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瓊花(中)
「昨日見你便覺得眼熟,四年前,在宴會突然起身拍手的可是你?」段華年眯起了眼,打量著嚴炎。
「是又如何?」
「那日你爹向瓊三娘提出聯姻,當眾被拒,我這個旁人看了,也替你父親感到尷尬啊……」
「你!」嚴炎咬牙切齒,但是因為被限制了行動,所以只能任由青筋暴起。
四年前,段華年被調,途經瓊花庄,順道去品酒大宴參觀了一下。三娘當年也甚是好客,來者不拒,但凡是客,都可以一品佳釀。
雖說段華年和伍十不算坐在靠前的位置,但是前頭的騷動還是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他兩人當年不知其中瓜葛,只道是尋常提親被回絕,一笑了之。現如今看來,竟是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我父親提親,本是好意,我同瓊花情投意合,若不是她瓊三娘死守著自己的酒庄,瓊花怎會死?」
「一派胡言!你父親覬覦我瓊花庄已久,瓊花年紀尚曉,被你利用蠱惑,你敢說你沒有一丁半點的責任?!」三娘一襲絳色長袍,髮絲未挽,不施粉黛,只是怒目對著嚴炎,大聲斥責。「我的女兒已經死了!我的瓊花庄也沒了!你們父子到底還想從我這裡奪去什麼!」
這一瞬間,尹嫻捕捉到了嚴炎臉上的落寞和悲痛,原先跋扈的他,在聽完三娘講的這番話后,選擇了低頭沉默。
他不像三娘口中的那種無恥之徒,他對瓊花的感情,倒是怎麼也無法掩飾的。尹嫻這樣想著,才想分辨幾句,便被段華年擋在身後。
段華年不去理睬嚴炎和瓊三娘之間的矛盾,神色冷淡,對三娘道:「昨日,我夫人已按照約定跳了,給我們酒,你們的事情自己處理,我們急著趕路。」
「哼,」三娘哼了一聲,「不知要什麼酒,汾酒,桃花醉還是雪花釀?可惜了,唯獨沒有瓊花酒。」
「莊主,莫要欺人太甚。」段華年強壓著怒火,默默攢緊拳頭。
「欺人太甚?」瓊三娘斜眼冷笑,「我當初只說賞你幾壇,並未說過是瓊花酒,未曾違約,何錯之有?」
段華年才要發作,被尹嫻伍十一人一條胳膊給拽住,才作罷,
「如今我私事未了,自然沒心情招待你們,你們若是願意等,事情處理完了,瓊花酒自然有,等不了,還請現在就走人,給我莊上騰個地方。」
瓊三娘的性子向來如此,若是想同你做生意,不用你多說,她自然雙手奉上;若是覺得沒必要招呼你,便會變著法子讓你覺得不舒服。很多時候,眾人都摸不清她的脾性,豪爽時千金散去一笑了之,不爽時,一口酒渣子都不給你喝。
尹嫻微微笑,拉了拉段華年的袖子,「好不容易出一趟城,只當是玩便可以了。」
段華年搖著頭,「雖說都依你,但只許再在這裡待一日,明日無論如何,必須回家。」
「自然的,」轉頭對瓊三娘行了個禮,「多有叨擾。」
此時,沉默良久的嚴炎突然抬起了頭,一行淚就這樣從他的眼眶裡緩緩流下。
「你恨我,但還請你告訴我她的墓,告訴我她留下了些什麼。我在汾頭山找了兩年,至少留給我一絲念想,我也好常去陪陪她,求你……」
三娘的嘴角微微抽搐著,轉而還是那一副兇狠面孔,甩著袖子留下了一句話。
「你休想。」
四年前,品酒大會。
嚴莊主見宴會氛圍正好,酒過三巡,眾人皆已微醺,便端了一杯酒,站起,朝著瓊三娘進了一杯。
「諸公皆在場,也好提嚴某做個見證,聽聞瓊三娘有一女,與小兒年齡相仿,到了婚配的年齡,不知三娘可願將千金配與我兒,成全一段佳話呢?」
三娘給了婆婆一個手勢,婆婆走下去,接過嚴莊主手中的杯盞,再將其遞給三娘。
三娘把玩了一番杯子,若有所思,「方才你旁邊,站起的那位,是你兒子?」
想到剛才嚴炎的舉措,嚴莊主有些尷尬,的確是不妥,怕是要給瓊三娘留下不好的印象了。
「是,不過小兒沒見過大場面,有些害羞而已,還請瓊三娘莫要見過。」
「我兒方才高台一舞,為諸位助興,嚴莊主你看,我兒如何?」瓊三娘冷笑。
「自然是極好,極好,很是滿意。」
三娘將那杯酒慢慢掉在腳下,笑靨如花,「嚴莊主滿意又如何?我們瓊花自然是伶俐的,可我不想今後的女婿是個獃子,嚴莊主意下如何呢?」
嚴莊主只覺得兩頰通紅,瞥見眾家多有嘲諷神色,頓時覺得異常丟人,好歹自己嚴氏酒庄名譽南北,配得上酒庄翹楚的稱號,她瓊三娘一介女流的酒,再怎麼醇香,也比不過自家的市場大。想到這裡,嚴莊主頓時有了一絲底氣。
「三娘說笑了,我兒嫡出,不過是沒常帶出來走動,背地裡啊聰明著呢。況且又數長房所生,身份上沒什麼毛病,橫豎你家瓊花嫁到此處,也不會虧待,雖說是養女,但禮數咱們嚴家一點兒也不會短的……」
只聽見杯盞擲地的清脆響聲,瓊三娘怒目而視,站起拂袖,「嚴莊主究竟何意?在此大會,來者皆客,非要讓我把話挑明了讓眾人生嫌么?你嚴家何嘗短缺錢財了,打主意打到我瓊花庄了?好,那諸公做個見證,我瓊花庄,今後是瓊花繼承的無誤,橫豎沒有嫁出去的道理。我三娘活著的一天,誰也別想打我酒庄和女兒的主意!」
三娘倒不是不希望瓊花尋覓一個好人家,只是她仔細思考了,今後瓊花還是得承大業,她瓊三娘給不了瓊花什麼別緻新奇的禮物,能留下的唯有這酒庄。但她又不希望為他人做了嫁衣,自古女兒出嫁,娘家給的東西或多或少都成了夫家的了,瓊花庄是她三娘的畢生心血,於是也算作是私心,她希望瓊花能留下。
「上門女婿?瓊三娘你莫要欺人太甚!」嚴莊主掀桌而起,手指三娘,破口大罵。
「又如何,橫豎我嫁女,什麼樣的女婿我來挑。」三娘抄起桌子上的酒壺就要朝嚴莊主砸去,若不是婆婆和下人極力攔阻,怕不是就要在會場鬧了起來。
瓊三娘潑辣,讀書也不多,丈夫死後,單憑一己之力便支撐起這酒庄生意,她素來不喜歡掩飾自己的想法,為人也從不忸怩,這便導致了在一些方面極度的偏執和暴躁。
眾人也察覺到微妙的氛圍,但好在酒水極妙,才能繼續坐著談天說地。嚴莊主自然是覺得備受羞辱,憤憤不滿地讓下人去尋嚴炎,提前離了席。
而在山上賞花的二人,完全不知酒宴上出現的狀況,依舊坐在石頭台階上互相說笑。
山間的風尤其的冷,瓊花舞后,還未來得及多添衣裳便擅自跑了出來,不由地打了幾個噴嚏。后自覺有些失態,連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很冷么?」嚴炎脫下來自己的外襖,給瓊花披上。瓊花生的較小,那外襖足以將她整個人包進去,她有一些些貪婪的享受厚實衣物鎖住的溫暖,不由自主的閉上了眼。
「還冷么?要不要再給你一件?」說著嚴炎就要脫自己的內襯。
「獃子!不要了啦!」瓊花慌忙阻止,「脫了你怎麼辦,不凍死才怪呢。」
「這不是關心則亂么……」嚴炎撓了撓自己的後腦勺,有些不好意思。
「什麼?什麼亂?」瓊花湊過身去,「山上風大,我聽不清楚。」
「沒有沒有沒有!」嚴炎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去了。「我是說你頭髮亂了,我給你理一理。」
說完,便將手搓暖了,然後貼近瓊花的額頭,將她的髮絲,輕輕別到腦後。
瓊花撲閃著自己一汪水靈的大眼,一本正經道:「你可知道,在我們瓊花庄有一個說法,若是男子摸了女子的頭髮,便是要締結婚約的。」
「啊,啊啊?!」嚴炎的手慌忙放開,但是望著眼前的瓊花,他還是吞了口口水,捋了下舌頭,握住瓊花的手,「我,我會對你負責的。」
「呆瓜呆瓜呆瓜!」瓊花抽出手,錘了嚴炎幾下,「我胡說的,你還真的當真了。」
「自然是當真的,何況本來我就要娶你的……」
這回換做瓊花不解了,「你別唬我。」
「我可沒有!今日我爹說了,要向瓊莊主求我同你的婚事,啊啊,都忘記告訴你了,我是嚴炎,嚴家莊那個,你知道嚴家莊么?」
瓊花的神色道分辨不出什麼,只是淡淡的,像是瓷器一般,安靜的聆聽著。
「我看見你在台上跳舞,真的很好看,知道你是瓊莊主的女兒,我開心的心都快跳出來了,我很喜歡你,你喜歡我么?」
「呆瓜,哪有第一天見面就說喜歡的。」瓊花嬌嗔,在嚴炎的鼻子上颳了一下。
「瓊莊主,不會同意我的婚事的……」瓊花有一些落寞,「我跟著她這麼多年,我知道她的脾氣,我終究是會成為下一個瓊莊主的,她捨不得這座酒庄的。」
嚴炎慌忙擺手,「我爹不是覬覦你家酒庄,不過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想給我找個合適的姑娘,況且我看你我年齡相仿,不過十六七歲的樣子,這些不是我們要去考慮的,長輩們必定是考慮周全的。」嚴炎是被捧在手心長大的,他可不知道人間疾苦亦或是世事變遷。
「你終歸是不懂,很多事情,比你想的要複雜的多。」
瓊花留下了這句話,和滿山的玉色瓊花,將外襖還給了嚴炎,飄然離去。
嚴炎散步下山,思考著瓊花方才的話,覺得心中一半甜蜜一半困惑,一想到兩家定下姻緣,便可以日夜與瓊花相守,他便天真地笑著。
在瓊花仙境的牌坊之下,他遇到了提前離席的父親嚴莊主,小鹿一般歡快的蹦上去,想要去問求親的結果,何日娶親,準備多少聘禮。
他得到的只有一個「另覓良人」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