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智斗青銅器贗品世家(2)
從葯家出來,我把行動電話扔到葯不然懷裡:「你先用吧,我回家好好歇歇,有事打我店裡電話。」葯不然咧嘴樂了:「有福同享,這才是好哥們兒嘛。」他右手拿著大哥大,左手拍著我肩膀,壓低聲音道:「煙煙那邊,你打算……」
從葯來的話來看,黃家是黑手的第一嫌疑人。黃克武堅持讓黃煙煙一直跟著調查,動機相當可疑。所以葯不然擔心接下來的調查,會不會有變數,畢竟黃煙煙武藝高強,去了河南隨便找個山邊河口,我和他這百十多斤就交代了。
「放心吧,我覺得可能性不高。」我一一給他分析道,「如果黃家是幕後黑手,四悔齋開張的時候他們就對我下手了,還容我活到現在?他們一直到前幾天才派人去偷,黃克武又還得那麼痛快,只能說是一時利欲熏心而已吧……」
「希望如此。」葯不然嘟囔道,拍著胸脯道:「你放心好了,我們葯家,會鼎力支持你的。就算葯家不會,我葯不然也絕不背叛朋友。」
「你突然這麼一本正經地說話,我還真有點不適應。」我笑道。
葯不然忽然收斂起笑容,回頭望著自家的高聳牆壁,嘆了口氣:「哥們兒其實壓根對瓷器沒興趣,我本想去學吉他玩搖滾,結果被家裡人整黃了。你甭看我們這些五脈弟子人五人六兒的,表面看風光得很,其實是驢糞蛋——外頭光鮮罷了!全國除了秦城監獄,就屬我們家管得嚴,就差沒架機槍了。」
說到這裡,他狠狠地砸了牆壁一拳,彷彿要把怨念都化為力量轟出來。可惜那牆巋然不動,倒是拳頭磨破了點皮。
葯不然把視線從高牆收了回來,摩挲著手上的傷口,語氣頗有些沉重:「那些老傢伙玩古董玩得太多了,把自己也都變成了一具具古董。哥們兒我是四有新人,我的理想,可不是五脈那一套陳腐的東西——說實在的,哥們兒最羨慕的,就是你這樣自由自在,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不知該說什麼好,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理解。
告別葯家,我回到四悔齋以後,屋子裡一片漆黑,沈家的小夥計已經走了,還留下了當日的賬本。我打開電燈,習慣性地一低頭,看到門縫裡塞著什麼東西。我俯身撿起來,不出所料,又是一張報紙碎片。邊緣潦草地寫著兩個圓珠筆字:有詐。
我去天津之前,也撿到過一樣的紙條。那個神秘的主人似乎對我很關心,一次提醒見我沒反應,又提醒了第二次。我把紙條展開,和第一次一樣,在報紙里有一段廣告被圈起來,裡面包含了一個地址,和第一次給的完全一樣。
若換了前兩天,我肯定不予理睬。可今天聽了葯來的暗示,我卻多留了一個心眼。我本來以為許家與世無爭,結果爺爺的歷史一片迷霧,父親的歷史又是一片迷霧,許家好像被魔術師一點點揭開平凡的幕布,露出隱藏許久的各種神秘。在這種真真假假的狀態之下,有人提醒我有詐,到底用意為何,實在難以索解。
在這種情況下,貿然與之接觸,並不是個好主意。我決定暫時先放一放,把地址默記下以後,紙條點著燒了,紙灰隨風吹散。
次日一大早,我和葯不然、黃煙煙約了在北京站集合,坐火車前往安陽。
我到站台的時候,黃煙煙已經到了。她今天穿了一條牛仔褲,配件淺灰色的蝙蝠衫,胳膊上還挎了一個女士皮包,時髦得很,屢屢引起旁邊乘客側目。
我拿出了青銅環,對黃煙煙道:「你爺爺當初給我這枚環,是為了彌補我的損失。我的錢之前已經討回來了,那麼與黃家的事,就算是一筆勾銷。環你拿回去吧。」
黃煙煙寒著臉道:「你當它是什麼?」伸手把我的手打開,自己拎著包先往車廂里鑽。我自討沒趣,心想當初我拿走的時候,你怒目以對;現在要還給你,你還是怒目以對,真是反覆無常。
黃煙煙上到一半台階,回眸說:「我黃家的東西,不會輕易與人,亦不會輕易討還。佛頭歸還之日,我自會取走。」
我有點驚訝,不是因為她現在不要那青銅環,而是因為我第一次聽她說這麼長的句子。看來她慢慢地,也願意與我溝通了,這是個好兆頭。
我一回頭,看到葯不然拿著我的電話,在月台上兀自絮絮叨叨,跟他的那個小女朋友說個沒完。他這幾天不是在天津,就是陪在爺爺身旁,現在又要去安陽,少不得要撫慰一下女孩子。我過去一拍他腦袋,催他快點上車,葯不然嘴裡不停地說著甜蜜話,手裡忙不迭地伸出兩根手指頭,意思是再給他兩分鐘。
「我等你,車可不等!」我不由分說搶過大哥大來,跳上車廂,葯不然只得也緊跟上來,還不忘把腦袋伸到話筒前,吻別了一下。
安陽位於河南北部,地接河北、山西,號稱中國八大古都之一。對於藏古界,尤其是擺弄金石的人來說,這個城市稱得上是聖地。這裡有大名鼎鼎的殷墟,出土過大量的甲骨文;還有商王朝晚期的諸多宮殿遺址和大量青銅器,比如那個名聲赫赫的司母戊大方鼎,即在這附近出土。其他還有大量古迹古墓,遍布四周,足以讓任何一個考古學者或者古董販子為之瘋狂。
當然,安陽還有一個為業內熟知的特點:這裡還是全國知名的青銅器偽造基地。從春秋時代開始,這一帶仿製青銅器的傳統就一直綿延不絕,已經形成一種悠久傳統。在安陽附近的村子里,許多家族都是仿製世家,擁有無法想象的偽造工藝,即使是老專家也會走眼。最可怕的是,他們與時俱進,絕不固步自封。
我聽過一件事:八十年代初,專家開發出一種新的青銅器鑒別方法。古人在用泥范鑄造比較複雜的青銅器時,會用一些細小的金屬片連接在范型之間,用來固定。待得澆鑄成功、泥范被去掉以後,這些細小金屬片有可能會被燒熔留在器物中,或造成微小空腔。通過X光對青銅器的掃描,墊片的痕迹便成為區分真贗的標準之一。結果這個研究成果公布沒幾年,市面上的贗品青銅器就已經出現了不規則的金屬墊片,與真品幾無二致……
而我們此行要去拜訪的那位鄭國渠,據說就是來自青銅器贗品世家之一。這些資料大部分都是得自於黃煙煙,自從許家被開革以後,黃家便把持了這一門生意,對全國青銅器市場以及一些造假著名人士自然了如指掌。
這個鄭國渠,是個造假的高手,經他手出去的贗品青銅器少說也有二十幾件,很難被鑒定出來。鄭國渠為人兇狠狡猾,據說身上還背著好幾條人命。鑒古學會跟警方合作過好幾次,卻始終不能動搖其根本。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這一次,可以說是深入敵陣了。
在安陽下車以後,有人接站,也是黃家在當地的關係。我們找了一家旅館安頓下來以後,我把黃煙煙和葯不然叫到一起,商量接下來該怎麼辦。
最簡單的辦法,就是由我出面去找鄭國渠。我跟他毫無瓜葛,不會引起敵意。而且我只是借那枚銅鏡看看,不是買,相信只要籌碼開得慷慨,他不會拒絕。
但黃煙煙反對。她說鄭國渠這人和一般玩古董的不同,他對收藏鑒賞什麼的毫無興趣,衡量古董的唯一標準,就是金錢。這樣一個人,你求他看看那枚銅鏡,搞不好會引得他獅子大開口。即使付出足夠的代價,這份慷慨也會讓他心生疑竇,認為銅鏡里藏著什麼東西。萬一許一城在銅鏡里留著的信息被鄭國渠發現或破壞,一切都完蛋了。
黃煙煙說得十分嚴重,可見鑒古學會對這個鄭國渠忌憚極深。
「那咱們該怎麼辦?」我問。
黃煙煙從提包里拿出一件器物,這是一具青銅爵,流口十分寬大,流底有垂鱗紋,菌形柱,腹部還有一周環龍紋,龍下以波曲紋襯底,三足為刀狀,是典型的周代青銅紋飾特點。這個排列組合,暗喻著「龍憑鱗而行於水」,意思是龍是靠鱗片在水中遊動的。
這綠瑩瑩的銅爵一拿出來,屋裡的氣氛陡然變得古樸幽密起來。
「知道父辛爵么?」黃煙煙問。
我點點頭。那是1976年12月出土於陝西扶風庄的一件國寶,號稱是商周青銅爵之冠。黃煙煙拿著爵晃了晃:「同一批出土的。」
我聞言倒吸一口涼氣。這可算是一件一級文物了,按規定應該被收到博物館登記造冊,即使是黃家,也不可能隨便拿出來啊。再者說,就算他們能隨便帶出來,這尊青銅爵在市場上的價值也是極高的。用周代的青銅爵去換唐代的青銅鏡,這豈不更是惹人生疑么?
我想到這裡,腦子裡突然靈光一現:「我看不見得,你這是一件故意做舊的高仿品。」黃煙煙把青銅爵放下,淡淡一笑:「算你不傻。」
我從她手裡接過這個龍紋爵,反覆檢視,越看越是心驚。這青銅爵仿製得相當精妙,無論是紋飾、爵制、包漿還是銅銹層次,都仿得天衣無縫,以我的水平,看不出一點破綻。我抬眼看黃煙煙,她知道我什麼意思,點頭允許,我伸手去摳爵邊微微隆起的疙瘩銹,卻摳不動。一般來說,只有鏽蝕天然累積千年,才能有如此硬度。用化學試劑製成的新銹,都不結實,一摳就掉。
我有點不甘心,拿起爵來反過來掉過去地看。商周的青銅器都是用內外多塊泥范澆鑄而成,范與范之間不可能嚴絲合縫,總會有小小縫隙。銅汁在澆鑄時侵入這些縫隙,就會在器物表面形成扉茬。這些扉茬又被稱為范痕,不起眼,很容易被人忽略,但在行家眼裡卻是分辨真贗的標誌之一。很快我失望地發現,在這尊爵的側腰邊緣,我摸到了內卷的扉茬。
我甚至還想用「懸絲診脈」之術掂量它的重量,因為真正的青銅器經過千年鏽蝕,重量會偏輕,但最後還是鎩羽而歸。末了我一臉沮喪地把青銅爵還給了黃煙煙:「才疏學淺,我認不出來。」
玩古董的有個規矩:「說新不說舊。」什麼意思呢?你說這件東西是真的,可以不說為什麼真;你若是說這件東西是假的,非得講出個道理不可——講不出道理,就是胡攪蠻纏。我這次真是敗得太徹底了,明知眼前是贗品,卻完全找不出證據。
我一個專業搞青銅器的白字門後人,卻被黃字門仿製的爵器給忽悠了。這件事,真有點傷自尊心。我拍拍大腿,正色道:「爵器做的不錯,但話說在前頭。我做人有原則,如果你是想拿贗品去換真品,這是騙人,我可不贊同。」
黃煙煙冷哼一聲:「假道學!」我眉頭一皺,正要與她繼續爭辯。這時葯不然眼珠一轉,忽然拍手笑道:「又不是春晚,我說煙煙你就別逗他了,你是打算去鬥口吧?」
黃煙煙沒吭聲,算是默認了。我暗自鬆了一口氣,如果是鬥口的話,只是為切磋技藝,拿贗品也無妨,不算騙人。
現在黃煙煙拿著這尊青銅爵去找鄭國渠,顯然是打算單刀直入,砸場子挑事。我猜她之所以採取這麼激烈的手段,是家族裡的授意。鄭國渠是仿製青銅器的大行家,黃家以前恐怕也在他手裡吃過虧,打算趁這次機會出出他的丑。
不過鄭國渠大多數時間都待在村子里,很少公開露面,好在他在安陽有個門面。黃煙煙的計劃是,拿著這具青銅爵連著幾天去堵門鬥口,斗到店裡人撐不住,鄭國渠肯定會現身的。這個人對自己技術有極大的自信,屆時逼他用銅鏡為賭注,便可到手。
葯不然對黃煙煙這個計劃大聲贊同,他是個好熱鬧的性子,唯恐天下不亂,鬥口這事正合他的胃口。我卻沒有立刻表態。
說實話,黃煙煙這麼做,我是有點不開心的。這次調查,我該算是主導者。而現在她未經商量就拋出這麼一個青銅爵,計劃里又摻雜著為黃家出氣的因素,很有些先斬後奏搶奪主導權的意味。黃家咄咄逼人的風格,我又一次領教到了。
不過這計劃本身倒沒什麼大的漏洞,如果強制放棄,也有些可惜。大局面前,私人恩怨暫且擱置一邊。我問黃煙煙道:「這事得謹慎。你有十足把握鄭國渠會看不出這個青銅爵的破綻嗎?」黃煙煙傲然道:「不會。」我又問:「如果他不肯拿青銅鏡出來做賭注,或者乾脆不跟你鬥口呢?」黃煙煙一聲冷笑:「那他就別混了。」
既然她都這麼說了,我便不好再繼續追問,只得叮囑道:「這件事風險不好把握,要謹慎。」至於她聽沒聽進去,我就不知道了。
到了晚上,我一個人躺在床上,一點也睡不著。最近發生的事情太多了:爺爺的事,父親的事,自己的事,佛頭的事,千頭萬緒化成一大團灰蠅在腦子裡嗡嗡作響,捋不清也趕不走。我實在煩悶,披起衣服在屋子裡轉悠,想找點事情讓自己分分心,就這麼轉悠著,還真讓我想到一件……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三個便前往位於袁林的安陽古玩市場。袁林是袁世凱的陵墓所在,這位老先生死在北平,移陵到了安陽。雖然他生前沒做什麼好事,但身後總算留下了一片林子。安陽附近的古玩販子都聚集在袁林景區門口的神道至照壁之間,地攤和固定店鋪都有,繁華程度比起潘家園來並不遜色。
根據情報,鄭國渠開的那家店鋪叫做洹朝古玩,取了洹河與朝歌各一個字。鋪子里東西很雜,從青銅面具到民國鼻煙壺,從漢八刀到全國糧票,亂七八糟什麼都有。人進人出,生意興隆得很。
黃煙煙悄悄告訴我們,這鋪子只是個偽裝,真正的生意,都在後頭,非得有熟人帶進去不可。鄭家從不在這裡公開賣青銅器,都是接洽好人以後,帶去村子里看貨,看準貨以後,從另外一條路運出去。鄭國渠的精明之處在於,他從不說自己賣的是真貨,賣的只是仿古工藝品,至於買主買了仿製品以後怎麼去騙別人,那就跟他沒關係了。所以鑒古學會和警察明知他在偽造,卻也無計可施。
我們三個人走進店裡,徑直朝裡屋走去。一個穿中山裝的中年男子趕緊伸手攔住:「三位,請問想看什麼物件?」
葯不然一馬當先,大聲道:「我們是有一件貨,想看你們收不收。」說完話,他指了指黃煙煙,她的無名指在一尊玉貔貅頭頂點了三點。那中年男子一看這手勢,嘴角抽了一下,笑道:「不知是什麼門類的玩意?」葯不然一指招牌:「來洹朝古玩,當然是要出尊綠器。」
各地古董市場切口都不相同,安陽這裡管青銅器叫做綠器,取其千年綠銹之意。中年男子一聽是綠器,表情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得意:「您帶在身邊么?」
葯不然往旁邊一指:「不是我,是她。」黃煙煙扶了扶墨鏡,不動聲色,顯得高深莫測。她自從進了這門,一直表現出高高在上的傲氣,這其中一半是演技,一半是與生俱來的氣質。
做古董買賣,七分看寶,三分看人,閱人的**湖一掃過去,就能猜出這人可靠不可靠、手裡東西是真是假。像付貴這種人,沒有古玩根基,卻能在瀋陽道替人拉縴,也是靠他一雙看人的毒眼。這中年男子一看黃煙煙氣質打扮,就知道是來了厲害的角色,哪敢怠慢,立刻換上一副笑臉:「鄙人姓鄭,叫鄭重。請幾位裡面品茶吧。」
葯不然卻拒絕了他的邀請,說咱們就在這看吧。鬥口,就是要在大庭廣眾斗,讓所有人都看到,才能達到公開羞辱的目的。若是進了裡屋,門一關,斗贏了又有什麼意義?
鄭重一計不成,又施一計:「我只是個看店的,做不得主,等我們店主回來如何?」葯不然道:「那就是你們不敢收嘍?」他聲音放得很大,整個屋子裡的人都轉過頭來,朝這邊看,有眼尖的注意到,那個美貌大姑娘的無名指按在貔貅腦袋上,立刻招呼左右:哎哎,快看,有人來鬥口了。中國人最好看熱鬧,這消息迅速傳遍了整個店鋪,就連外頭的人都紛紛湊過來。
鄭重臉色有些僵硬,這麼多人看著,他沒法推託,只得咬咬牙道:「那您把貨拿出來我看看吧。不過您拿什麼當彩頭?」
葯不然還沒開口,黃煙煙摘下墨鏡,長發輕撩,淡淡說道:「我。」
圍觀的人「轟」的一聲全炸開了。黃煙煙生得漂亮,長期習武又讓她的身材保持得極好,胸前曲線高聳,雙腿筆直而修長。她話一出口,立刻引來無數色迷迷的眼光。不少人望著黃煙煙的窈窕身材咽咽口水,心想若真把這漂亮姑娘贏回家,得有多大的艷福可以享。
我和葯不然也傻了。我們都知道這姑娘膽大妄為,但魯莽到這程度還真是沒想到!就算對那青銅爵有十足自信,押點錢或者古玩什麼的也夠了,怎麼把自己也押上去了?還真當這是舊社會啊。
我們倆同時壓低聲音:「煙煙你想幹什麼!」
黃煙煙沒理睬我們,面無表情地盯著鄭重道:「夠了?」鄭重沒有被美色沖暈了頭,他聽明白了黃煙煙的意思,這賭注不是她的身體,而是她的命。彩頭越大,代價越大,這漂亮女人居然肯以自己性命為賭注,可見對這間鋪子的圖謀極大。能夠抵償這種賭注的,不是稀世珍寶,就是洹朝古玩這塊招牌,或者另外一條命……
他有心不接,可聲勢已造了出去,欲要退縮已不可能。
我終於明白,黃煙煙為何如此篤定鄭國渠會出現——拿人命為鬥口的彩頭,還是個美女,這種聳人聽聞的消息一傳出去,整個安陽的藏古界都會被驚動。她這不是以青銅爵為餌,分明是以自己為餌。
我忽然想起之前葯不然在自家樓前的感嘆,不免多看了她一眼。這次的選擇,真的是她自己做的嗎?還是說,又是家族意志的一次體現?黃老爺子一聲令下,黃煙煙可以毫不猶豫地捨棄自己最心愛的青銅掛飾,那麼為了家族而把自己置於險地,也不是沒可能的吧?
這時候周圍的人開始起鬨,一齊有節奏地喊著:「接著!」「接著!」還有人唱起民間小調,裡面的詞兒低俗不堪,逗起陣陣笑聲。鄭重退無可退,終於拱手道:「您既然這麼看得起,那麼我們就接了。請您亮寶吧。」
店鋪里的聲音霎時安靜下來,大家都屏息寧氣,等著看這美女出手。黃煙煙從袋子里拿出那一尊龍紋爵,緩緩擱在桌子上,對鄭重道:「請你過過眼吧。」
這爵一出,氣氛立刻變得大不一樣。在古董市場混跡的人,都多少有點眼光,一看這爵形,就知道氣度不凡。鄭重默默地把青銅爵捧起來,左右端詳,又伸手去摳那銅銹,他低聲吩咐旁邊一個小夥計,讓他去屋裡取來一套工具。
過不多時,小夥計拿來幾件鋼製的細長工具,造型都很奇異,很像是江南吃大閘蟹用的蟹八件。有些工具我知道,比如那個像是大號牙籤的尖頭釺,是用來剔器物縫隙的,器物縫隙里的銹跡不易做偽,假銹輕浮,若能刮削下來,則說明是贗品。但有些工具,我就完全不明白其用途了,這次也算是開了眼界。
鄭重又是刮,又是聞,又是摳,還拿起刷子蘸著熱鹼水來回刷了幾遍,一會兒額頭就沁出汗來了。看得出來,他與我的鑒定水平差不多,已經黔驢技窮。要知道,鬥口不是斗真假,而是斗你能不能看出來這是假的。明知這青銅爵是贗品,可就是看不出破綻,實在太摧折人的意志。若是接不下來,洹朝古玩牌子可就徹底砸了。
眼看他用盡了各種手段,仍是沒有定論,周圍的看客都興奮起來。洹朝古玩在安陽也是赫赫有名的鋪子,行事很霸道。眼看他要吃癟,以前吃過虧的人都懷著幸災樂禍的心思。
葯不然的嘴最欠,這會兒更是不閑著:「我說您要是沒金剛鑽,就別攬著瓷器活兒。四九城多少老專家,那都恨不得修成正果了,排著隊過來鑒定,都沒說出個不字兒。美國的科技牛不牛?月亮都登上去好幾十年了,到北京這兒機器一開,也查不出來啥,臨走還翹著大拇指,說一句OK!」
在這內外夾攻之下,鄭重終於抬起頭來,一言不發,轉身進了裡屋,托出一件宋代鴻雁銀制香囊,盯著黃煙煙道:「拿這個封一天的盤,您看成么?」圍觀人群發出起鬨聲。
封盤本是圍棋術語,指的是雙方比賽中斷,棋盤被封,中途休息后再戰。引申到藏古界,是指在鬥口的時候,被斗的一方若是鑒不出來,又不甘心認輸,就會提出封盤,緩上一段時間,可以趁這期間去找外援。但是封不能白封,必須得拿出一件東西補償給對方。補償多少,得看鬥口的器物鑒定難度有多高,彩頭有多大。
像這個青銅爵的鬥口難度,鄭重拿出宋代的銀香囊來封盤,已經算是低了。黃煙煙看也不看,把香囊扔到我手裡,然後把青銅爵拿回來,在一大群人的灼灼目光下離開。
回到旅館以後,我關上門,沉著臉質問她:「黃煙煙,你到底是打的什麼主意?」
黃煙煙不回答,低頭抱著龍紋爵緩緩摩挲。
「你拿自己做賭注!這算是什麼意思?」我很生氣。我們此行是接觸鄭國渠,拿到那枚銅鏡,不是砸他的招牌。黃煙煙把自己押上去,無異於把我們與還沒露面的鄭國渠推上完全對抗的道路。
黃煙煙終於抬起頭,淡然道:「這是我自己的選擇,與你無關。」我一拍桌子,勃然大怒:「你太魯莽了,這樣不光會攪亂整個計劃,也對你自己不負責!」
葯不然過來打圓場,把我們兩個拉開,勸我道:「哎,我說兩位,床頭吵架床尾……(我和黃煙煙同時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說錯了,是抬頭不見低頭見,就別吵了。其實這樣也挺好。今天封盤用宋銀囊,明天封盤的時候,咱們提出得用唐銅鏡,不就結了嗎?」
封盤的代價是很高的,多次封盤,價碼就會逐級提升。如果用這個手段拿到銅鏡,也不失為一個辦法。但我冷哼一聲:「那也得謹慎點。萬一人家鬥口贏了呢?我知道五脈是泰山北斗,可藏古界藏龍卧虎,暗藏的高手不知有多少。萬一真讓人斗回來怎麼辦?到時候,我看你黃煙煙是當場自刎,還是直接嫁人!」
「不早了,我睡了。」黃煙煙不理睬我,抱著銅爵離開,剩下我和葯不然面面相覷。
我問葯不然:「她這麼做,你說會不會是她爺爺的主意?」葯不然撓撓腦袋,有些迷惑:「黃克武對這個孫女特別寶貝,應該不會讓她做這麼危險的事情吧……不知道,哥們兒真的不知道,黃家在五脈里,算是個異類,他們的思維方式和行事,跟其他三家格格不入。」
「媽的。」我惡狠狠地罵了一句髒話,只是我也不知道是罵黃煙煙,還是罵黃家。
到了第二天,我們三個如期而至。店鋪門口早已經站滿了人,都等著看續集。鄭重一看我們來了,從裡屋攙出一位老先生。這位老先生一頭花白頭髮,戴著副老花鏡,上身穿的是一件洗得有些發白的中山裝,胳膊上還套著兩個藍底碎花套袖。
我一看這裝束,心生警惕。這樣的人,大多都是某個作坊或美術廠的老技工,其貌不揚,手裡活卻高明得很。老技工接過青銅爵,仔細端詳起來。他的鑒別手法跟昨天也沒什麼區別,只是動作更為細緻,看的時間更長。約摸過了一個小時,老技工眉頭有些緊皺,開始把手指伸進爵底去摸。
我知道他在查看什麼。這些青銅爵的底部往往都有銘文,從銘文內容、字形、字邊鏽蝕與其他部分的協調程度,就能大致判斷出來真偽——銘文或陰刻或陽刻,邊緣凹凸不平,贗品在做舊的時候,很難做到天衣無縫,字邊銹斑會露出破綻。只不過這種鑒別辦法要有深厚的彝銘功底,全國能達到這個水平的人屈指可數。
更何況,以黃家的底蘊,怎麼可能會忽略這一點呢。
果然不出我所料。老技工半天摸不出破綻,只得拿了一張綿紙捲成紙筒,放入爵中,一邊澆水一邊用一個小木錘輕輕錘拓,沒過一會兒就把爵內銘文拓在紙上。他拿出來看了半晌,還是不得要領。末了老技工只能沖鄭重搖搖頭,表示自己無能為力。
鄭重臉色頓時垮下來。誰不知道洹朝古玩是以綠器聞名的,若是在自己的本行里栽了,那可就太丟人了。
「還要封盤么?」葯不然挑釁地問。
鄭重跟老技工低聲商量了一陣,尷尬地回答道:「能否再容我們一天?」
這和我們之前的預測差不多。第一次鬥口,洹朝古玩應該不會馬上驚動鄭國渠,而是會請城裡的某位專家來解決;只有在第二次鬥口仍舊失利的情況下,才會通知住在村子里的鄭國渠。他趕到安陽前後也得花上半天工夫。
「可以再封一次盤,但這次的封盤物,得我們來挑。」葯不然說。
鄭重有些為難,搓著手半天不開口。旁邊葯不然笑道:「洹朝古玩也是響噹噹的名號,怎麼如今別說輸不起,連封盤都封不起了啦?」周圍都是唯恐天下不亂之人,被葯不然幾句話煽動起來,一齊起鬨。鄭重被葯不然擠兌得說不出話來,只得一咬牙:「這店裡的東西,您挑吧!」
葯不然看了我一眼,提出了要求:「聽說你這裡有枚唐代的海獸葡萄青銅鏡,拿那個來封盤好了。」周圍看客都發出失望的嘆息聲。在他們看來,唐代的青銅鏡不夠珍貴,配不上這二次封盤的價碼。
聽到這個要求,鄭重眼神微微露出驚訝:「您高抬貴手,可我們店裡沒這東西啊,隋代的鳳邊花鏡倒有一面。」隋鏡比唐鏡早,他開出這個價,也算有誠意了。可是葯不然卻搖搖頭:「非這面鏡子不可,你拿不出來,可以去問問店主嘛。」鄭重為難道:「我只是個打工的。要不您還是換一件吧。」
「難道這店不是他開的?這招牌不是他掛的?」葯不然譏諷地接了一句。我們沒提過鄭國渠的名字,可在這裡混的人呢,誰不知道鄭老大的威名。漸漸地,所有人都看出來了,這三個人是上門挑事的,而且還挑的是鄭老大。一時間喧嘩少了不少,圍觀的人卻更多了。
鄭重既不敢承認鬥口輸了,也拿不出海獸葡萄青銅鏡。葯不然嘴皮子上下翻動,步步緊逼要他表態。鄭重走投無路,只得說去打個電話,然後轉身進屋。我們三個互視一眼,知道有門兒了。
黃煙煙在店裡找了個座位坐下,只手托腮,姿態之優雅,可真比港台女星還漂亮。別看她從昨天開始擺出了非常高的姿態,但精神一直都緊繃著,一直到剛才,我才看到她的雙肩微微垂下,整個人鬆弛下來。
葯不然站在門口,得意洋洋地跟那些人神侃,把我們三個的來歷吹得天花亂墜,說什麼黃煙煙是北京某高官女兒,我是某部委官員,他是北大最年輕的教授啥的,把人家唬得一愣一愣,當時就有幾個人跟他換了名片。人群里有幾個小姑娘,眼神里滿是羨慕,葯不然更來勁了。
過不多時,鄭重掀簾出來說:「我們店主答應了,不過東西還在村裡,送過來得一段時間。要不……您來裡屋坐坐喝點茶?」
「不必了。這是我們旅館的地址。東西到了,給我送過去。」葯不然隨手寫下一個地址。鄭重誠惶誠恐地接過紙條,連聲說一定送到一定送到。
我們在眾人目送下離開袁林,走著走著,我忽然發現葯不然沒跟過來,遠遠地跟一群姑娘還在聊著。我喊他快走,他沖我擺擺手,讓我們先回去,他隨後就來。我知道這人的秉性,索性不管他,對黃煙煙說我們先回去吧。
從袁林到我們住的旅館並不遠,只不過中間要穿行數條小巷。少了葯不然在旁邊插科打諢,我們在灰白色的低矮小巷子里並肩而行,一路無語。我覺得這種尷尬氣氛需要打破:「引出鄭國渠以後,你打算怎麼辦?」
「奪鏡,砸招牌。」
這可真是富有黃家特色的回答,簡明扼要。我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就為了爭口氣,不惜把自己也賠進去么?」
黃煙煙小心翼翼捧著青銅爵,眼神望著前方:「這與你無關。」
「我看不見得吧。你若失了手,佛頭的事也會麻煩。真不知你們五脈里的人怎麼想的,不把小輩的人生當回事。」
黃煙煙聽出我話裡有話,沉默不語,也不知是懶得理我還是說中了心事。我又想繼續說,黃煙煙忽然停住了腳步,表情變得警惕起來。她對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我抬眼望去,發現這條小巷子後頭有人走過來。看他們走路的姿態和手裡拿著的棍子,似乎不懷好意。
「你,先走!」黃煙煙不由分說,把龍紋爵塞到我懷裡。我還想拒絕,她已經掉轉過頭,如箭一般沖了出去。我別無選擇,只得飛快地朝前跑出,只要出了巷子就是大馬路,應該就安全了。
就在我馬上要奔到巷口之時,前方突然衝出兩個人,截住了我的去路。我下意識地轉身要跑,脖頸卻突然挨了重重的一下,頓時撲倒在地。在我失去意識之前最後聽到的,是黃煙煙憤怒的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