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久違的父親1
飛機在那天下午抵達首都國際機場。從停機坪出來,就看見有人高舉著牌子,來接任平安。
過來接機的是協和的學生,其實早在之前的電話里,任平安就跟這邊說過,來北京她會住在家裡,就不住安排的酒店了。校方後來,還是安排了人過來接送。
卻之不恭。於是,就跟著那兩個學生,上了車。一路上,學生移樽就教,任平安也一一回應了,說的,大多是醫學上的內容。這兩個學生,對這位PSU過來的博士,表現出十分的崇拜。
他們聊到ACS,談及PCI術后治療,美國心臟學會的一些推薦用藥。沒多久,就到了目的地。
這邊家屬院,外來車開不進去,那兩個學生,就在門口把她們放下了。
「我會在北京待幾天。」任平安說:「後天研討會結束,我來接你。」
光希跟她說了句:「謝謝。」
從出門到現在,整整一個下午,她都沒說過一句話。任平安在美國時候,多少對她的脾性有所了解,這麼一句「謝謝」,倒讓她覺得意外,笑笑說:「我是受人所託。你要謝,應該感謝你小叔。」
她拉了下肩頭的背包,說:「任平生或許更希望我能遠離他。」
任平安不太能明白她這話,將她送到門口,說:「我得先回一趟家,就不陪你上去了。明天會過來拜訪許爺爺。」
「好。」目送任平安走了之後,才抬起手臂,摁了下門鈴。
這個地方,對她來說並不陌生。她在南京出生,從她記事起,每年都會在這裡跟爺爺住一段時間,九歲,在這裡,第一次見到他。後來,隨著父親落馬,母/親跟他離婚,她被爺爺接到北京來,一住,就是兩年,再後來,才因著被任平生收養,重又回到了南京。
她時常想,如果當初爺爺沒有把她交給任家,而是一直把她留在身邊,會不會又是另外一條軌跡了。
門鈴響了兩下,很快,就有人來開門。她還想著會是家裡的什麼人,門一開,就看見許寒笑嘻嘻地站在她面前,一見面,就說道:「高了不少嘛,希希。」
她這幾年在國外念書,只有過年會回來一趟,回來,也是回南京,跟任平生過節。很少過來北京。而許寒學校畢業之後,就進了電視台,滿世界亂跑。兩人這些年,幾乎都見不到什麼面。
許寒看起來還是跟以前一樣,高高瘦瘦,只是,常年在外面走新聞,皮膚晒黑了不少。
「大家都不喜歡冷血的人,所以他們傷心我也要低頭裝作傷心。他們需要我覺得羞愧的時候,我就臉紅。而當他們都開心的時候,也要適當地笑一笑,這樣能更融入大家。」光希還記得當年在本子上記錄許寒跟她說過的為人處世之道,於是咧開嘴巴,笑著。許寒很快領她進門,去見家裡的其他長輩。
在玄關處換了拖鞋,往裡邊走去,迎面來的叔叔嬸嬸,都一一打過招呼,她的目光在里處搜尋著爺爺的身影。還在想,待會兒怎麼開頭,就看見面前一個戴著金絲眼鏡,白髮無須的老人,拿著一把扇子,悠悠走了過來。
是爺爺的樣子。
光希站住了,不動了,就讓爺爺這麼看著。他眯起眼睛,看了好一會兒,像是一時間沒認出來。隔了好一會兒,許寒提醒了句:「爺爺,這是希希。」他才恍然明白了過來:「哦,希希啊。」
大姑嘆了口氣,說:「去年冬天,你爺爺不知怎麼回事兒,腦子忽然就不靈光了。這個也忘了,那個也忘了。老糊塗了。」
大伯母心直口快,道:「你啊,你爺爺可從小到大最疼你,你這幾年,都不說來北京看看你爺爺。」許寒連忙碰了下她母/親的胳膊,示意她就別說了。
「希希還小呢,還小呢。」爺爺聽不進他們的話,一雙如枯枝一般的手掌,將她的手握住,放在手心,咧嘴笑了笑。她鼻尖忽然湧上一陣酸澀。
「對了,這任平生怎麼沒過來?」大姑問了一句:「希希,你小叔沒陪你一起來嗎?」
「他……他……」她在腦子裡想著說辭。
「捉摸著,是在忙呢吧。」
「沒事兒,咱們許家人做壽,他沒時間,不來,也就不來了。」
「任平生他,是我叫他不用陪我過來的。」她扶爺爺坐在椅子上,心裏面兀自忐忑不安,「我自己一個人過來給爺爺祝壽。就可以了。」她說這些話時,忘了要笑,不敢看這些人。場面一度,就變得有些僵。隔了一會兒,才聽見有長輩說:「這倒也是,希希都這麼大了。」
許寒見狀,很快不失時機地將她今天帶來的男人拉過來解圍,跟眾人介紹她的男朋友。眾人的議論點很快就轉到許寒身上去了。
許光希將桌上的果盤拿到爺爺這邊,找了張椅子,坐在他對面,爺爺見到荔枝,伸手就去拿,剝了好幾下沒剝開。她取出一枚,將殼剝了,把荔枝肉放在碗里,在上面戳了一枚牙籤。爺爺塞進嘴裡,咬了半天,忽然就皺起了眉頭,重又戳了一枚荔枝,送到她嘴邊。她嚇得立刻嘗了一口,跟著,眼淚就掉了下來。
大姑他們還在談論許寒的男朋友,七嘴八舌地商討自己兒女的婚事。
漸漸地,她聽到身後沒什麼聲音了,連忙把臉上的淚水擦乾淨,吸了吸鼻子,當沒哭過。心裡還想著是怎麼回事,跟著,就看見一個約莫四十餘歲的男人,穿著襯衣黑褲,神情落寞地經過家裡的幾個長輩,嘴裡不時說著些話,一個個地,在打招呼。大家似乎都表現地很友好,很安靜了。
當他最後來到爺爺面前,眾人的目光,都匯聚在他身上。而當他在爺爺面前蹲坐下來,眼裡蓄著淚水,幾乎要哭出來的時候,大家似乎覺得,這是極其自然的一件事情。光希看見這個人,卻像是被人突然掐住了喉嚨,不敢呼吸,不敢作聲。
四下里,都靜悄悄的,生怕打破什麼一般,隔了好一會兒,才聽到有人輕聲說:「希希,這是你爸爸。」
沒有回應。甚至沒有去看他。
大姑好心過去扶她爸爸起來,又跟她說了一句:「你爸爸呀,希希。」似乎希望她能做出什麼表現,或是哭,或是罵,其他任何一種情緒,而不只是沉默。
大人們見她無動於衷,眼裡那一絲絲憐憫,很快就轉變成了嘆息。
整個晚上,這一頓飯,她跟她父親,沒有說任何一句話。每當她父親要湊近她,給她碗里夾點什麼菜,她都受用,然後一口一口吃掉,卻始終都是低著頭,不去看他一眼。
是失望,他了解自己女兒的脾性,知道,她從小到大,不願意跟人說話,尤其當她不喜歡那個人的時候,簡直一句話,也不會搭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