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呼吸

Heisnotmyfriend,butheiswithmelikeashadowiswithafootthatfalls……

剛剛在網上認識林的時候,我對他說,我單身,獨自住在三十八層的一套公寓。沒有工作。林問我,那你靠什麼謀生。我說,我總是不停地坐計程車,希望能在車上拾到別人遺失的黑色提包,裡面會有一包一包的鈔票。因為曾經有一次,我這樣撿到一筆錢。

林在那裡沉默了一會兒。他似乎半信半疑。終於他對我說,還是找個工作比較好。即使是每年能遇到一次,這樣的概率也很小。我獨自對著電腦大笑起來。他居然相信我。已經是凌晨兩點了。房間里很陰暗,只有顯示屏發出刺眼的亮光。我聽的是SuzanneVega的歌。在歌手裡面,她顯然低調而過時,像一張發黃的皺巴巴的紙,被信手撕下。一貫的漫不經心的腔調,神經質的木吉他。

我問林,你胖不胖。林說,我很瘦。我說,這樣好,我喜歡瘦的男人,因為比較性感。

這樣說的時候,我一邊把音箱的音量調高,空蕩蕩的房間,寂靜像蔓延的冰涼的湖水。

而我是一條無法呼吸的魚。

凌晨五點的時候,我對林說,我要睡覺了。可愛的男孩,早安。我把滑鼠點擊關閉電腦,然後從冰箱里倒出一杯冰水,吞下安眠藥片。電腦屏幕已經停息,只有音箱發出斷線的噪音。在關掉所有開關的電源以後,我的心裡突然一片漆黑。事實上,除了上網我的確無事可干。白天我有大部分的時間在睡覺。有時候我會恐懼自己在沉溺的睡眠裡面,突然變成一具橡膠。沒有思想,也沒有語言。

周末的時候,我去西區的Blue。那個Disco酒吧已經開了很久,老闆是個香港人。喜歡去那裡,一部分是因為習慣。我是個懶惰的人,不喜歡新地方新朋友新事物。舊的感覺給我安全。還有一部分原因,是這裡特別混亂。雜亂的音樂,英俊的男人,也有大麻和搖頭丸。

Disco是九點半開場,但我不跳舞。有一次,我跟一個系黃色領帶的男人玩甩骰子。男人喝啤酒,我喝冰水。結果他輸了一千塊錢,惱羞成怒,跳起來罵我。

我笑著對著他說,你不想付錢也就算了,但請閉嘴。當他轉過身去的時候,我抓住他的領帶,把盛啤酒的玻璃罐劈頭蓋臉地砸在他的後腦上。憎恨別人輕視我,因為我已經身臨其中。事情後來有羅幫我擺平,酒吧老闆就是他的朋友。

羅說,你不要給我鬧事,我可以多給你一點錢,你平時逛逛街也好。

我光著腳坐在陽台上。陽光照在我的臉上,讓我暈眩。天是這樣藍。時間是這樣慢。只有兩件事情能夠讓我憂鬱,貧窮和寂寞。如果我手裡有了錢,那就只剩下寂寞。

IcanfeelhiseyeswhenIdonotexpecthim。InthebackseatofataxidownVestrystreet……

和林聊天常常會讓我大聲地笑。我已經知道他比我大一歲,西安人,目前職業是做軟體。

是那種讀書是好學生,工作是好同志的類型。他的淳樸讓我快樂。我的快樂是因為覺得他有時候顯得傻氣。比如我問他,是否做過愛。他就一本正經地回答我,除非是他深愛的女孩,否則他不會。

這個回答一點也不讓人感覺刺激。我就取笑他,你要好好保護自己的貞潔,免得後悔。

我想我在網上唯一一個聊天的朋友也就是林。我不喜歡新地方新朋友新事物。他寬容我的放縱和粗魯。他有時還會偶爾表示關心。聊天的時候,突然問我,你餓了沒有。

我說沒有。

他就說,我現在在吃餅乾。我想象我們兩個邊吃餅乾邊聊天的樣子。

我說,那你的那份肯定不知不覺地就沒了。

他說,我會都給你。

心裡突然就溫暖一下。是濕潤的溫暖。很輕地滲透在心臟的血液里。清清的水滴。甜的滋味。

那個暑假,高三的男生帶我去Blue。我第一次到這個陰暗而喧囂的酒吧,我天性里對混亂的嗜好得到滿足。剛開場的時候,舞池裡還沒有人。我一個人進去瘋跳,嫌不過癮,脫掉襯衣,又爬到高高的音箱上面。沸騰的節奏讓我的神經在麻痹中得到釋放。後來人越來越多,口哨和尖叫混成一片,我終於全身疲軟。

坐在吧台邊,我的呼吸還很急促。一個男人遞了一杯冰水給我,他說,我一直在看你。

冰冷的水從喉嚨一直滑落到胸口,像一隻手,突然緊緊地抓住了我的心臟。無限快樂混雜著疼痛。就在這個瞬間,我愛上冰水冷冽的刺激感。我看著陰暗光線中的男人,他大概快四十歲了。他微笑的時候露出雪白的牙齒,像獸一樣。然後他的手指輕輕地碰觸到我的臉。他看著他指尖里的透明汗珠,他說,你很讓我動心。

那時我十七歲。我身上的衣服還是向同學借的。貧窮和寂寞已經折磨了我太久。

我幾乎是沒有任何思索地,就把自己放在了羅的手心裡。

Hisarmisaroundmywaistandhepullsmedowntohim。Hewhis-persthingsintomyearthatsoundsosweet……

林說,看看這個喜歡你的男人。他把他的照片傳給我。是個瘦的清秀的男人,臉上有一種明亮的光澤。那種明亮,是因為他的淳樸。我看著他身上的白色襯衣。我想起高中時班上的一個男生。那時我在班裡無人理睬。因為我雖然成績很好,但喜歡和高年級的男生混在一起,抽煙,跳舞,喝酒,打架,什麼壞事都干,而且家庭複雜。他是班長,他很喜歡我。我知道我和他不是同一個類型的人。我不想讓自己成為一張白紙上的黑色墨水。

他後來要回到北方去參加高考,臨行前在我家門口等了很久。我知道他在下面。但我不下去。那個夜晚風很大。清晨的時候,我跑到他昨晚等過我的大梧桐樹下,滿地都是枯黃的落葉。我一直都記得那種碎裂般的疼痛。沒有眼淚。沒有聲音。只有疼痛。

我是突然地想去見林。就在那個羅來見我的夜晚。羅說,他明天要去香港開會。帶著他的老婆兒子,大概要半個月。我說,好啊,一家人快樂游香港。深夜的時候,我撫摸羅鬆弛的皮膚,中年男人的身體有一股腐朽的氣息。我想這個男人其實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我不愛他,一點都不愛他。他不在我的靈魂裡面。

我起來打開電腦,我把Suzanne的CD放進去。她的聲音慵懶而厭倦。ICQ的小綠花盛開。我看到林的留言。他說,我知道這種感覺不符合我謹慎的個性,但是我的確想念你。在你消失的七十多個小時裡面,覺得自己面目全非。

我把頭仰在椅子背上,聽見自己的笑聲在房間里回蕩。

飛機票是我在路過民航售票處的時候,順手買下的。距離起飛還有六個小時。什麼也沒帶,雙手空空的去了機場。我特意去洗手間照了照鏡子。看到那個年輕的女孩真好。我的面具還是甜美純凈。沒有人知道我的心,是這樣的殘缺不全。林不知道我十七歲就和別人同居。不知道我混在酒吧里狂喝爛醉。不知道我賭錢吸毒抽煙打架。他最多知道我喜歡喝一杯冰水才能睡覺,並且渴望每年能有一次在計程車上得到不義之財。

在飛機上面,我睡著了。我又做夢。熟悉的那箇舊夢。在起風的深夜裡,看到樹下那個男孩的白襯衣。我躲在窗后看他。我很想下去看他,可是我控制著自己。十六歲的時候,我就知道有些付出不會有結局,有些人註定不屬於自己。那種溫柔的惆悵的心情,那種疼痛。

到咸陽機場的時候,天氣突變。下起大雨,並且寒冷。找到他的住所時,我已經全身濕透。我在樓下叫他的名字。他探出頭看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是真正地快樂起來。

第一個晚上我們做愛了。我想和他做。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想。林的身體陌生而溫暖,是年輕的男人的身體,健康而有活力。真好。我糾纏著他,希望他再來再來,無法停息。

我對他說,你現在已經無法後悔了,你的貞潔已被我破壞。

林說,那你就要對我負責,不要拋棄我。他微笑著看我。他說,見到你,我覺得你只是個小女孩,需要照顧的,甜美的。

早上醒來,他去上班,我在家裡給他洗衣服,做飯。然後在陽台上給花澆澆水,或者坐在那裡看他的雜誌。晚上他回來,一起吃飯,然後去散步。很平靜的生活。

雙休日的時候,我們去了華山。站在陽光燦爛的山頂,我看著蒼茫的山崖,突然想掉淚。原來我的生命一直是在陰暗中畸形盛開的花朵。世間有這麼美好的風景,我卻淪落在城市漆黑的夜色里。長空棧道是華山最驚險的一個景點。簡陋的小木板拼成萬丈懸崖外面的一條窄窄棧道。若一不小心掉下去,屍骨無尋。這可是比蹦極之類的玩意兒刺激多了。沒有任何防護,只有一條命在上面和死亡遊戲。

很多人在旁邊看熱鬧。林也在旁邊說,留條命回家吧,這種地方太危險。可是我的喜歡混亂刺激的劣根性又開始發作。我說,我要去。

林試圖勸阻我。我說,走走就好。肯定沒事。我拉住鐵鏈條準備下去。林看著我,他的表情開始變得嚴肅。那就一起走。他說。然後又跟上幾個人。是一小隊的人。

那種貼在懸崖上的感覺無法言喻。強勁的烈風在山崖之間迴旋。天空,死亡,心跳,融合在一起,整個人完全喪失了分量。原來,原來,生命可以是這樣脆弱的東西。任何一個小小的瞬間就會有喪失的可能。走過棧道,是一個小小的懸崖的落腳點。那裡有一尊小小的刻在岩石上的佛像,到達的人可以簽名和寫下心裡的願望。我向來是沒有願望的人。我問林,你要不要去簽一個。林說,你知道剛才我想的是什麼。

他看著我,他說,我突然明白死亡也無法驅除我對你的深愛。

HishandisonmybackwhenIstepfromthesidewalk。OrwhenIamwalkingdownthesedarkenedhalls……

七天以後,我回南方。天下著夜雨。計程車一開上熟悉的街道,我的心就開始壓抑。車窗玻璃上的雨水一行行地滑落。對那個三十八層上面的房間,我感覺恐懼。一打開門,電話就響了。再次聽到林清朗的聲音,有恍然若夢的模糊。林說,我想我一定要請求你,請求你來西安生活,做我的妻子。

這個聲音是和山頂的燦爛陽光聯繫在一起的。有溫暖安定的家庭生活,有深愛自己的年輕的男人。我絲毫不懷疑他的真心,他是這個世紀末最淳樸誠懇的一個男人,現在就在我生命里。我一直以為自己的生活里已經沒有任何機會。

我說,可以嗎。

他說,可以。你過來找份工作,我們在一起。平靜地快樂地生活。

我渾身發冷,雨水順著髮絲一滴一滴地打在臉上。我聽到林對我求婚。

再次回到寂寞的暗無天日的生活,簡直難以忍受。可是我控制著自己。我強迫自己去想一些現實的問題。比如林是做軟體的,他也許永遠都發不了財,而我已經習慣在無聊的下午去逛街,一出手就會用八百多塊買瓶香水。林不會想到我的生活是這樣毫無節制。我從十七歲開始過羅提供給我的生活。陰暗,奢靡,放縱不羈。我的身上,心上都是腐爛的殘痕。

我的脾氣開始暴躁起來。因為對自己的未來無法把握和預感。在深夜的電話里,對林語無倫次。我說,我也許根本就找不到工作。我一直沒有出去做過事情。我什麼也不會做。我也不知道如何與人相處。我根本就已經是個廢物。

林鼓勵我,但是你是個聰明剔透的女孩,你要相信自己。

我說,我不了解你。我不相信男人。如果你以後對我不好,我是不是要一無所有地回來?

林在那端輕輕地嘆息,安,不要在傷害你自己的同時再傷害別人了。好不好。

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羅回來的時候,我拒絕他碰到我的身體。這麼多年了。這是第一次。

羅似乎有所意識,他說,你有什麼決定嗎。

我說,我要走了。我不想再在這個城市裡面。不想再和你在一起。

羅輕輕地笑,要遠走高飛,開始新生活了嗎。他的眼睛微微地眯起來,這使他的眼神突然顯得銳利和兇惡。他說,為什麼你長大以後卻會變得愚蠢。

我感覺自己的骨頭髮出咯咯的聲音。我憎恨別人輕視我,因為我已經身臨其中。

我冷漠地看著他,我說,我什麼東西也不帶走。我只要離開。

羅一把握住我的手臂,他說,把你從十七歲開始花掉的錢都還給我,他因為氣憤而無措。我狠狠地推開了他。我說,那你就先把我從十七歲開始被你佔有的時光還給我。

Heisathinman,withadateforme。Toarriveatsomepoint,Idonotknowwhenitwillbe……

雨下得好大。我跑過寬闊的大街,不顧紅綠燈,飛快地奔跑。汽車的剎車聲和憤怒的咒罵聲交織成一片。但是我已經什麼都聽不到,什麼也看不到。我只想給千里之外的林打電話。我要告訴他,我可以為他放棄所有,我可以自由,我可以去西安,我可以嫁給他。我感覺自己的心臟和血液激烈地跳動,充滿了活力和激情。

一直跑到西區附近,才找到一個公用電話亭。我把卡塞進去,手因為冰冷而僵硬。電話是長音,但沒有人接。我聽鈴聲響了很久,終於斷掉。我想林為什麼還沒回家呢,現在已經晚上九點了。也許他在加班。林對我說過,他又找了一份兼職。他想為我的到來多賺一點錢。

我靠在玻璃上等待。整個城市被淹沒在蒼茫的大雨裡面。好像一隻空洞的容器,漂浮在海面上。我的裙子冰涼地貼在身上,只要風一吹過,就凍得渾身發抖。可是一切都會好的,我想。

也許明天我就可以出現在西安。那個古老的沉靜的城市。高大的鐘樓在暮色中總是有一群夜鳥飛旋。碑林附近的石板小街彌散著書墨清香。林牽著我的手在那裡散步。這是我要的,平淡明亮的生活。簡單樸素,卻溫暖。林輕輕地俯過來,親吻我的臉,在每一個他愛著我的時刻。我是一個多麼害怕寂寞的人,我曾經多麼寂寞。

然後有三個男人靠近了我。我看不清楚他們的臉。只看到站在最前面的那個扎著一條刺眼的黃色領帶。他說,你終於出現了。他渾濁的酒氣噴在我的臉上。在我還來不及回憶起他的身份的時候,一把冰冷的鋒利的硬器扎入我柔軟的腹部。然後身體里突然就被一種溫暖的激流所充溢,異常舒適和快感。我抬起手推開他緊貼著我的身體,我看到他的黃色領帶上面塗滿腥紅的液體。

男人一鬨而散。所有的瞬間只不過短短三分鐘。

我把手捂在傷口上,那裡不斷有溫暖稠膩的血液噴湧出來。我的卡還塞在電話機裡面。

我想我應該可以繼續給林撥號。可是我的身體卻順著玻璃慢慢地滑下去滑下去。那種逐漸喪失分量的感覺,就好像我在懸崖的烈風中行走一樣。

林問我,你知道剛才我想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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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與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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