤蔓已經被巨力崩得筆直,發出了纖維斷裂的聲音。
令人絕望的事情還遠不止此,我被拽住的那隻腳開始傳來劇痛,有東西正在撕咬我的血肉。
劇痛之下,我的身體突然爆發出驚人的力量,一下子從混沌中拔出了腳,不等我高興,一種怪異的感覺傳進了我的大腦,我下意識低頭一看,只見從我大腿齊膝以下的地方,全都不見了。
「啊……」
我驚叫一聲,拚命朝上攀爬,雖然沒了一隻腳,但因為驚恐和劇痛激發出的短暫潛力,我的速度反而比之前更快,直到將下方的混沌甩開一段距離后,那股衝勁徹底消散,而我也向泄了氣的皮球,險些沒抓穩藤蔓掉下去。
待我稍稍穩住身形后,方才有時間查看傷勢。
我的腳確實沒了,膝蓋的斷口處布滿了被啃噬的痕迹,血肉模糊,顯然,我的腳是被混沌中的東西活生生吃掉的。
劇痛以及大量失血的虛弱席捲著我的身體,我渾身冰冷,開始止不住的發抖,我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以我目前的身體狀況,除了等死,已經沒有第二條路了。
和之前相比,此時下方的綠點更多了,它們隨著不斷向上蔓延的混沌涌動著,我能感覺到它們的興奮,那種嗜血的氣息,它們的目標顯然就是我無疑了。
此刻的我已近乎崩潰,此前的推測明明沒有漏洞,可為什麼我無法打破眼前的夢境,這究竟是為什麼?
我將所有的細節梳理了一遍,天坑、地獄樹、乾屍、石窟、小梅的屍體……等等,我突然想到了一個不合理的細節。
在石窟里,由於四周太黑,我下意識從兜里掏出了打火機照明。由於當時的環境影響,我雖然也感覺到哪裡不對,卻沒有細想,此時一回想,我立馬發現了問題所在。
我當時身上根本沒有打火機,那麼問題來了,我兜里的打火機,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呢?
「潛意識!」我想到了這個可能,突然鬆了口氣,回頭再看腳下的混沌,已經不再害怕了。
我沒有絲毫猶豫,鬆開了藤蔓,身體立即開始下墜,可眼前的天坑卻突然扭曲起來,在我的注視之下裂成無數碎片,消散一空,整個世界再度回歸了無盡的黑暗。
果然,不出我所料,此前在夢境中受的所有傷全部消失了。
我鬆了口氣,回想起剛才經歷的場景,心中仍有些驚悸。要不是在最後關頭我及時醒悟,恐怕現在早已經迷失在夢境里了。
其實我之前的猜測並沒有錯,打破夢魘的辦法也很簡單,只要讓自己確信眼前的一切全都只是夢,就能從夢裡醒來。
這說起來容易,可要真正辦到卻很困難。
首先,如果僅僅是給自己暗示,那是遠遠不夠的,哪怕你確實已經相信了自己身處夢中,同樣還是不行。
因為夢魘太過真實,在夢中所經歷的一切相對於現實世界確實都是虛幻的,可對於處在夢境中的潛意識而言,那些都是實打實的。
真實的恐懼,真實的五感,即使知道是假的,可潛意識是很難控制的,一旦遭遇危險或傷害,潛意識會在無意中加深我們對夢魘的反應,這種反應會在無形中讓我們更深的融入夢中,無法醒來。
所以要想打破夢魘,關鍵得讓潛意識相信夢裡的一切都不存在。
我等了很久,可這一次無面巨臉沒有再出現,周圍依舊是墨汁一般的黑暗,我嘗試著起身,卻發現身下已經變成了堅實的地面。
我在黑暗中摸索著站了起來,心中疑惑這次怎麼不一樣了,難道這又是新的夢魘?不對啊,如果這是新的夢魘的話,那它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要知道打破上一個夢境后,我一直處於清醒狀態,不可能無端跌落另一個夢境才是,而且眼前的環境也不太像夢,或許這只是某個特殊的意識空間也說不定。
想到這,我開始摸索著在黑暗中行進,很快,我便發現了一根樹榦,再繼續往前,又發現了另一株……
這時候我確定自己正處於一片森林中,其枝葉的茂密程度甚至讓天光也無法透下半絲,當然了,這也可能是因為樹林上方本就沒有光亮,或許這是一個毫無月色的漆黑夜晚也說不定。
我繼續摸索著朝前走,也不知走了多久,我只覺得自己的時間感知已經麻木,就在我快要被這無窮無盡的黑暗逼瘋之際,遠方突然出現了一束光亮,是那種不正常的幽暗熒光。
此時我哪還管得了這些,瘋狂的朝著那束光亮奔去,期間不知被盤根錯節的樹根絆倒了多少次,我的眼中只有那束光亮。
我離那道光越來越近,光亮也漸漸明朗,當我終於衝出黑暗,即將擁抱光明之際,腳下卻突然一空,我整個人毫無防備的摔了下去。
……
劇痛伴隨著刺骨的陰寒襲入身體,將我從昏迷中拉了回來。我頭腦昏沉的從一片蘆葦叢中爬起,發現自己不知何時昏倒在了河岸邊的一處蘆葦叢里,半個身體泡在水中,身上的衣服爛成了布條,渾身都是傷口,已經被水泡得發白了。
四周一片灰濛,可卻並不影響視線,天黑沉沉的,但仍有天光透下,讓人分不清此時究竟是白天還是黑夜。
我拍了拍仍有些昏沉的腦袋,之前的記憶開始慢慢復甦,夢魘、巨臉、天坑……
一陣寒風吹過,我頓時一個激靈,徹底清醒了過來。
記憶的最後一個片段是我墜落懸崖的畫面,從眼前的情形和我身體的狀況來看,我墜崖之後應該是掉進了河水中,再被激流衝到了這裡。
就是不知道,現在的我是否仍在夢魘中,還是已經清醒了過來?
我爬上河岸,鑽出蘆葦叢后,視野頓時變得開闊,然而我卻愣住了!
眼前的景象我非常熟悉,因為我的整個童年幾乎都是在這個地方度過的,定岩村,我的老家,我居然又回來了!
我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如此輕易的回到了這裡,要知道之前我可是拼盡了全力想要爬出天坑,衝出耶嶺,為的就是回到村子驗證我的懷疑,可最後還是失敗了,不曾想昏迷之後,我竟莫名奇妙的回到了這裡,這種巨大的落差實在讓人有些難以接受。
我拍了拍自己的臉,提了提神后,開始往村子的方向走去。
穿過整齊平整的土地,我的腳步漸漸加快了幾分。地方還是那個地方,但我能察覺到,腳下的土地卻已經不是我所熟悉的那片土地。所有的泥土都變成了死灰色,肥沃的田野間寸草不生,所有的樹木全部枯萎凋零。
直到這個時候,我才注意到不止是田野,眼前目力所及之處,死灰色已經成了這片天地間唯一的色調,沉悶的空氣中瀰漫著一種腐朽衰敗的死氣,頭頂晦暗的天穹彷彿籠罩在我心頭的烏雲,揮之不去,一種無法言喻的不詳之感漸漸從我心頭涌了起來。
我以最快的速度穿過田野,剛進村子,我的心當即沉了下去。
村子已然成了荒村,破敗程度比起當初的鳳陽村有過之而無不及。入眼所見,儘是朽壞的殘垣斷壁,房屋傾塌,沒有幾十年的光景絕不至於荒涼到這種地步。
最讓我無法接受的是,那滿地散落著的森森骨殖。
很顯然,村子並非人口遷徙自然破敗的,很久以前,這裡一定發生過一場劇變,死了很多很多人,否則情形絕不至於如此凄慘。
看著眼前滿地的死人骨頭,我的心在顫抖,這些,可都是我沾親帶故的親人啊!
同樣的,這些散落的骨頭也呈現出死灰色,我甚至還能從發灰的骨塊上看到無數遊離的黑氣。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喃喃念道,心中無法接受,可就在下一刻,我想到了一件事,急忙慌張的奔往一個方向。
當我跌跌撞撞的來到奶奶家門口時,眼前的畫面讓我的心徹底涼了下來。
一切都已經破敗,院牆已然倒塌,就連房子也已經腐朽得塌了一大半,顯然,裡面不可能再有人了。
「張子逸,清醒些,這是夢,這只是夢,不要在意,不要在意……」
即便在心裡一遍遍告訴自己這只是一個夢,可當踏進院子時,我的心仍舊止不住的在發抖,同時一種來自血脈深處的呼喚不斷在我心間回蕩。
院子里有劇烈打鬥過的痕迹,濃郁的死氣環繞著整間屋子,當我雙手顫抖著推開屋門后,堂屋內映入眼帘的一幕讓我的心驟然一縮,幾乎停止了跳動。
屋門之後是一具弓著身體,體型魁梧的骷髏,幾乎比我高出了一個頭。骷髏的手骨異乎常人的粗壯,保持著一種雙拳轟出的姿態,讓我一眼覺得非常熟悉。骷髏的對面,則是另一具形態怪異的森然枯骨。
那絕不是人類的骨頭,頭骨呈現三角形,臂骨足足有三十六根,密密麻麻恍似多足蜈蚣,無比森然。
怪物的臂骨有三對嵌入了人形骷髏的胸骨之內,顯然,這便是人形骷髏的真正死因了。
就在這兩具相持的枯骨後面,堂屋的正中,一具瘦小乾枯的屍骸端坐在太師椅上,渾身流轉著淡淡的烏光,彷彿早已料到我會來這,正直勾勾的看著我,空洞的眼窩內似乎殘存著最後的慧光。
我腦中頓時一陣轟鳴,心口開始發慌,彷彿天塌地陷了一般,眼淚完全不受控制的涌了出來。
此時此刻,是不是夢已經不重要了,我噗通一下跪了下來,想要呼喚,聲音卻哽咽在喉嚨里,變成了嘶啞的哭泣。
我不清楚這裡曾經發生過什麼,但親眼目睹奶奶和四叔變成這般模樣,我完全無法接受,即使是在虛無的夢境當中。更何況,自從我墜崖清醒后,我便感覺周圍的一切與之前經歷的夢境有所不同,眼前的一切似乎並不是夢。
這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直覺,沒有任何道理,這種可怕的真實感,已經超過了夢魘的範疇。
任由淚水流淌,我強忍悲痛,一腳踢翻那具害死四叔的怪物骨骸,隨後恭敬的向四叔和奶奶磕了十幾個響頭。
磕完頭,我起身想要收拾兩位至親的屍骨,可就在這時候,門外突然傳來一聲大喝:「住手……」
突如其來的驚喝把我嚇得不輕,我下意識回頭,卻看到了一幕讓我目瞪口呆的畫面。
只見門外發出喝聲的,竟然是我!
沒錯,就是我,張子逸,除了眉眼間略帶上了些滄桑之意外,那張臉和我完全一模一樣。
「你是?」
「是你!」
我和他幾乎同時脫口而出,隨即他好像想到了什麼,突然神情激動的對我大喊道:「記住我的話,千萬別去藏……」
他話還沒說完,我身後的空間突然裂出一條縫隙,同時一股無法撼動的吸力拉扯著我的身體,瞬息間將我吸了進去。
縫隙在我被吸入的剎那閉合,四周頓時變得一片漆黑,周圍一片虛無,我彷彿成為了一個幽靈,毫無目的的來回飄蕩。
起初我還有意識思考被吸入裂縫前發生的一切,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的精神漸漸崩潰以致麻木。
不知過去了多久,黑暗終於散去,眼前再度出現了熟悉的畫面,而這一次,是土司凼……
夢似乎永無止境,我不斷打破夢境,隨之再次進入新的夢境,循環往複,我已經數不清自己到底扮演過多少角色,經歷過多少場景。
我夢見自己做過乞丐,乞討一生,生活落魄,也夢見自己當過億萬富翁,富甲天下,坐擁無數財富美女,夢見自己成為英雄,舉世矚目,也夢見自己碌碌無為,平凡虛耗一生……
有的夢很容易打破,有的夢卻讓人沉迷,每一個夢都是一次人生,有的漫長,有的短暫,經歷得太多之後,我漸漸忘記了最開始的那個自己,唯一還能記住的,就是不斷去尋找真相,打破一切。
隨著自我的丟失,打破夢境所需的時間越來越長,也越來越困難,最可怕的是,我的記憶已經開始出現了混亂。
終於,在我最後一次破開夢境,意識回歸夢魘主宰的那片空間時,我徹底忘記了自己。
看著眼前那張佔據了整個世界的無面巨臉,無數畫面瘋狂的在我腦海中翻湧,幾乎將我的腦袋撕裂,可無論我怎麼回想,我的記憶仍舊一片混亂。
我終於崩潰了,「啊……這是哪,我是誰,我是誰……」
任憑我不斷嘶吼,無面巨臉沒有半點反應,可就在下一秒,整個天地頓時一變,巨臉消失了,而我出現在了一處幽閉的叢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