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疼
在房間里,她面對他,脫掉黑色蕾絲弔帶胸衣,長發濃密而沉鬱。雪白肌膚上,他看到她左胸上的文身,是一隻藍得發紫的蝴蝶,張著詭異而綺麗的雙翅。他把手指放到上面去的時候,聽到心跳,這才感覺到自己的恐懼。
他問她,疼嗎。
她笑著說,它是沒有血液的,所以它不會疼。
對於一個男人來說,這樣的女子隨處可見。周末的時候,他像任何一個出沒在西區酒吧里的單身男子,坐在吧台邊,解開襯衣上的領帶,聽聽Jazz,喝一杯酒,然後在凌晨醺然地頂著寒風回家。
這也許是他生命中最寒冷的一個冬天。相愛多年的女友去了美國,這段感情只能以遺忘告終。體面繁忙的工作暫時給了他安慰。可是在這樣一個夜晚,沒有手提電腦,沒有客戶,他只是想找個年輕的女孩,和她做愛。她過來對他推銷啤酒。她對他說話的時候,長長的頭髮就在一邊流瀉下來,半掩住臉頰。他記得自己的動作。他把她的頭髮拂過去,然後用左手的中指和食指撫摸她的嘴唇。她沒有塗口紅。柔軟溫暖的嘴唇像打開的花朵。就是這樣,他突然想要她。
女孩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眼神是淡漠的。然後她輕聲地說,我凌晨兩點下班。
退卻的瞬間,他有一種會掉下眼淚的感覺。眼睛注滿淚水。懷中絲緞一樣的身體,空虛和快樂。他們是如此陌生,卻帶給彼此安慰。
女孩拉開一角窗帘,輕輕地說,外面下雪了。淡淡雪光照亮房間里,她下床撿起牛仔褲和襯衣。不留下來嗎,他說。不了,我要回去。女孩俯下身看他,她有一張微微蒼白的嫵媚的臉,脖子上印著他吸吮出來的紫紅血斑。他抽出幾張紙幣給她。拉開門,瘦削的身影消失,沒有說再見,沒有親吻。
他在一周后再去找她,她已不在酒吧裡面。老闆說她去新開的DiscoClub工作,她的名字叫Dew。夜色寒冷。他走在去往Club的路上,看到影子沉淪。她胸口上的那枚藍紫色蝴蝶在心裡撲動,熱力的,帶著疼痛。是否要去找她。在正常的白天里,他是德國公司的部門經理,他和她有著不同階層的生活。這樣的女子不屬於他的世界。
但是他無法擺脫對她的記憶。她的花瓣一樣的嘴唇,她長發輕瀉的樣子。對於男人來說,她是簡單原始的女孩,沒有任何背景,沒有名譽,帶給他空虛和快樂。在喧雜的人群里,他看到她在高台上放縱的身影。這是她的工作。一到晚上,她就變成一隻妖冶強悍的獸。塗滿亮粉的眼睛對每一個男人散發著風情。她告訴過他,她十七歲就出來跑江湖,遠離家鄉,投身一個個物質浮華的大城市。她需要生存。
在對著他的時候,她的眼神是淡漠的。她是聰慧的女子,看得出他對她的沉迷,所以她不屑。也許她不會愛上任何一個男人。他在她眼中,太過普通。但是他們又在一起。他們不停地做愛。沒有任何言語,只是彼此折磨。皮膚上的汗水交融在一起,無法洗掉孤獨。
她說,你是不是愛上我了。她坐在地毯上抽煙,一邊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他說,你行蹤不定,我只想能夠找到你。她的手指撫摸他的頭髮。她說,我是不屬於你的,你也不屬於我。這一點你要很清楚。她輕輕抹掉他眼底的淚水。
三天後她離開上海,去了廣州。在機場她打了他的手機。她說,我是Dew。他正好在公司開會,他不知道可以對她說什麼。三十八層的大樓落地玻璃窗外是藍色天空和冬日陽光。這一刻他是正常生活里的男人,因為理性而冷漠。他說,我知道了。
電話里傳來她乾脆的掛機聲音,沒有任何留戀。他想象她的樣子。臉上沒有任何化妝,慵懶的表情,和在夜色中截然不同。她是只在他的黑暗中出現的女孩。
終於傳來舊日女友在美國嫁人的消息。那一個晚上,他突然很想念Dew,想再次和她在一起,整個晚上的做愛,沒有盡頭。徹夜失眠中,他走到浴室,用剃鬚刀片割破手臂皮膚,一道一道疼痛的血痕,讓他體驗到快感。他開了一瓶whisky,一邊喝一邊看著血順著手腕往下流。
他想撫摸到她的臉,她似笑非笑地淡漠地看著他。做愛的時候,她的手指抓住他的頭髮,這一刻被需要的感覺讓他感覺安全。他終於感覺到有點醉了。看著手機,知道沒有她的號碼,他甚至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在廣州。她是露水一樣的女孩。他哭了。
天色發白的時候,他潦草地包紮了一下,洗了冷水澡準備去上班。穿上西裝以後,除了臉色慘白之外,看不出傷口。德國老闆委婉地對他說,你需要好好調整一下,去看一下心理醫生吧,OK?他點點頭,收拾了東西,離開了公司。
第一次在白天的時候,他能有空去街區中心的大公園散步。春天陽光照在臉上,還有孩子的笑聲。生活似乎依舊美好。他坐在櫻花樹下面的草地上,脫掉皮鞋,看著來往的行人。他再次感覺到生命的空虛。他不知道為什麼,他的感覺和身邊健康生活著的人不同。他是一條魚,被強迫扔在陽光充沛的海岸上。可是他需要幽暗寂靜的海底,一個人,如果還能有愛情。他忍不住輕輕笑起來。
手機裡面再次傳過來她帶著一點沙的甜美聲音。她說,她在上海,停留一天。他忽略時間的存在,只是感覺到天氣又變得寒冷,第二年的冬天到了。
她有些變了。是經歷太複雜的女子,眼底的淡漠和妖冶奇異地變幻著。他不明白她為什麼還想要見他一面。她說,她明天要去北京,為一個RaveParty工作。她在廣州跳了一年的舞。
這樣年輕的女孩。他看著她。她其實不需要任何東西。她鄙棄愛情。她只是喜歡用青春做賭注,和生命玩一個遊戲。可是這個遊戲是空虛的。快樂也好,痛苦也好。他們從沒有溝通過。彼此陌生的兩個人,始終冷漠,但是他們做愛。他困惑地感覺著黑暗中這深刻的撫慰。
他知道,黎明一到來,又只剩下空洞。
她看到了他手臂上的傷口。她嘲弄地笑他,你該早點結婚。她推開他的手。他說,你能留下來嗎。她說,不行。她拉開一角窗帘看了看外面。她說,下雪了。這是他們邂逅的第一次。他記得同樣的場景和對話。時光無止境地輪迴,生命在裡面飄零。他低聲地說,我愛你。女孩冷冷地看著他,別對我說這個,我不相信愛情。
他不知道自己的慾望從何而來。突然撲上去,把刀扎向她的胸口。一下。一下。又一下。
鮮紅的血順著她心臟上的藍紫色蝴蝶往下流。他說,你也有血的,所以你會疼。他伏下臉親吻她的眼睛。
我只是不想讓我一個人疼痛,這種感覺太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