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智斗青銅器贗品世家(1)
這是一個兩室一廳的小房子。我和葯不然眼神一閃,分頭沖向東西兩個房間。我一進屋,看到這是個卧室,卧室里除了一個大衣櫃和一張雙人床以外,再沒別的東西。我矮身一看,床底下沒人,就退到了門口。葯不然也檢查過了對面那屋,說那裡只有一張摺疊木桌和幾把椅子,還有台黑白電視。
不過葯不然告訴我,那木桌上擱著一碟花生米和一盤拌海蜇,還有一瓶茅台酒與一個酒盅。
老太太這時候已經反應過來了,一把拽住我和葯不然,喋喋不休說要報警。我一看她的袖口沾著麵粉,知道她開門前是在廚房包餃子呢。
換句話說,在客廳里喝酒的,肯定另有其人。
我目光閃動,把老太太輕輕扯開,交給葯不然拽住,第二次走進那卧室。我一進去,掃視一眼,徑直走向衣櫃。這衣櫃是櫸木做的,樣式很老,支腳還是虎頭狀的,應該是民國傢具,不過保養得不錯,表皮包漿溜光。
本來還在撒潑的老太太愣了愣,突然扯著嗓子大喊了一聲:「老頭子,快走!」
大衣櫃的兩扇櫃門突然打開,一個穿著汗衫短褲的老頭子猛地竄了出來,手裡拿著把改錐(螺絲起子)惡狠狠地朝我扎來。我不敢阻擋,不由自主倒退了三步。老頭兒借著這個空隙衝出卧室,朝門口跑去,動作無比迅捷。葯不然想伸手去抓,老太太卻一口咬在他手背上,疼得他一激靈。
可惜老頭不知道,門口還有個女煞神等著呢。他剛出去半個身子,就被一隻纖纖玉手按在肩膀上,改錐「噹啷」一聲掉在水泥地上,整個人當即動彈不得。
這老頭行動雖然驚慌,眼神里卻閃著凶光,全身都緊繃著,有如一頭惡犬,稍有放縱便會傷人。他掙扎著從地上要爬起來,卻被黃煙煙牢牢按住。
「請問您是付貴付探長么?」我蹲下身子,冷冰冰地問道。
老頭聽到我的問話,身體突然一僵。
我一看到他的反應,心裡踏實了,這老頭肯定有事兒。我示意黃煙煙下手輕一些,和顏悅色道:「付探長,放心吧。我們不是沖那件假鈞瓷筆洗來的,就是想來問個事兒。」
付貴聽到我提到「假鈞瓷筆洗」,知道如果再不合作,就會被我們扔到瀋陽道去,他終於不再掙扎,瞪著我道:「你們……要問什麼?」
「來,來,先起來,尊老敬賢,這麼說話哪成。」我把他從地上攙扶起來,黃煙煙很有默契地挽起他的胳膊,往屋子裡帶。葯不然苦笑著對老太太說:「大媽,您是屬狗的吧?能把嘴鬆開了么?」那老太太牙口可真好,咬住葯不然的手掌一直沒放開,都見血了。
付貴沖老太太揮了揮手,嘆息一聲:「月兒,鬆開吧,接著包餃子去,沒你事兒了。」老太太這才放開藥不然,狠狠瞪了我們一眼,轉身進了廚房。看到這一幕,我們三個心裡都明白了。這老太太估計是付貴的老婆或者女朋友,只是瀋陽道沒人知道他們的關係。
老太太出來扮苦主,一是忽悠那幾位掌柜,二是放出煙幕彈——誰能想到,付貴會躲到苦主家裡來呢。
付貴彎腰從地上把改錐撿起來,手掌沖客廳側伸:「三位,請吧。」他已從剛才的慌亂中恢復過來,氣度沉穩,全不像一個剛剛被人按在地上的騙子。
我暗暗心想,這老頭到底干過探長,果然不簡單。他本來在客廳吃飯,一聽敲門聲,第一時間就躲進了衣櫃,還不忘手裡攥著兇器,伺機反擊。若不是黃煙煙身手了得,真有可能被他逃掉。
我們幾個人坐定。付貴道:「你們是北京來的?」我們幾個點點頭。付貴又問:「你們是五脈的人?」這次只有葯不然和黃煙煙點了點頭。付貴找出幾個酒盅,給我們滿上,然後他自己拿起酒杯一飲而盡,問了第三個問題:「你們是為了許一城的事?」
這人眼光當真毒辣得很,葯不然拿指頭點了下我:「這位是許一城的孫子。」
付貴打量了我一番,不動聲色:「倒和許一城眉眼有幾分相似。」他一說到許一城,整個人的氣質都發生了改變,不再是那個騙人錢財的猥瑣老縴夫,而是當年在北平地頭上橫行無忌的探長。我注意到,在他脖頸右側有一道觸目驚心的疤痕,雖然被衣領遮掩看不太清,但依稀可分辨出是燒傷。
現在親眼見過許一城的人,除了黃克武以外,就只有這個付貴了。從他嘴裡探聽出來的東西,將對我接下來的人生有重大影響。我的聲音顯得有些緊張:「聽說當初拘捕審問我爺爺的是您,所以想向您問問當時的情形。」
付貴三個指頭捏著酒盅淡淡道:「這麼多年了,怎麼又把這件事給翻出來啦?你們費這麼大力氣跑來找我,恐怕不是想敘舊那麼簡單吧?」於是我把木戶加奈歸還佛頭的來龍去脈約略一說,特意強調付貴是解開木戶筆記的關鍵。
「這麼說來,五脈對這個盜賣佛頭的案子,一直念念不忘啊。」
「他們是他們,我是我。許家已不是五脈之一。」我糾正了付貴的說法。付貴聽到許家二字,看我的眼神有了些變化。他問道:「你們家這麼多年來,過得如何?」
我簡短地說了一下許家的情況。付貴聽完,把酒盅擱下,指了指門口:「看到門口那副對聯了么?那就是許一城送我的。我每年都請人臨摹一副,掛到門外,這都好多年了。」我頗為意外:「您和我爺爺原來就認識?」
「豈止認識,還是好朋友呢!」付貴晃著腦袋,彷彿很懷念以往的日子,話也開始多了起來,「我跟他認識,那還是在溥儀才遜位不久。那時節,我在琉璃廠附近做個小巡警,每天別著警棍在管片兒溜達。有一天,我看見一個穿馬褂的人走過來,胳肢窩下還夾著一把油傘,像是哪個大學的學生。那時候大學生老鬧事,我就上了心,過去盤問。那學生說他叫許一城,正準備去北大上課。我一看他帶著油傘,心裡就起疑,北平晌晴薄日的,誰沒事會出門帶把傘啊,肯定有問題!」
付貴說著的時候,臉上浮現出笑容來。老人最喜歡回憶過去,而且對過去的記憶都特別深刻。我沒急著問他木戶筆記的事,而是安靜地聽著,希望能多聽到點關於許一城的事情。
「我不由分說,把他逮回了局子里,帶入審訊室。剛坐下還沒一分鐘,又進來一撥人,說是有個人在古董鋪子里失手打碎了一枚銅鏡。掌柜的說這是漢鏡,價值連城,非讓他賠,兩人拉扯到了警局。警察人手不夠,我就索性把掌柜的與顧客也帶進審訊室,兩件事一起審。我略問了問古董鋪子的案情原委,許一城在旁邊樂了,跟我說我幫你解決這案子,你把我放了吧。我不信,說你以為你是包青天吶?許一城一拍胸脯:這可是一樁大富貴。
「沒想到,這案子還真讓許一城給破了。他說漢唐銅鏡的材質是高錫青銅,江湖上有一種做舊的手法,是用水銀、明礬、鹿角灰摻著玄錫粉末去摩擦鏡面,叫做磨鏡葯,磨出來幾可亂真,要水銀沁還是黑漆古都很容易。他把那掌柜的手一抬,上頭還沾著錫粉,一望便知是個造假的作坊,專門訛人。於是我拘了掌柜的,又帶著幾個夥計趕去那商鋪,順藤摸瓜起出來了一個贗品作坊,立了一功。
「我對這人立刻刮目相看,把他放了,還請去張記吃了一頓醬羊肉。從此我和許一城就成了熟人。琉璃廠這個地界,糾紛多因為古玩而起。有這麼個懂行的朋友在,我以後辦起案子來也方便。後來我才知道,人家是明眼梅花,五脈傳人,肯折節與我這個小警察交結,那是人家看得起我。後來許一城做到了五脈掌門,我也借勢破了幾個大案,成了南城的探長。」
說到這裡,付貴忽然變得有些困惑:「我實在沒想到,許一城這麼一個明白人,竟然會去盜賣佛頭。那傢伙的性格我最了解了,生平一恨糟蹋文物,二恨洋人奪寶,經常感嘆國家弱小,文物都得不到保護。當初孫殿英炸開慈禧墓,把他給氣得差點沒背過氣去。這樣一個人,居然會去盜賣佛頭,我到今天也想不清楚。」
我問:「您在審問他的時候,他沒告訴您?」
付貴聽到這,氣哼哼地咳了一聲:「哼。佛頭案發以後,北平警局要拿他。本來這案子沒我什麼事,我主動請纓去審他,認為這裡面絕對有冤情。許一城是我的好朋友,我得想辦法替他洗刷。」
「您怎麼如此篤信?」
「因為這案子蹊蹺啊!我告訴你,盜賣佛頭這案子,唯一的證據,就是木戶有三在日本學報上登的那篇文章,這叫孤證。至於那枚佛頭他們是在哪盜的,什麼時候盜的,這些細節一概沒有。這麼一個案子,一城只要推說都是那日本人所為,自己只是受了矇騙,不說開釋,多少能有減刑。結果一城那混蛋根本不配合,什麼都不說,問來問去只有一句話:老付你不懂。過了幾天,他索性認罪了,說左右是要死,這最後一份功勞不如送給老付你,你說可氣不可氣?」
他說到這裡,一拳砸在桌子上,酒盅掉在地上,摔成了五六片,顯然對這件事耿耿於懷了幾十年。老太太聞聲走進來,把碎片收走,又給他拿了一個新的。
這番話讓我呆在了原地。聽付貴的意思,許一城竟是自投羅網,主動承認了罪名。這在道理上完全說不通啊。葯不然見我沉默不語,搶先問道:「那個木戶有三,你打過交道么?」
付貴聽完卻十分為難,他默默拿起酒杯又啜了一口:「我跟木戶有三不是特別熟悉。我也只是跟他吃過兩次飯,還是跟許一城一起。我對日本鬼子沒好感,不過這個人,倒不是什麼壞人。我做探長這麼多年,什麼人我一眼就能看透。木戶有三這人,就是個書獃子,高度近視,不擅言辭,沒事就捧著本書看,兩耳不聞窗外事。我們吃的那兩頓飯,其實一共也沒說上幾句話,大部分時間都是我和許一城聊天,他陪在旁邊,一臉獃滯,也不知在想些什麼。若不是後來因為他而導致許一城入獄,我還真以為他是個好朋友呢——所以你們說我能解開木戶筆記的密碼,實在有點勉強,我跟他,真沒什麼交集。」
「審訊許一城的時候,木戶在嗎?」
「怎麼可能,那傢伙要敢來北平,我一槍崩了他!」
「他有一本筆記,當時被當做證物收走了,還是你簽的字。你有沒有印象?」
付貴歪著頭沉思了一陣:「好像是有這麼一本東西……不對,是一摞,一共有三本。」
我們三個一聽,都是一驚。那種牛皮鑲銀筆記我手裡有一本,木戶加奈手裡有一本,居然還有第三本?
「筆記本里寫的什麼內容你知道么?」
「不知道,裡面用的是密碼。我估計大概是考古筆記之類的東西吧——不過許一城自己已經承認,所以檢控方對這些筆記也沒什麼太大興趣,當成二類證據,沒費心思去破譯。」
果然這第三本筆記,也被加密過了。只是不知道它用的密碼是和《素鼎錄》一樣,還是跟木戶筆記相同,抑或有自己專屬的密碼。
「後來這些筆記本的下落呢?」我問。
「日本領事館來了一個叫姊小路永德的外交官,說這是日本政府的財產,給收走了。」
「全收了?」
「啊,那當然,三本全拿走了。」
木戶有三筆記的來源搞清楚了,可是新的疑問重新發現:如果日本政府當時把筆記本收走,那麼我家裡那本筆記,到底是從何得來的呢?還有,第三本筆記,下落又在何處呢?
我又細細追問,也虧得付貴對當年那件事印象太深,許多細節都還記得。我問了一圈下來,發現付貴這個人只是憑著對朋友的義氣,想要幫幫許一城罷了,他只是個小探長,對於盜賣佛頭這件事本身,知道的恐怕還不如黃克武多。
綜合黃克武、付貴和木戶加奈的故事,許一城的形象逐漸豐滿了,但他與木戶有三在1931年7月到8月之間的經歷,卻還是一片空白。
我問道:「我爺爺,到死也沒再說什麼?」付貴搖搖頭道:「沒有。你爺爺許一城是個茶壺煮餃子的性子,他不想說的,你一個字也別想撬出來。他臨刑前夜,我帶了點酒菜去送行,勸他再好好想想,只要他說一句話,我就有把握把這案子拖下去。可他什麼都沒說。等我把酒菜盤子端出監獄,發現案底粘了一張紙條。紙條上說他與我相識一場,總要留點東西做紀念。紙條指點我去南城一處偏僻的冰窖里,從那裡拿到一件唐代的海獸葡萄青銅鏡。我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咱們以鏡結識,就以鏡結束好了。」
他說到這裡,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
「我想找他的遺孀,可她那時候已經抱著剛出生的孩子失蹤了。後來抗戰爆發,日本人佔了北平,我沒跑,稀里糊塗當了偽警察。抗戰勝利以後,我勉強避過了漢奸的風頭,還抱上了北平警備司令的大腿。可惜抱得太緊,等到了北平和平解放,我想鬆開都難了。後面的事你們都知道了,我在監獄里待了小半輩子,出來以後也幹不了警察,就靠當年跟許一城混的時候學到的一鱗半爪,在天津當個拉縴的。」
「不對……」我喃喃自語。桌上其他三個人都聽到了。付貴眉頭一皺:「你說什麼不對?」
我抬起頭:「我說您收的那樣古董不對。」
「你是說你爺爺給了我的是贗品?哼,你太不了解他了!」付貴不悅道。
「不,不,不是說這枚青銅鏡是贗品,而是……」我飛快地組織著語言,「而是你拿到那枚青銅鏡的地點,有問題。您剛才說,這東西是擱在一個冰窖里的?」
「對,就在城南的一個小村子裡頭,以前是給宮裡專門存冰用的。」
「這就奇怪了。我爺爺是白字門的大行家,五脈掌門。他絕不可能做出這種沒常識的事來。」
我的話立刻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我扳著指頭解釋道:「青銅鏡的合金配方是錫加銅,而錫這種東西,在低溫下會變成黃色粉末。青銅器如果放置環境不對,其中的錫成分就會形成粉蝕,還會迅速傳染到附近的區域——所謂『錫疫』。所以青銅器的保管,低溫是一個絕對的大忌。」
冰窖,顧名思義,是存放冰塊的地窖。古人沒有冰箱,只能挖一個很深的地窖,在冬天把冰塊放進去,利用低溫存放到夏季使用。所以冰窖里的溫度,是非常低的。把青銅器擱在裡頭,不出一個禮拜,就會得上錫疫。
許一城是青銅器專家,他又怎麼會犯這種低級錯誤,把送給朋友留念的青銅器放在冰窖里?
「可他確實是那麼放的呀。」付貴辯解道。
我注視著他的雙眼:「那麼只有一個可能。他是通過這個銅鏡,想傳遞什麼信息,但又不想被其他人知道,所以才會用這種看似不合理的放置辦法,來做出暗示。而這個暗示只有銅鏡發生錫疫后,才能被發現。」
「咳!他何必跟我繞這麼大圈子?有啥話不能直說。」
「佛頭這件事,牽扯太廣,多少方勢力都在暗中窺視。我爺爺那麼做,一定有他的道理。您後來拿到銅鏡以後,可記得上面有什麼東西?」
付貴道:「從冰窖起出來以後,就一直擱在家裡。青銅器我不太懂,也就沒怎麼仔細看過。」
黃煙煙忍不住問:「那枚青銅鏡現在在何處?」
說到這裡,付貴面露羞赧,拍了拍腦袋,這才說道:「呃……已經不在我手裡了。前兩年老婆子要看病,我把它給賣了。可看病的錢還是不夠,所以我才想跟孫掌柜聯手,搞一回大的,就帶老婆子回家鄉養病。沒成想倒讓你們找上門來了。」
原來他是急著給老婆看病,才定下這麼一個坑人的計謀。不過仔細想想,他是刑滿釋放人員,也缺少專業技能,做拉縴本身又賺不到什麼錢,生活窘迫可想而知。
葯不然耐不住性子,搶著問道:「賣給誰了?」
付貴說:「一個安陽的老闆。他說需要一枚古鏡鎮宅,從我這裡收購走的。唉,說實在的,如果不是為了給老婆看病,我也不想把一城的東西給賣嘍。」
我們三個人對視一眼,看來這趟旅途還沒結束,少不得要跑一趟安陽了。我找付貴要了那個安陽老闆的地址,仔細抄錄下來。那老闆叫鄭國渠,名字挺有意思,估計他爹是秦始皇的擁躉。
我拿起桌上的酒盅,雙手舉起,恭恭敬敬道:「付爺。我這第一杯酒,是為今天的魯莽道歉。」然後一口喝光,又倒了一杯:「我這第二杯酒,是替我爺爺許一城敬您這位好朋友,這麼多年,還一直惦記著他。」我再次一飲而盡。
我本來不大擅長喝酒,到這時候腦袋已經有點暈了,可我還是堅持倒了第三杯:「這第三杯,是謝謝您給我指出一條線索。這對我爺爺,對我們許家的名譽,至關重要。」
付貴緩緩站起身來,用雙手握住我的酒杯,老淚縱流:「當年我未能幫上一城的忙,一直遺憾得很。今天這份心愿,總算能了卻一點。」他把酒盅里的酒喝完,眼神變得灼灼有神:「小許,我告訴你,你爺爺許一城,絕對不是盜賣佛頭的人。當年到底有什麼隱情,我沒查出來,真相究竟如何,就落在你身上了。」
說完他轉身進了陽台,從陽台里翻騰半天,翻出一本相冊,相冊上滿是塵土。付貴拍了拍土,咳嗽了幾聲,把冊子翻開,取出一張已經殘舊的老照片:「這是我手裡唯一的一張許一城的照片,是當時審訊許一城時我偷偷留下的。現在也算物歸原主,給你留個紀念吧。」
我們看到照片后,面色頓時大變。
這張照片,我們前幾天已經在木戶加奈那裡看到過,是在考古學報上發表的木戶有三那張攝於考察途中的單人照,腳踏丘陵,背靠城牆,景物、構圖、人物姿勢、光線都毫無二致。
但這張照片和學報上的那張有一個決定性的差異。
這張照片上多了一個人,在木戶有三的旁邊,還站著一個人。
那人一襲短衫,正是許一城。
照片修改術不是什麼新鮮玩意兒,早在十九世紀就已經有了。當時的人們利用修補、剪裁和重新曝光等暗房技術,對照片可以實現天衣無縫的修改。比較著名的有1920年列寧在莫斯科發表演說的照片,旁邊本來站著托洛茨基,但斯大林上台以後,就利用這種技術把托洛茨基抹去了。蔣介石也干過類似的事,把自己和其他兩名軍官與孫中山的合影做了處理,兩名軍官被塗改掉,變成他與孫中山單獨合影,以證明自己受國父賞識。
我之所以知道這些,是因為我認識一個新華社的攝影師。他在「**」期間經常接到類似任務,把被打倒的老帥和官員從毛主席的身邊去掉,或者修改被遮擋的標語、語錄什麼的。
我把這些常識告訴葯不然與黃煙煙,兩個人表情都顯得很震驚。他們贗品古董見得多了,卻沒想到照片這種東西也有做偽的手段。葯不然抓抓頭皮,感嘆道:「我操,還有這種手段。哎,那攝影師你還有聯繫么?哥們兒有幾張和前女友的合影想處理一下……」
我把雙手插在褲兜里,眉頭緊鎖。事情變得越發有意思了。同一張照片,卻出來兩個不同的版本,到底是許一城與木戶有三的合影被塗改,還是木戶有三的單人照被添加,目的何在?
一個一個疑團縈繞而上,而我卻覺得有心無力,想從中抽絲剝繭而不能。
我們先坐火車回了北京。方震去接我們,順便向劉局做了彙報。劉局的指示跟之前差不多,讓我們繼續放手去查,有關部門會支持,但絕不介入。方震把那張照片拿走,說是去技術部門做個鑒定。如果是修改過的話,膠片顆粒會有微妙的不同,可以識別出來。
木戶加奈那邊也有了新的進展。她已經做通了木戶家族的工作,把木戶筆記一頁一頁拍照傳真過來。清晰度差了點,但足以辨認漢字。
木戶加奈把這些傳真件訂成一個冊子,交到我手裡,然後頗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許桑,希望我們合作愉快。在中國,我只信任你。」我知道她說的是什麼意思。在她看來,無論劉局還是鑒古研究學會,他們的目的,都是讓玉佛頭回歸;只有我是為了祖父名譽而參與此事,從根子上與她為祖父贖罪是差不多的。
但我也不相信,木戶加奈單純只是為了給祖父的侵華罪行贖罪而來的。她的種種手段,都透著那麼一絲詭異。還有那本「支那風土會」出的《支那骨董賬》,不知道和現在的東北亞研究會有什麼聯繫。
不過現階段她跟我的利益不衝突,所以我也就沒暫時說破。
「木戶小姐,付貴的情況,我已經全部告訴你了。關於姊小路永德的事,我很在意。你能否利用在日本的關係,查一下當時日本方面的記錄?」
許一城案發以後,姊小路永德把那三本筆記取走了。三本筆記現在一本存在日本,一本被我收藏,還有一本不知去向。如果能從這條線索摸過去,說不定會有收穫。木戶加奈聽我說完后,答應打電話去日本查一下。
說完這些,木戶加奈把頭髮撩到耳後,用一種懇求的眼神望著我:「許桑,我可以跟你們一齊去安陽嗎?」我猶豫了一下,拒絕了。葯不然和黃煙煙對她印象很差,我也很難把握這個女人,這次去安陽還不知會發生什麼事情,變數越少越好。
木戶加奈面露失望之色,但也沒有勉強。她說她會利用這幾天時間去考察一下潘家園的古玩市場。我這才想起來,她似乎還有一篇討論包漿量化的論文。說實在的,她在潘家園那種十貨九贗的地方,真不會有什麼收穫。
我快走到門口的時候,木戶加奈忽然把我喊住:「許桑,你知道我的祖父如何評價您的祖父嗎?」
「嗯?」我停步回頭。
「他從來沒提過。即使學界的人反覆詢問,他都從來沒說過一個字。」木戶加奈說。
我心領神會,鞠躬向她道謝。
縱觀整個盜賣佛頭案會發現,雖然此案轟動一時,但卻幾乎沒有任何細節公諸於世。許一城被槍決,是因為他自己認罪,付貴沒從他口中得到任何有效信息。木戶有三在學報上發表了《則天明堂佛頭髮現記》,也只是在強調其歷史價值,對如何發現諱莫如深。換句話說,這兩個關鍵的當事人,對1931年的空白,均三緘其口,帶進了棺材。
這件案子的轟動程度,和它目前公布出來的細節,根本不成比例。其他人談及這案子時,大多集中在漢奸與盜賣等民族大義的批判上,卻對這一點很少關注。這其中蹊蹺,讓我看到了一點希望——我爺爺做這件事,肯定不是漢奸這麼簡單。
我從北京飯店出來,忽然接到葯不然的電話,他說他爺爺葯來想找我聊聊。
葯家坐落在城東,是一棟頗為洋氣的獨立小樓,烏檐碧瓦,裝修品味不凡。我一進門,葯不然跟著葯來迎了出來。葯老爺子看著精神頭不錯,左手拄著拐杖,右手拿著兩個紫金核桃,核桃一轉,發出悶悶的碰撞聲,一聽就知道不是凡品。
我們各自坐定,葯來開門見山道:「那天晚宴的時候,你有沒有覺得哪裡不對勁?」
我苦笑一聲。那天晚上不對勁的地方太多了,都說不過來。我只得搖搖頭,請他開示。葯來道:「你還記不記得劉局是怎麼介紹你的?」
我回想了一下,劉局當時說的是「這是小許,許和平的兒子。白字門如今唯一的血脈傳人」。差不多就是這意思。葯來眯起眼睛,一臉玩味:「明白了?」
我一下反應過來了。對五脈來說,許家的最後一個五脈成員,是許一城。我父親許和平這一輩子,從來就沒進入這個圈子,也沒跟他們打過交道。對他們來說,這個人應該是不存在的。而劉局介紹我的時候,沒說是許一城的孫子,卻說是許和平的兒子,這就很堪玩味了。
劉局那麼說,說明許家在我父親這一代,和五脈也有接觸,而且關係匪淺。想到這裡,我心中一震。難道我那與世無爭的父親,也有我所不知道的一面?
葯來看我的神情有異,大為得意:「小許,我今天找你來,就是想告訴你。五脈的關係,可遠比你想象中複雜。你們許家即使被開革出門,這幾百年沉澱下來的關係,也不是輕易能斷絕的。」
我沒有回答,我知道葯老爺子肯定有下文。葯來示意葯不然把門關好,慢慢啜了一口茶,開口道:「我聽不然說,你一直在為你父母上訪?」
《素鼎錄》失竊以後,葯不然也看到了我保險柜里的東西,裡面就放著上訪材料。所以他告訴自己爺爺,並不奇怪。
我父母都在大學當教員。父親在中文系教古代漢語,母親是建築系的講師。在我的印象里,他們生活得很低調,除了學校里的學生和老師,幾乎沒有別的朋友。「**」期間,他們被打成反革命分子,理由是在課堂上宣揚封建禮教和資產階級趣味。在那個荒唐的年代,什麼荒唐的罪名都有。他們隔三差五就會被揪去批鬥遊街,家裡也被抄過好幾次。
有幾個他們原來的學生,對自己老師批判得格外激烈,居然宣稱找到了他們反黨反人民的關鍵證據。那一次批鬥會後,我父母實在不堪欺辱,一起投了太平湖。後來「**」結束,他們的這個罪名卻一直沒得到平反,我這幾年,就在奔走這事。
現在想想,突然覺得挺諷刺的。現在不光是為我父母恢複名譽,還要為我爺爺的身後名奔走。我們許家最重聲譽,可偏偏每一代人都被這玩意兒拖累。
葯來聽完以後,神情嚴肅道:「五脈之中,一直有人想讓許家回歸,但也有人一直想把許家置於死地。」我聽完以後,如墜冰窟。葯來這句話,明顯是在暗示,「**」期間我父母的死,似乎也不是那麼單純。有一隻幕後的黑手,利用形勢對許家進行迫害。
「可是,為什麼?」我忍不住問。許家已經淡出古董圈,不會對五脈再有什麼威脅啊。
葯來冷笑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期間,多少收藏家被抄家。有些好東西被砸了,有些好東西,就再也找不到了。」他沒明確說出來,但我已聽明白意思。似乎有人覬覦許家的什麼東西,就煽動革命小將去抄家,然後趁機偷竊。
而我們家能引起五脈中人覬覦的東西,想來想去,也只有那本《素鼎錄》。我父母寄放在了大學圖書館的書庫里,只留了個索引號給我,所以小將們反覆抄了幾次都沒抄到。
「是誰?是黃家嗎?」我的拳頭不自覺地攥緊了,胸中怒氣充盈。
葯來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期間,五脈遭受的衝擊也特別大,各家都極力收縮,自顧不暇。至於誰在背後策動,只能說,每家都有嫌疑。」
我忽然聯想到,我父親臨終前留下的那「四悔」之語,莫非這四悔,指的就是與五脈的那些瓜葛?我問葯來我父親跟五脈有什麼關係時,葯來道:「許和平這人雖沒許一城的魄力,人品倒也不錯,知進退。他隱居京城,一直想斷絕與五脈的關係,可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可惜,可惜……」
聽完以後我沉默不語,心亂如麻。葯來呵呵一笑,補充道:「我今天叫你過來,就是想告訴你。你們許家,其實一直在五脈的視線之內。這次玉佛頭回歸,一定會觸動某些人。他們能害許家一次,就能害第二次。你可要當心,凡事多多留心,不要重蹈你父母的覆轍吶。」
五脈里的黑手是誰,至今不明。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黑手的能量絕對不小,即使在「**」期間,都有能力把許家搞得家破人亡。現在黑手仍舊隱在暗處,伺機露出獠牙。葯來為玄字門考慮,頗為忌憚,很多話不好明說。我也不好逼問。
「謝謝您。」我真心實意地向這位老人道謝。葯來不以為然地擺擺手:「五脈相連,都是一家。許一城那一代我沒趕上;許和平這一代我沒幫上;到了你這一代,我若是再袖手旁觀,豈不要被列祖列宗埋怨?我孫子之前有什麼不禮貌的試探,我代他賠個罪。」
我笑了:「我看不見得。葯不然上門挑釁,其實也是您暗中授意吧?」
葯來對我產生了興趣,又不好公開露面,就把葯不然放出去鬥口,摸清我的底細。這其中關節,不難推想。
葯來哈哈大笑:「劉局說你腦子聰明,反應快,果然如此。我這孫子,心高氣傲,卻沒什麼心機,一攛掇就跑過去了。不然啊,我跟你說,人情歷練,你還得多跟小許學學。」葯不然在旁邊聽了,臉一陣紅一陣白,沖我偷偷比了一下中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