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最後一個罐子的下落(2)
五個青花人物罐之中,「周亞夫細柳營」「鬼谷子下山」和「劉備三顧茅廬」已經現世,「西廂記焚香拜月」和「尉遲恭單騎救主」卻不見蹤影。那天我跟黃克武談完,他允諾發動他的關係,在全國範圍內做一次排查,看是否能找得到。
黃克武作為五脈中僅存的幾位高人之一,聲望不在劉一鳴之下,人脈關係也是極廣。有他出手,我相信很快就能有結果——但我萬萬沒想到的是,這才一周時間就查出來了,效率未免太高了吧?
黃煙煙知道我誤會了,說道:「這和我爺爺沒關係,是我找到的。」
「你?」
我有點不敢相信。不是看不起煙煙,但跟黃克武比,她還是稚嫩太多。一聽我這口氣,煙煙有點不高興。我趕緊哄了幾句,她才說明白。
原來黃克武確實發動了各地關係網去找,連葯家的資源都用上了,可一直沒有任何進展。黃煙煙忽然意識到,他們進入了一個誤區:所有的搜尋力量,都放在了古董行業,卻忽略了一個資源同樣豐富卻不太被人關注的領域——博物館。
從故宮到各地博物館,館藏著的好東西,遠比市面上流通的文物要多。只因為博物館內的東西不可流通販賣,不是商品,只供展示研究,所以在古董市場往往被人有意無意忽略掉了。實際上,無論中國還是外國,博物館才是真正的文物歸宿之地。
煙煙想到這一點,就自己去借來了中國文物館藏名錄翻閱。這份名錄很厚,裡面涵蓋了中國所有一、二、三級博物館的重要藏品清單,每五年更新一次。瓷器類的名單非常多,好在索引做得不錯,她可以直接去查明代萬曆年的人物罐。
結果這麼一查,還真被她查到了。
在山東煙台有一個煙台市閩商博物館,一九五八年建的,正縣級事業單位,一個地區性綜合類博物館,規模不大,不過學術力量很強。山東一共只有三家博物館有資質進行團體考古挖掘,它是其中一家。這座博物館里的多是閩商航海文化文物與山東當地青銅器、鐵器、玉器為主,瓷器相對比較少,更沒有什麼一級文物。不過在館藏名錄里,赫然寫著藏有一件萬曆年人物青花罐,但沒寫清楚細節。
若是別人翻,可能匆匆略過。煙煙心思縝密,注意到了這條記錄,然後特意請煙台當地的朋友去實地看了一眼,確認上面的紋飾果然是尉遲恭單騎救主。
這事說起來挺不可思議。無論是葯來還是老朝奉,都是古董行當里的老手,葯不然、柳成絛、歐陽穆穆等人,也是年輕一輩里的佼佼者。這些頂尖高手為了尋找五罐,打得頭破血流,甚至送了性命。可這「尉遲恭單騎救主」罐堂而皇之地擺在一處小博物館里,居然無人問津。
只能說,這是燈下黑。所有人都被思維盲區給誤導了,全專註在古董江湖,卻忘了古董並非只在江湖中有。
我心中一陣感動。這事說起來輕巧,做起來卻沒那麼容易。全國館藏的青花瓷太多,人物罐也不是特別罕見的物件,要一條一條確認,並最終鎖定煙台閩商博物館,得花費大心思才成。煙煙可真是下了功夫。
「煙煙,多謝你。」我真心實意地道謝。
「呃……不用謝,應該的。」
對面的聲音有點扭捏,然後立刻掛斷了。我嘆了口氣,煙煙還是在逃避。這件事到底該怎麼解決,我也很頭疼,感覺比福公號的難度還大。
不多想了,先辦正事!
我沒多耽擱,立刻通知了葯不是。我們兩人當即買了最近一班火車,奔赴煙台。
「你可要提前想好,我們到了以後該怎麼辦。」葯不是托腮望著窗外不斷後退的樹木,對我說道。
我在座位上閉起眼睛,這件事細想起來,還真是棘手。
我們的目的不是罐子,而是罐內的坐標。可現在人家是館藏文物,別說敲開了取坐標,就連開箱用手去摸一下,都得一層層報告打上去。我們不是老朝奉,不能幹雞鳴狗盜的事,只能循正規途徑,這就很束縛手腳。
退一萬步說,就算我請五脈施壓,最終拿到這個罐子,怎麼開?唯一懂得「飛橋登仙」之術的尹銀匠已經瘋了,不可能讓他再施展一次。
哎呀,想起來這些事情真是千頭萬緒。我心想姑且走一步看一步吧。無論如何,先把它弄到手總沒錯。
葯不是看出了我內心的糾結,冷哼了一聲:「如果你覺得不行,那就用我的方法。」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麼意思,一個學經商的傢伙,還能有啥辦法?我連忙開口道:「這不是古董鋪子,也不是你和沈雲琛的商業計劃,這是博物館,你那套可別往這使。」
「最好如此。」葯不是吐出四個字,轉過臉去,繼續看窗外的景物。我看他沒有聊天的興緻,樂得清靜,在座位上閉目養神。我忍不住回想起當初跟葯不然去天津的情景,同樣是坐火車,他弟弟可比他有意思多了。
葯不是突然又把視線移過來:「你是不是在想,跟葯不然同車有意思多了?」
這傢伙……難道有透視眼不成?我趕緊低下頭,像是一個在課堂上偷看小人書被老師抓到的小學生。葯不是眯著眼睛盯了我一陣,換了一個坐姿,意味深長地說:「我給你講個葯不然的故事吧。」
「嗯?」我一愣,他什麼時候有這種雅興了?
「葯不然上初中時,學校來了一個轉學生,高幹子弟。這位高幹子弟很囂張,橫行霸道,連老師都不敢管。結果半個學期不到,他因為偷窺女人洗澡,狼狽地背了一個處分轉走了。別人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卻清楚得很,這一切都是葯不然策劃的。他花了一個多月時間,冒著被發現的風險在女浴室的牆上鑿了一個孔洞,然後特意選在女校長洗澡的時候,把高幹子弟騙到牆邊,讓他當場被抓了個正著。『人洞並獲』,證據確鑿,那個高幹子弟只能黯然離校。」
這故事我聽得津津有味,葯不然在初中就已經這麼妖孽了啊。
「你知道這件事最可怕的一點在哪裡嗎?」葯不是的聲調微微提高,眼神也隨之銳利,「除了我,沒有人知道是葯不然乾的。他們根本想不到一個整天笑眯眯的小男生,會策劃出這麼狠辣的局。就連我,也只是通過從他的日常行為的蛛絲馬跡中,才推斷出真相。葯不然為了一個目的,竟然把行動貫徹得如此徹底,但同時他又把真正的心思,隱藏得如此之深。」
我倒吸一口涼氣。
葯不是道:「別人是外柔內剛,我這個弟弟是外剛內柔,中間還夾著一層霧。沒人能看穿他到底在想些什麼——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了?跟他做敵人,不要抱有任何幻想和僥倖,不要試圖去猜測他的想法。某種意義上,他比老朝奉更難對付。」
說完他把頭再度轉向窗外,把再也沒有半分睡意的我晾在旁邊。
我們抵達煙台之後,哪也沒停,直奔煙台閩商博物館而去。
煙台閩商博物館位於一處相當有特色的老建築里,那是一座閩南天後廟。歇山重檐、雕樑畫棟,上覆翠藍琉璃瓦,閩南風格強烈,十分精緻。當年福建船幫商賈為了保佑海路平安,在航線沿途修了一系列海神娘娘廟。現在拿這個來做博物館,所以才叫做閩商博物館。
山門和大殿前的那些精緻石雕,是這裡的一大特色。看解說牌,據說當年一磚一石皆是從泉州運來,梁枋、雀替、重檐之間,有近百處各色浮雕,個個皆有典故。可惜我們有心事在身,無暇欣賞,買了兩張票,匆匆進了廟裡。
得先確認了罐子的存在,再想辦法。畢竟從名錄上看都是虛的,眼見為實。
館內不大,遊客寥寥,標牌擺設什麼的漫不經心。如今大家都熱衷於商品經濟,講究***不如茶葉蛋,各地大博物館尚且蕭條,何況這種小館。
我們轉了一圈,裡面展品還真不少,最醒目的是一件秦嵌銅詔版鐵權,這大概算是鎮館之寶了。瓷器分類比較少,但也有那麼十幾件,以清代居多,像什麼乾隆朝的金胎畫琺琅雙耳杯、康熙朝的青花開光八仙圖花觚等等,還有明代景德鎮窯的纏枝梅瓶,元代鈞窯的天青釉玫瑰紫斑碗,宋代的建陽窯、越窯的也有那麼幾件。
可是唯獨沒看到萬曆年的人物青花罐。
這事挺奇怪的。煙煙明明拜託了當地朋友來查驗過,確實還在。怎麼我們一到這兒,這罐子就失蹤了?
不會老朝奉又搶先一步吧?我和葯不是對望一眼,都有遮掩不住的擔心。這次來煙台,除了黃煙煙就只有我和葯不是知道,按說保密工作不會有紕漏——可對手是老朝奉的話,可真就不好說了。
我們趕緊找來講解員詢問,那是個小姑娘,除了解說詞之外什麼都不知道。她被我們問得滿頭大汗,只得說去請示領導。結果一問,領導出差去了,啥時候回來不知道。
這時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人走過來,態度和氣,問我們有什麼事。他是個標準的山東大漢,臉膛是黑紫色的,皮膚皴皺,一看就是常年在野地曝晒。唯有兩隻圓眼閃亮,透著儒雅之氣。
他自我介紹叫梁冀——跟漢代那個跋扈大將軍同名——是煙台閩商博物館的專家,我跟他攀談了幾句,梁冀雙目放光,搓著大手欣喜地說道:「你們很內行嘛。」
山東人本來就熱情,一言相投,立刻熟絡起來。交談中我了解到,梁冀在這裡負責野外考古,不過最近館里經費緊張,野外作業暫停。他沒別的事情好做,就跑來博物館里待著。他剛才看到我們追問解說小姑娘,發現我們不是走馬觀花的普通遊客,趕緊親自過來招呼。
「現在願意來這裡看的人不多了,懂的人就更少了。連我手下的隊員,也跑了快一半了,留不住人。」梁冀感慨地擦了擦鏡片,抑制不住熱情,「歡迎你們能來,挺好,挺好!這個博物館雖然小,可也有些不錯的東西呢。」
這位考古專家,想必是寂寞得太久了,難得看到兩位感興趣的知音,分外熱情。我聊了幾句,趁機問他:「聽說這裡有一件萬曆年的『尉遲恭單騎救主』人物青花罐,可是我們沒看到啊。」
「喲,這件東西兩位也知道啊?」梁冀更高興了,往周圍一指,「你們也看見了,這廟裡地方小,文物擺不開,所以我們採用輪放制,定期更換。那些撤下來的,都封存了擱在庫房裡。你說的青花罐我知道,恰好是昨天撤換下來的。」
「我們能不能去庫房裡看看?」我試探性地提出要求。
梁冀為難地抓了抓頭,說館里有規定,入庫文物不能拿出來。我看他語氣不是很堅決,懇求道:「我們都是外地來的,不可能在煙台待到下次換展,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下?」
梁冀有點左右為難,說:「咱們這館里還有別的好玩意兒,我可以免費給你講講,何必非要那青花罐子不可呢?」我再三堅持,但梁冀原則性很強,怎麼說就是不鬆口,堅決不肯違反規定。
我以退為進,作勢要走。梁冀連忙拽住,說要不這樣吧,下午我可以提前輪換一批文物,把它從庫里放出來布展,你們就能看到了。
這個折中的方案雖然不是我們的本意,但也勉強可以接受。於是我們找了個地方吃午飯,等到下午又來到博物館里。梁冀早早地等在了門口,熱情地給我們一指,說布好了。
我們順著他的指頭一看,只見那件「尉遲恭單騎救主」青花人物罐,就這麼悄然立在了一個大玻璃柜子里。這是件大開門的瓷器,我一眼就能確定,它和其他四件是一窯所出,無論色澤、釉質、開片都如出一轍。我拿出《泉田報告》里附的那張民國老照片比較,也完全一樣。
「真美啊……」我不由得感慨道。
不摻雜任何功利目的,它就是這樣一件不可多得的藝術精品。那種從容不迫的雍容氣質,以及那美妙的蘇料釉色,都讓人情不自禁地產生迷戀之情。
梁冀也按住雙膝,身子前傾,像寵溺自己孩子一樣望著它,一臉陶醉:「這個館里好瓷器也有那麼幾件,但我最喜歡的,就是這個,經常一個人看半天都看不夠。」
我腦門頂在玻璃柜上,盡量湊近。這麼輕易就看到了它,讓我總有一種不太真實的感覺。前三個罐子,我們都是歷盡艱辛,才能接觸到其中的秘密,現在第四件如此輕易地出現在面前,還真有點不太習慣。
其實古董這一行就是這樣,眾里尋他千百度,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有時候事情根本沒那麼複雜,遠比你想象中簡單。
我盡量去觀察,努力去尋找上面的釉囊衣。可惜間隔還是太遠,加上玻璃擦得不是很乾凈,影響了觀察效果。非得把它抱起來看,用手去觸摸凹凸,才能分辨出準確位置。我把手貼在柜子上,努力抓過去,現在這個秘密離我近在咫尺,真恨不得立刻砸碎玻璃,把它狠狠抱住。
有了它,我就擁有四個坐標,在與老朝奉的競爭中處於有利位置。
「這罐子哪裡弄來的?」我問。
梁冀道:「哦,這件不是出土文物,是一九五八年建館的時候從民間收上來的,可惜捐獻者的檔案早就找不到了。這東西,可不是一般人家能用的,我懷疑是戰亂逃難至此的大戶從北邊帶過來的。」
民國二十年之後,五罐分散。前四件分別落到葯、鄭、柳、歐陽幾家手裡,這第五個罐子流落山東,也不足為奇。
我盯著柜子端詳良久,眼睛盯著青花罐,腦子裡卻在飛快盤算。
跟博物館打交道,和古董鋪子完全不同。古董商人重利,只要價格合適,什麼都可以談。博物館是事業單位,有自己的一套規章制度,學術氣氛重,官僚氣息也重。不按規矩來,事情很難辦成。
我和葯不是來得匆忙,只帶了一份故宮開的介紹信,這是黃克武幫我們弄到的。但這介紹信只是介紹,沒有管理效力,至於如何「借」走罐子,還得我們自己想辦法。
梁冀不知道我的心思,還在樂呵呵地給我講解著。我問他這罐子是否曾經外借給兄弟博物館展出什麼的,梁冀斷然否決:「這怎麼可能,這雖然不是鎮館之寶,但也極具考古和欣賞價值,博物館怎麼可能會放走?我們提交藏品目錄時,都不敢寫得太清楚,就是怕別人借走了不還。」
難怪煙煙查的目錄上語焉不詳,原來還藏了這個心思在裡頭。我心想這可麻煩了,這裡如此看重這件文物,拿走的難度豈不是更大?
這時葯不是走過去,把我推開,開口問道:「這個,能買嗎?」梁冀臉色驟然就變了。我急道:「葯不是,你怎麼這麼說話呢!這是國家文物,不允許買賣,那是犯罪。」
葯不是不動聲色:「我就是問問而已。」
梁冀彷彿受到了極大侮辱,他面色一變,把我們往屋外推:「我還以為你們是同行呢,想不到是古董販子!滾滾滾,給我出去!」我還想分辯幾句,結果梁冀根本不聽。他膀大腰圓,推搡我們兩個不費吹灰之力。我們就這麼被生生趕出了博物館。
我站在大街上,低聲埋怨葯不是,怪他太唐突。明知道梁冀是個熱愛文物事業的人,幹嗎還說那種話刺激他?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好感,一下子全沒了。葯不是道:「他只是研究員而已,連副館長都算不上,這事他做不了主。」
「那你幹嗎跟他說這個?」
「我可不是跟他說。」葯不是伸出手臂,往前一指。我回頭看去,一個矮胖子從博物館里走出來,沖我們使了個眼色,做了「跟我走」的手勢。我們跟著他走到一處僻靜角落。矮胖子遞給我張名片,我一看,原來他是這裡的館長。
「兩位剛才跟梁老師的交談,我恰好都聽到了。梁老師是個專業人才,對外這塊接觸不多,工作態度有點簡單粗暴,我替他道個歉。」館長笑眯眯地說。
我和葯不是都沒吭聲,知道肯定還有下文。館長道:「剛才這位先生問的……是能不能買?」
葯不是點點頭。
「我們博物館是公益事業單位,不是地攤兒市場,絕不允許出現文物倒買倒賣的行為。」館長嚴肅地指出,隨即又說道,「當然,我們歡迎全社會監督,對藏品進行嚴格篩選,去蕪存菁,優化品質。」
他這一句話說出來,我們都聽明白了。博物館不能倒買倒賣,但沒說不能處理贗品。有館長居中操作,找一個專家,出一份鑒定報告說這幾件文物是假的,按贗品報廢淘汰,偷偷流到古董販子手裡,這錢還不用過博物館的賬——就算上級主管部門發現了,只消回一句「鑒定有爭議」就結了,沒法追責,誰鑒定古董還沒個走眼的時候?
我出發之前,特意去問過沈雲琛,她最有商業頭腦,對這些貓膩門兒清。地方上的小博物館生存窘迫,不得不各謀生路。倒賣館藏文物,就成了唯一一條生財之道。館長赤膊上陣,跟古董販子親自勾結,這根本不算什麼大事。
我望著滿懷期待的館長,心中慨嘆。我知道,只要葯不是開個價,價都不用太高,館長立刻就會開始操作,把「尉遲恭單騎救主」青花罐做成一件贗品,交到我們手裡。為了拿到一件真東西,居然要先把它說成假的,這件事真是充滿了諷刺。
葯不是剛要開口,我卻一扯他袖子,無比嚴肅地說:「這不行。」葯不是一愣,不明白我為什麼攔住。我搶先一步,對館長道:「您說得對,博物館不該允許文物倒買倒賣,它應該留在這裡。」
館長沒料到我居然說出這麼一番話,還以為有什麼深意。我又斬釘截鐵地重複了一遍,他像是看神經病一樣打量了我幾眼,滿臉陰沉地走開了。館長倒不擔心我們去舉報他,他剛才說的那些話,滴水不漏,挑不出任何錯。寫成筆錄,完全是官方口氣。
等館長離開后,葯不是看向我,臉色也不太好:「你最好有一個解釋。」我吐出一口氣:「我說過了,從博物館偷文物出來,這是犯罪。」
葯不是有點惱怒:「我們是從博物館手裡收購廢品,就算出事,也是鑒定專家和館長玩忽失職,與我們沒關係。」我回答:「法律或許可以規避,但良心可過不去。如果咱們玩這麼一手把青花罐騙出來,那和老朝奉有什麼區別?我們還怎麼好意思去反對他?」
這真不是我忽然變成道德家或者聖母,這只是我的堅持,也是許家的堅持。我相信我爺爺、我父親他們在此,也不會用這種齷齪的手段去獲取文物。一個人行事,必須要符合他的本心,否則這些事豈非全無意義?
「若是拿不到裡面的坐標,你就更沒機會反對他了。」葯不是提醒道。
「坐標的事,我會另外想辦法,但絕不能從館長手裡偷。」
「你這個感情用事的白痴。」
葯不是毫不留情地罵了一句,不過沒有繼續勸說。他一看到我的眼神,就知道我對這件事非常認真,認真到即使是他也不敢再打這個主意。我看了他一眼:「你別打算瞞著我去偷偷交易,造成既成事實。」
葯不是冷哼一聲,把臉轉過去。聯手這麼久了,他有什麼思路,我也差不多能猜得出來。
今天的事,就到此為止。我們兩個回到旅館,商討下一步該怎麼辦。我的想法是,請黃克武出面,讓故宮或者國博出一封官方的借調函,把這個青花罐調去北京。中華鑒古學會對尹銀匠的手藝很感興趣,請幾位專家研究一下,藉助現代科學,也許能在不損傷罐子的基礎上,把裡面的坐標提出來,皆大歡喜。
這裡面不確定的因素太多,但目前也沒有什麼特別好的辦法。葯不是對此沒發表評論,表示隨便我,他還在生著悶氣呢。
我正琢磨著怎麼跟黃克武開口,忽然房門砰砰響起,敲門聲很重。我一開門,梁冀忽地衝進來,揪住我衣領,憤怒地吼道:「你們怎麼敢做這種事?」
我被這大漢一揪,雙腿差點離地。我莫名其妙地問他怎麼了。梁冀怒道:「你們這些古董販子,來這裡偷東西,還問我怎麼了?」
葯不是走過來,讓他放手:「我們只是隨口問了一句,怎麼就成了偷東西了?你講的話,要負法律責任的知道嗎?」梁冀把我往地下一擱,氣勢洶洶道:「你們出門沒看見我們館長?」
「看見了。」
「他沒跟你們說歡迎全社會監督、嚴格篩選?」
「說了啊。」
「那你們還說自己不是賊!」梁冀大怒,「那個老龜孫靠這套說辭,偷偷賣了館里多少東西!」
葯不是冷冷道:「本來我們是想買的,可惜這位想做聖人,沒同意,所以我們灰溜溜地回來了。」
「放屁!他今天又簽了清庫條,明擺著又要偷東西了,難道不是給你們?!」
我和葯不是對視一眼,心裡同時升起一陣疑惑,趕緊問梁冀到底怎麼回事。梁冀見我們表情不似作偽,也慢慢冷靜下來。他倒退兩步,坐到椅子上,開始說起來。
梁冀說他早就發覺館長在偷偷賣文物,開始是一些小件,然後連一些大件也敢賣。手法和我猜的如出一轍,先簽清庫單,然後把東西批成贗品或損毀,報廢處理。梁冀特別心疼,可也沒辦法。館長賣了東西,會拿去給博物館發工資。全館的人得了好處,都明裡暗裡配合,梁冀一個人縱然不滿,也沒轍。
「剛才下班前,我清點完展品,看到館長讓管庫把清庫條開好,就知道又有東西要遭殃了。我一想,今天只有你們來問過那個萬曆人物青花罐,就過來找你們算賬了——你們真沒打算買?」
「這是犯罪行為,我不會參與的。」我解釋了一句,看向葯不是。葯不是反應最快:「看來是另外有人找上門來了。」
「老朝奉?」我想不出還有其他什麼競爭者。
葯不是眼神閃動:「應該不是行動泄密,而是有人尾隨著我們到這裡來,所以他勾結館長的時間,比我們慢了半拍。」我聽出他話里的意思。我們本來佔據時間優勢,結果因為我堅持不能犯罪,放棄了機會,讓人家後來者居上。老朝奉那些人,可沒這種道德負擔,可以毫不含糊地買通館長。
我們倆正說著話,房門「啪」的一響,抬頭一看,梁冀居然走了。
我本來請他跟我們一起合作的。想不到他一發現跟我們無關,轉身就走。這位的脾氣,可真是夠急的。我從房門探出頭去,人跑得早沒了蹤影,喊都喊不回來。
次日一早,我們一早就趕到博物館門口,等著開門。可到了開館時間,大門卻依然緊閉著,只聽到院內似乎有叫嚷聲,似乎發生了什麼事。連警察都匆匆趕到,旁邊售票處的小門這才打開,放他們進去。
我們也想跟著混進去,檢票員卻不讓。我亮出故宮介紹信,一臉嚴肅地說我們北京來的。那檢票的小孩不知道這介紹信沒啥效力,一聽故宮、北京,又蓋著公章,覺得來頭好大,哪還敢阻攔。
我們循著聲音走過山門,走到正殿前頭。此時那裡已經聚集了十來個人,看穿著都是博物館員工,館長站在最前頭,表情惱火。
在正殿門口,梁冀高舉著「尉遲恭單騎救主」青花罐,宛如霸王舉鼎,踏在白玉石台階上,眼睛通紅地瞪著台階下面的人。館長氣急敗壞地喊道:「老梁,你快下來,別鬧!」
梁冀把罐子一舉,台下群眾一陣驚恐。他大吼道:「你們都看見了!這是真貨,貨真價實!沒有瑕疵!不是廢品!」館長道:「沒人說這不是真貨,你快下來,下來!」梁冀吼道:「既然是真的,你為什麼要把東西偷走賣掉?」
館長嚇了一跳,雖然這事館里的人都心知肚明,但公開說出來性質便大不一樣。他怒極反笑,說道:「老梁你瘋了吧?這是說的什麼混賬話!」梁冀卻不肯閉口,曆數著館長偷偷賣掉的東西,一條一條都記得清清楚楚。
我們大概能推測出現場情況。館長一早過來拿貨,不料梁冀捷足先登,搶先一步進了展廳,把青花罐控制在手裡,公開鬧事,這樣一來便可以攪黃這筆生意。這位考古隊長,恐怕是鬱悶到了極點,這次藉機全發泄出來了。
奇怪的是,他怎麼反應得如此激烈。我看梁冀的表情,充滿了絕望和幻滅,似乎遭受了重大打擊。他性子急歸急,可昨天情緒還好,怎麼今天就崩潰到這種程度?
兩名警察互相使了個眼色,悄無聲息地繞到兩側,打算動用武力夾擊。梁冀渾然不覺,繼續沖館長大叫。館長繼續做工作,溫言寬慰,梁冀卻不為所動,要求館長立下字據,承諾絕不清退任何一件文物。館長說:「你下來把東西放下,咱們慢慢談。」梁冀說:「你先簽好,我再放下東西。」兩邊陷入僵局。
望著梁冀在殿前的聲嘶力竭,我忽然有點同情這位考古隊長。他一心撲在野外考古和博物館事業上,卻窘於現實,無處伸志。面對著領導的違法和同事的漠然,他空有憤怒,卻沒有同盟也欠缺能力,只能用這種最極端的方式表達不滿。一個小人物對現實的抗爭,悲壯而絕望。
無論這事怎麼解決,他的職業生涯恐怕也要結束了。
我們對此無能為力,只能遠遠地靜觀。警察們此時已經進入到了最佳的位置,館長繼續長篇大論,吸引他的注意力。梁冀的精神狀態異常亢奮,全然沒覺察到警察的狀態,把火力全集中在館長身上。
說時遲那時快,兩名警察同時從兩側撲過去,一個抱腿一個夾胸,登時把梁冀撲倒在地。梁冀猝不及防,手裡一松,那青花罐一下子朝下面滾落下來。館長嚇得伸手去接,可反應晚了一步,這罐子滑過他的手指,只聽得嘩啦一聲,在青石台階上磕了個粉碎。
這一下子,連館長、梁冀、警察、博物館員工和冷眼旁觀的我和葯不是,都呆住了。這一刻,博物館好像被人施了一個時光停止的魔法,凍結了所有人的動作。
這一件寶貝,就這麼摔碎了?
我和葯不是三步並兩步跑過去,只來得及看到了一地的碎瓷渣。這次可沒有「三顧茅廬」那麼幸運,正殿高台距離地面有三米多高,一個瓷罐重重摔下來,必定是死無全屍,不可能再有一個大瓷片給你撿。那裡面的坐標,自然也是碎得不成樣子,就是真的仙人來了也拼不回去。
我晃了晃腦袋,覺得像是在做夢一樣,一點都不真實。這「尉遲恭單騎救主」罐,輕飄飄地出現在我面前,然後又輕飄飄地離去。浮光掠影地跟我發生了一點交集,然後……它就這麼徹底消失了,無可挽回。
遠處的梁冀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哭聲,館長氣急敗壞的叫罵,警察的呵斥,員工們的議論紛紛,構成了這一處小小悲劇的註解。
這一切,就像是一部荒誕小說。如果沒有我們的介入,也許青花罐會好好地待在博物館里,直到永遠;如果館長不是那麼急著做成這筆生意,梁冀也不會選擇如此激烈的反抗方式;如果老朝奉的人報價再晚上那麼一天,事情說不定也有轉圜的餘地。我們的執著,老朝奉的引誘,館長的貪婪,梁冀的悲壯和抗爭,種種因果,最終卻變成了無人是贏家的悲慘結局。
我愣愣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葯不是忽然抓住我的胳膊,說他剛才看到一個人影,從博物館正門離開。想來那就是老朝奉派來和館長接洽的人,一看罐子被摔碎,立刻就走了。我連忙收起混亂思緒,趕緊跟葯不是追出門去。可惜這裡正對著一條熱鬧大街,我們衝到門口一看,前方車水馬龍,行人熙熙攘攘,那人早隱沒在人群里不見了。
事到如今,就算折返回去逼問館長,也沒了任何意義。我們只好頹喪地返回旅館,葯不是去前台訂返程的火車票,我直接回房間躺倒在床上,心裡鬱悶無比。
這趟煙台之旅,真的是太失敗了。我們與第四件罐子失之交臂,眼睜睜看著它被毀掉。福公號的五個坐標,就這樣永久地失掉一個。失去這一個坐標,對尋找福公號有什麼影響,我不太清楚,這還得請教戴海燕才成。但它給我心理上的衝擊,實在是有點大。
這個青花罐,它熬過了明代的戰爭,熬過了民國亂世,熬過了「破四舊」「**」,結果卻毀在這國泰民安的商品經濟社會,毀於一個地方小博物館的小小紛爭。大風大浪都闖過來,卻在一條小陰溝里翻了船。
我記得禪宗公案有一個故事,說有一位將軍馳騁疆場,歷經百戰,浴血搏殺,無數次與鬼門關擦身而過,最後得勝歸朝。他帶著一身榮耀返回自家府邸,半路上正趕上兩個地痞流氓打架,一塊磚頭飛過,正中太陽穴,結果將軍墜地不治。禪宗以此表達世事無常之苦,現在想想,和這罐子的遭遇還真是有點相似。
古董也罷,古董江湖也罷,不也正是這世事的一部分么?
往好的方面想,老朝奉派來的人,也啥都沒得到。這是唯一值得寬慰的事。
我正躺在床上胡思亂想,忽然大哥大響了。
這大哥大是葯來送我的。當初去衛輝,葯不是要求斷絕一切來往,所以我就給扔家裡了,回北京之後才重新帶在身上。這會兒響起,我估計是煙煙打電話過來詢問進展,趕緊接起電話。
對面一個熟悉的蒼老聲音傳來,讓我整個人瞬間如墜冰窟。
「小許,你最近可是夠忙的啊。」
老朝奉!他終於坐不住了!
他的聲音還是那麼從容親熱,似乎什麼都沒發生過。葯不是恰好走進屋子來,我沖他使了個眼色,示意安靜,然後悄悄按下了擴音鍵。葯不是反應很快,他立刻一動不動,保持著完全的安靜。
「老朝奉,是你。」我故意把名字說出來。葯不是一聽居然是他,鏡片后閃過兩道利芒。
老朝奉道:「我得承認,我低估你了。我本來以為你還是那個《清明上河圖》時候的愣頭青,沒想到居然成長到了這地步。手下人一次小小的失誤,居然讓你鑽出如此之大的一個口子,我現在很被動啊。」
能讓宿敵說出這種話來,可比一百次表揚都讓人舒坦。我微微一笑:「承蒙您平日的教誨,我才能學以致用。」
「算了,過去的事情就不提了。咱們還得往前看不是?」老朝奉也挺淡然。
我沒有跟著他的節奏走:「不要繞圈子了,你打電話來,到底想要做什麼?」
老朝奉呵呵一笑:「我是想和你談談合作。」
「免了,我們是敵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毫不猶豫地拒絕。
「那好,我換個詞,咱們談筆交易如何?」
「我可沒心情跟你談。」我一口回絕。葯不是說過,一切送上門的東西都不能要。老朝奉要跟我交易,背後一定有大陰謀,絕不讓敵人如願。老朝奉早料到我的態度,他淡淡道:「小許,你還是聽聽吧,不然木戶小姐可不會開心。」
「你說什麼?」我大吃一驚,手機差點沒握住。
話筒里忽然傳來了木戶加奈的嗚嗚聲,似乎受到了很大的驚嚇。然後又換成了老朝奉的聲音:「我們可以繼續談了吧?」我憤怒地吼道:「你這個卑鄙小人!我們之間的恩怨,不要牽扯無辜的人進來。」
老朝奉沒說話,似乎在不急不忙地等著我的回應。事關木戶小姐的生死,我別無選擇,只得咬緊牙關道:「好,談!你說!」
老朝奉道:「我這個交易,是關於那五件青花人物罐的。」
我心裡一動,「尉遲恭單騎救主」剛剛被摔碎,他就打電話過來了,這前後一定有牽連。
「我想你現在也應該知道了。當年許信歸國,擊沉了福公號,然後把牽星坐標藏在五個青花人物罐里。現如今『尉遲恭單騎救主』已毀,真是讓人惋惜。你我手裡,都殘缺不全,不妨互通一下有無。」
老朝奉的這個提議,有點意思。
我仔細盤算了一下。目前我手裡得到的,有「細柳營」「鬼谷子」和「三顧茅廬」的三句話。老朝奉手裡,卻不知道拿到了多少。但他既然提出交換,說明我至少有一個坐標是他未掌握的。
不過我沒急著開口,等著他的下文。
他繼續說道:「我對小許你,從來都實話實說。如今在我手裡的,除了『細柳營』和『鬼谷子』之外,還有老鄭家的『西廂記』,這都要感謝鄭教授。」
「鄭教授……」
「不錯,當年葯來去長春的故事你也知道。其實『西廂記』並沒有失蹤,被鄭安國妥藏在了某處,只有他跟他兒子知道去處。多虧了鄭教授記憶力好,這麼多年一直沒忘,把它獻給了我。」
聽老朝奉這麼一說,我才明白。原來「西廂記」的下落,鄭教授從小就知道,可竟然誰都沒告訴,連葯來都不知道。直到投靠老朝奉后,他才吐露出來——這老鄭家的人,到底有多瘋魔啊?!他爹為了件瓷器能把救命糧給舍了,他一個十歲的孩子,爹媽餓死在身邊,自己奄奄一息,居然也死藏著秘密不肯說。即使被葯來救下帶回北京,他也隻字不提,就這麼隱忍了幾十年。
鄭家基因里的瘋狂和固執,真是嘆為觀止。
可這個故事裡,有一個大問題。
「沒有尹銀匠的『飛橋登仙』,你怎麼打開那罐子?」我問。
老朝奉呵呵一笑:「因為那個罐子,從來就沒修補好嘛。」
「什麼?」
「那五個青花人物罐,早在民國二十年就被打開過,隨後重新修補好了四個。唯獨『西廂記』這罐子,卻沒來得及修補。」
我知道他沒必要撒謊。葯慎行既然有辦法開罐,自然有辦法補上。只不過修補極費時間,他只來得及補了四個,就失蹤了,這不算離奇。我相信老朝奉對慶豐樓那件事,肯定還有更多情報。不過此時問他,他必然不會回答。我按捺住好奇,聽他繼續說道:
「總之,『西廂記』如今在我手裡,全世界獨此一份。」
我反唇相譏:「『三顧茅廬』在我手裡,也是全世界獨此一份。」老朝奉呵呵笑道:「所以啊,我們不妨互通有無。」
我大概明白他為何打電話來了。我與老朝奉各有三罐,其中分別有一罐為對方所無,我缺「西廂記」,他缺「三顧茅廬」。若是任何一方再得到「尉遲恭單騎救主」,都會佔據主動優勢。可這個罐子竟然慘遭不幸,兩邊都沒得著。現在我們手裡坐標殘缺不全,兩個人若不湊在一起,誰也別想搞清楚福公號的沉沒位置。
這世事豈止是無常,簡直就是諷刺!
難怪老朝奉立刻就打電話來,跟我這個大仇人交易,他別無選擇。
他沒有,但我有選擇啊。
我冷笑道:「坐標的事,我可不急。我又不急著撈出福公號,只要讓你撈不到就夠了。」
老朝奉似乎對此早有成算:「呵呵,小許,你還是太小看現代的海洋勘測技術了。我實話告訴你,憑現在日本的技術實力,只要鎖定大致區域,就一定能找到沉船位置,只是時間花費多少而已。現在你跟我交換坐標,我呢,能省點麻煩;你呢,能爭取到和我同一個起跑線。咱們各握四個坐標,公平競爭,各自憑本事去撈——再這麼拖下去,只會對你越發不利。」
我沉默不語。他果然是只老狐狸,句句都砸在了關鍵之處,逼著我按他劃下的路走。
「我怎麼知道你給我的坐標是真是假?」我問。
「這五個坐標,彼此之間都有關聯。如果其中一個坐標是假的,跟其他幾個根本對不上榫頭。你身邊想必也有高人通曉牽星術。交換之時,讓這些專業人士去驗證就是了。」
老朝奉幾乎要把我給說服了,我忽然覺得對面有動靜,略一抬頭,看到葯不是舉著一張白紙,上面有他匆匆寫的四個字:「三顧茅廬」,旁邊還加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我略一思忖,便知道他是什麼用意,遂對著電話開口問道:「既然『三顧茅廬』對你也有用,當初為何要在杭州把它毀了?」
我原來就隱隱有這個疑問。老朝奉拚命搜集坐標,每一個青花罐都很重要。可他在杭州的架勢,真可稱得上是處心積慮,又是曾小哥布置傢具機關,又是鄭教授買通小孩,似乎不砸碎瓷罐誓不罷休。
老朝奉哈哈大笑起來:「我來問你,這麼大一罐子摔在地上,碎成幾百片,結果恰好藏有坐標的那部分,碎成一整塊,你不覺得太巧合了嗎?」
我愣住了。
對啊,一個罐子摔碎,哪有那麼巧,把坐標摔成一塊,不多也不少。我之前覺得是有點巧合,可並沒往深里去琢磨。
「小許,你金石專業不錯,瓷器還是了解得太少哇。」老朝奉語重心長,「你沒注意過那青花罐的開片紋路吧?」
老朝奉說的沒錯,我確實只關注那些青花罐的紋飾,尋找釉囊衣,還真沒注意過釉面開片的形態。
開片是燒制瓷器時釉面開裂的裂痕,最初是技術缺憾,後來反成了瓷器魅力的一部分,還細分成諸如網形紋、梅花紋、蛇紋、蟹爪紋、百圾碎等等。後人燒制瓷器,有時還故意燒出開片。我一直覺得這個只有鑒賞上的價值,所以並未過多關注,也沒認真研究過。
經老朝奉這麼一提醒,我連忙把木戶加奈的那套老照片翻出來,仔細去看。那個三顧茅廬罐上,釉面呈魚子紋狀,但在諸葛亮胳膊周圍有一圈不太起眼的細縫紋,恰好圍著衣袖轉了一圈,其圍成的形狀,恰好是葯不是撿到的那枚碎片形狀。
我想起來了,《玄瓷成鑒》明明提到過這個現象,可惜我只是草草翻過這一段。書里說過,自然開片,浮於釉面,不及胎骨,若隱若現。若是刻意開片者,則會深入瓷胎,邊緣分明。
「三顧茅廬」罐這一圈開片紋路清晰明白,顯然是有人有意為之。
這種深入胎內的開片手法,可以控制開片的走向和形狀,外面還會多塗一層釉膠。當瓷器摔碎時,它就像是鋼化玻璃一樣,允許罐體沿開片方向碎裂,保留特定形狀的整塊碎片。《玄瓷成鑒》把這種手法稱為「摔雲」,水平高的人,可以保證想保留哪部分瓷面,就能讓哪片不碎。
現在回想起來,在紹興的教堂里,尹銀匠觀察碎片邊緣時曾說了一句:「不像是摔出來的,更像切出來的。」我早應該注意到!
老朝奉略帶遺憾地說道:「本來呢,我是想製造一場意外,把它摔碎,然後不引人注意地取回碎片。沒想到準備了半天,反而給你做了嫁衣。」
「這大概就是天意吧。」我冷然道。
老朝奉道:「好了,三天之後,晚上十點,北京城老地方見,我等著你。」
他不待我是否同意,直接掛斷了電話。
我把大哥大放下,看向葯不是。他全程都聽完了,卻沒急著發表意見,手指有節奏地敲擊著櫃面,似乎在沉思這意外的變化。
「先旨聲明,木戶小姐我無論如何,都得去救。」我先表明自己的態度。以葯不是的狠勁,說不定會很乾脆地犧牲掉木戶加奈,這是不能接受的。
葯不是似笑非笑:「我記得你跟她曾經有婚約?」我連忙辯解道:「這與那個無關。木戶小姐有恩於我們許家,這次又特意來中國通報重要情報。於情於理,我都不能坐視不理。」
葯不是無意在這個話題上多作糾纏:「從我的感覺來說,老朝奉這次提出的交易,似乎很公平。我們各自得到四個坐標,憑本事去打撈,挺好。」
「可是如果他說謊呢?」
葯不是搖搖頭:「老朝奉應該沒撒謊。」
「你怎麼知道?」
「簡單的邏輯推斷罷了。如果他手裡牌特別差或特別好,都不會跟我們交換。博弈學的原理,是讓每一個人都在削弱對手和壯大自己之間取得納什均衡。如果你手握四個坐標,會和掌握三個坐標的對手談判交換嗎?」
我搖搖頭,當然不會,這是顯而易見的。戴海燕說過,掌握至少四個坐標是出海捕撈的先決條件。我自己若已經達成這個條件,何必再幫助敵人跨過門檻呢?
葯不是繼續說:「『尉遲恭單騎救主』被毀掉之後,他主動打電話要求交易,說明他的壓力比我們還大。你想,細柳營和鬼谷子元氣大傷,警方順著這個鏈條已經發起了數輪打擊,五脈內部也開始搞起清查整頓。他急需取得一場勝利,來挽救之前的損失,恢復組織士氣。說不定日本方面,也在對他施壓,畢竟一支打撈沉船的考察隊的維持費用非常昂貴,不可能無限期地等下去。」
「所以你的意思是,答應這次交易?」
葯不是豎起一根指頭,目光沉靜:「還記得我第一次見面跟你說過嗎?永遠不要信任主動送上門的線索。」
我又一次來到通惠河旁的那間老宅。老宅子沒什麼變化,門口還坐著兩個蹲虎石墩,門楣上的纏花紋路依舊清晰。不過因為已經晚上十點了,院子里那半棵槐樹看著比白天猙獰得多,跟個妖精似的張牙舞爪。
我一個人邁入院子,裡面早已有人等待。樹下站著一個很熟悉的身影,頭髮和眉毛被剃了個精光,但那張慘白的臉色,想認錯了都難。我不由得嘆了一口氣:「你現在居然還敢現身?」
柳成絛惡狠狠地瞪著我,那眼神如利劍一樣刺向我的胸口,彷彿要把我的心臟攪得稀巴爛。他壓低了嗓子道:「我一定會親手把你燒成瓷器,一定!」
這傢伙被我搞得失去了一切,為了躲避警方通緝,連頭髮眉頭都給剃光了。原來那副風雅模樣蕩然無存,連那種說話風格都變了。
現在全國最恨我的人,恐怕就是他了。
我懶得跟他在口舌上計較,開門見山:「我現在已經如約來了,老朝奉呢?」柳成絛從腰間拔出一把雪亮的匕首,舔了舔舌頭:「收拾你,有我就夠了。」他一臉獰笑著向我靠近。
一個蒼老的聲音忽然從後面的廂房中傳出來:「成絛,別胡鬧。」
柳成絛停下腳步,嘴角抽搐了一下,強抑住自己的怒火。我朝那邊的黑暗中望去,一個老人和一名女子慢慢走了過來。
木戶加奈面色驚慌,頭髮散亂,雙手被捆縛在身後。而站在她身後的,居然是鄭教授。
我有些失望,不過也不算太失望。指望老朝奉在這時候現身,不太現實。他派了柳成絛和鄭教授來代表,多少讓我鬆了一口氣。萬一來的是葯不然,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鄭教授深深看了我一眼:「小許,我在煙台看見你了,可惜沒時間打招呼。」
我恍然大悟。老朝奉派去煙台的人,居然是鄭教授!難怪那個館長那麼痛快地答應交易,難怪梁冀會反抗得那麼絕望。鄭教授也算是考古圈裡的名人,他出面,和別人的效果可大不相同。梁冀搞不好還是他的學生,見到尊敬的老師暗中搞這麼齷齪的事,難免情緒崩潰。
鄭教授看到我面露冷笑,不禁有些赧然。他目光略有躲閃,喃喃說著那博物館管理混亂,好東西擱那實在浪費云云。他給自己找借口的本事,早在塘王廟裡我就見識過了。
「鄭教授,您居然把『西廂記』罐獻給了老朝奉,難道他是您爹?」我諷刺道。
鄭教授一點愧疚也沒有,胸口一挺:「如果我父親在世的話,他會作出同樣的選擇。犧牲一件萬曆蘇料青花,可以換回十件柴器。那可是柴窯啊!多少瓷人夢寐以求的柴器!哪怕用我的命去換,也心甘情願。」
柳成絛不耐煩道:「好了好了,瓷器課就上到這裡。趕快交換吧。」
我一揮手:「我現在已經來了,她作為人質已無意義。你們先放她離開,交易才正式開始。」
鄭教授倒沒耍花樣,給木戶加奈解開繩子。她身子往前一傾,一個踉蹌,差點摔倒。我見狀快走兩步,把木戶加奈扶住。她抬頭一看是我,把頭埋到我胸口,放聲大哭。她從小生活養尊處優,何曾受過這等驚嚇。我滿是愧疚地連聲說:「真對不起,連累你了,現在沒事了,沒事了……」木戶加奈哭了好一陣,才止住抽泣。
「他們有沒有虐待你?有沒有受傷?」我關切地問道。木戶加奈搖搖頭,表示沒有。我對她低聲道:「你快離開這裡,外面有人接應。」她知道這不是說話的時候,擔心地看了我一眼,我表示沒問題。
木戶加奈這才飛快地離開院子,消失在夜幕里。
我確定她脫離了危險,才開口道:「你們想要如何交易?」
我們對彼此都沒有信任可言,必須得有一個雙方都放心的流程才成。柳城絛陰狠地看著我,若不是鄭教授主事,他有可能直接出手把我弄死,再搜屍體。
鄭教授道:「張松獻圖。」
張松獻圖是一種古老的古董交易方式,一般用於雙方實力不平等的情報交換。不像古董或金錢那樣,價值與物件本身固定,情報的價值,別人看一眼可能就全沒了。比如說我有張藏寶圖,你拿一百兩銀子來換,我若先把圖給你,你看一眼全記住了,然後反悔不交易。你比我強,我想把錢討回來都沒辦法,血本無歸。
張松獻圖,就是為了這種情況而設,讓弱者先挑,以圖安心。強者也不虧,因為他們強勢,不怕弱者反悔。說白了,就是通過偏袒弱者的交易方式,讓雙方毀約成本的承受力達到平衡。
具體到這次交易上來,他們先給我「西廂記」的坐標,我驗證無誤后,再把「三顧茅廬」給他們。依循這個流程,他們即使給我假的,我也不怕,因為我的坐標還沒給他們。他們也不用擔心我給他們假的,因為這院里他們場面佔優,就算髮現作假,再問我要便是。
我滿意地點點頭,鄭教授這麼安排,也算是有誠意了。這個交易方式看似簡單,卻也下了一番心思。
鄭教授從懷裡掏出一張紙條,遞給我。我打開一看,上面寫著一句話:「西邊看獅子星一指半。」雖然我看不懂,但風格和我手裡的三份如出一轍。
我看了他一眼,後退兩步,拿起大哥大撥號。柳成絛則悄無聲息地站到我身後,只要我有要跑的企圖,他會毫不猶豫地出手。
電話對面,戴海燕已經恭候多時。她已經預約了復旦大學的海事計算機,可以迅速驗證其準確性。她聽我報完,噼里啪啦地開始敲擊鍵盤。整個計算過程,不超過五分鐘,很快她就告訴我,這個坐標的真實性超過80%。
我本以為她會告訴我是或不是,沒想到她會報出一個百分比。
戴海燕說:「我只能確定這個坐標和目前已知的三個坐標不矛盾,至於是不是真的,無法判斷。」我說:「那你能否確認一下,那個地點是否在明代的中日航線附近?」
明代的中日航線是從長崎到澳門以及福建,戴海燕那邊忙活了一陣,說沒錯,確實在這條航線上。我說行了,這就夠了。於是對鄭教授點了點頭,表示收到。
「現在輪到你了。」
我掏出一支筆和筆記本,撕下一張,嘩嘩寫下幾筆。鄭教授接過去,也拿起一個大哥大,一邊低聲說著話一邊走到另外一個角落。柳成絛虎視眈眈地盯著我,舔著嘴唇,跟一隻亮著綠眼的藏獒似的,隨時可能掙脫繩索撲上來。
「你為什麼會跟著老朝奉?」我忽然發問。柳成絛一怔,他沒想到我還敢主動跟他搭話。我笑道:「反正鄭教授的驗證還得等一會兒,你又不能對我動手,幹嗎不聊聊?」
柳成絛「哼」了一聲,把臉轉了過去。我主動湊過去,笑眯眯地說:「謨問齋公私合營之後,你們柳家南下,本與古董這個圈子再無瓜葛。父輩本來已經斷掉了念想,你又何苦摻和進來?」
「關你屁事?!」他把匕首狠狠一捏。
「閑聊嘛。我聽說你小時候不愛出去玩,就在家待著,生生磨鍊出了一手鑒古的手法?嘖,這麼好的條件,幹嗎不走正道?」
柳成絛勃然大怒,拿刀就刺了過來:「你沒得過白化病,哪能知道我的痛苦?」他滿懷怒氣,刺得根本沒有準頭,我輕輕躲過去,繼續道:「別把自己的遭遇歸罪給環境,沒人能逼你選擇,除了你自己。」
「我可沒得選!」柳成絛惡狠狠地又刺了過來。我知道已經刺痛他的弱點了。一個白化病少年,在家庭、學校和社會上會遭遇什麼樣的壓力,可想而知。他變得如此殘忍、極端,恐怕都源自於此。柳成絛對老朝奉如此死心塌地,大概是因為老朝奉給了他正常社會所不能給予的東西吧!
「你覺得只有在老朝奉這裡,才能找到自己的價值所在?把人燒成瓷器,你才覺得內心得到認同?」我喋喋不休,柳成絛越來越惱怒,刀子揮得越來越快。好在他因為憤怒,手腕抖得厲害,我一步一步往後退去,勉強能躲開攻擊。院子很小,我們倆只能繞著那棵大槐樹你追我趕。
「你知道嗎?這棵槐樹是被雷活活劈死的,最能惹來怨氣。你身上的那些人命,現在都吊在樹上,朝下看著你呢。」我大聲喊著。
柳成絛壓根不信,可他還是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一眼。內心有鬼的人,總會有著莫名的恐懼。我趁機跑遠了幾步,高聲數著:「你看,這是你的女友,那個是你的助理,掛在樹梢尖上的胖子,是你那個合作夥伴吧?看到眼珠在轉了嗎?他們都想拽著你一起進窯去燒呢……」
也不知道柳成絛是根本不信,還是為了遮掩內心的驚慌,他大吼了一聲,把匕首朝我丟過來。我頭一偏,刀刃「撲哧」正刺入槐樹榦內。
「成絛,住手!」
這時鄭教授回返過來,見柳成絛正揮刀亂舞,趕緊大聲喝止。柳成絛卻恍若未聞,仍舊朝我撲過來。鄭教授一把死死拽住他胳膊,才勉強按住這個快瘋的傢伙。我背靠著槐樹,微微喘著氣,如果鄭教授再晚點回來,說不定我就真掛在這兒了。
柳成絛刻意背對著槐樹,脊背弓起,似乎在微微發抖。鄭教授皺了皺眉頭,不知我對他幹了什麼。不過他沒有問詳情,還是先說正事:「驗證過了,小許你給的坐標沒有問題。」
「很好,這樣我們就處於同一條起跑線了。」我平靜地說,「那麼祝兩位晚安,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面的。」說完之後,我輕鞠一躬,朝院外走去。
鄭教授沒攔著我,交易已經結束,現在即使他們發難把我弄死,也沒任何意義。
柳成絛輕輕喘著氣,怒視著我,卻沒有再衝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