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夜清和
就在此千鈞一髮之刻,一道鋼鞭突然凌空抽來,一鞭子抽散了那來勢洶洶的冰箭,同時一隻白皙修長的大手輕輕按在西門龍錦瘦小的肩膀上。
西門龍錦感覺到一股浩瀚而溫和的靈氣自那掌中湧入她的身體,在那靈氣的引導之下,她體內因為規則之力而暴起的靈力漸漸平穩下來。
「又是你!」廢了一隻手臂的清景看清來人,面目猙獰起來。
來的不是旁人,正是安福酒樓的掌柜莫老三。
莫老三卻是沒有理會她的叫囂,徑直上前一鞭子就抽花了她的臉,然後反手又是一鞭子向著慕容霜而去,攻勢十分凌厲。饒是慕容霜,雖是險險避過了那一鞭子,臉頰上卻也被那鋼鞭帶起的風刃劃了一道細細的血痕。
莫老三這才穩穩站定,氣定神閑地拂了拂寬大的袖子,用那執著鋼鞭的手指著那對主僕道:「你們當我莫老三說的話是放屁么?再不滾出月牙鎮,你爺爺我可就不止是划花你們的臉那麼好說話了!」
……見到莫老三出場,那些遠遠躲避著的行人終是鬆了一口氣,三三兩兩地探出頭來,因著月牙鎮這寶物的傳說,常有妖修和人修到月牙鎮來尋寶,為此產生各種爭鬥也是尋常事,要知道那些修士一出手便是移山倒海的神通,小小一個月牙鎮要是沒有這莫老三鎮著,怕是早就灰飛煙滅了。
只是人家兩個大姑娘被你划花了漂亮的小臉蛋……還敢說自己好說話?
清景氣得發抖,卻也知道自己並不是這莽漢的對手,並不敢放肆,只紅著眼睛看向自家主人。
慕容霜似乎並沒有在意臉上的傷口,她有些忌憚地看了對面那手執鋼鞭的男子一眼,拱了拱手道:「這位前輩,在下並無冒犯之意,此行只為尋寶而來,一路追著這位夜公子,才不得已再次踏足貴地。」
「尋寶?」莫老三嗤笑一聲,「把強盜行徑說得如此光明正大,也只有你們無恥的人類才幹得出來吧,咦……不對,你不是人?」莫老三說著,疑惑地上上下下將慕容霜打量了一番,嘖嘖有聲,「……半妖啊。」
慕容霜被說破了真身,一下子漲紅了臉:「前輩這是打定主意要管這樁閑事么?」
「還廢什麼話?趕緊滾,再不滾我就讓你永遠走不出這月牙鎮。」莫老三笑臉一收,冷聲道。
慕容霜臉色忽青忽白了半晌,終是拉上猶自不甘的婢子馭使著異獸車離開。
看著那對耀武揚威的主僕灰頭土臉地離開,灰衣少年終是鬆了口氣,還不待他低頭去查看龍女的情況,便見剛剛還很有高人氣勢的莫老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上前來,眼睛亮閃閃地看著他懷中的龍女,十分激動地道:「你是龍錦大人!」
西門龍錦一愣,隨即在心底輕嘆一聲,到底還是被認出來了么……
「……的徒弟吧!」只見莫老三激動莫名地道,「我剛剛觀你的氣息里似乎有著龍錦大人的影子,我沒看錯吧?!」
「……」
西門龍錦抽了抽嘴角,索性沒有開口。
「我是莫老三啊!龍錦大人跟你提起過我嗎?」莫老三一臉熱切地追問。
……誰啊?
西門龍錦想了想,還真的想起了這號人物來。
當年她年輕氣盛,在遭到鳳禹宗的陷阱截殺之後,一路殺入鳳禹宗,無意中從鳳禹宗的後山放出了一頭麒麟。
那頭麒麟……貌似便是叫莫老三?
正待那莫老三滔滔不絕,打算拉著西門龍錦深入詳談的時候,旁邊突然響起了阿錦哀切的哭叫聲。
西門龍錦回頭一看,便見夜清和不知何時已經倒在地上人事不知了。
「爺爺,爺爺!你醒醒啊!」阿錦大哭。
莫老三眯著眼睛瞅了半晌,才有些疑惑地道:「這是……鳳禹宗的那個小子?」
聽到莫老三的聲音,阿錦忙哭求道:「這位前輩,您認識我爺爺嗎?求您救救我爺爺吧!」
莫老三蹙了蹙眉,終是嘆氣道:「罷了,雖然鳳禹宗可惡了些,這小子我看著倒還順眼。」說著,便一道靈光打入他的體內,然後微微一愣,「身體居然破敗成這樣了……」說著,他下意識看了那帶給他熟悉感覺的小女孩一眼。
西門龍錦看著那委頓在地的男子,眸中一片平靜。
「在這大街上躺著也不是個事兒,不如先進酒樓再說吧。」莫老三頂著阿錦淚眼婆娑的祈求,摸了摸鼻子,終是大手一揮道。
此時,天已經全黑了下來。
不知道什麼時候,滴滴答答地下起了雨。
西門龍錦又回到了二樓臨窗的那個位置,百無聊賴地繼續飲酒,灰衣少年坐在一旁,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忍不住皺眉道:「龍女,你身有傷,還是少喝一些吧。」
西門龍錦聞言,看了灰衣少年一眼,笑了起來:「無妨,這酒,淡得跟水一樣。」
「不管怎麼樣,到底還是酒……」灰衣少年先是被她突如其來的笑容迷惑了一下,然後下意識反駁,駁了一半,忽然慢半拍地瞪大眼睛,「……你會說話了?!」
龍女會說話了!
西門龍錦「呵呵」了兩聲:「哎呀呀,真的呢,我居然會說話了。」
懶洋洋的聲音,沒有一點驚喜的誠意。
灰衣少年抽了抽嘴角:「其實……你一直都會說話吧?」
「怎麼可能。」西門龍錦繼續沒什麼誠意地否認,又喝了一口酒,搖搖頭,「果然淡得很。」
初時可以解解酒癮,再喝就真的淡出鳥來了。
正說著,莫老三抱著一個酒罈子上來了。
「嘗嘗這個。」他伸手,將手中烏黑的酒罈擺在了桌上,一掌拍開酒封,一股濃烈而醇厚的酒香立時瀰漫了開來。
西門龍錦眼睛一亮,盯著那酒罈再也挪不開眼睛了。
「試試?」莫老三將酒罈推到她面前。
西門龍錦二話不說,抱起酒罈便是一口。
酒罈很大,而她的身體很小,這樣強烈的對比看起來說不出來的滑稽,可偏偏她的動作十分的熟練自然,一看就是慣會喝酒的。
一口酒下肚,西門龍錦只覺得一股充沛的靈氣自腹部升起,竟是說不出來的舒泰,她眯著眼睛細細感受了一下番,然後大讚:「好酒!」
莫老三便笑了起來:「果然不愧龍錦大人……的徒弟。」他十分自來熟地在一旁坐下,「這酒原是給龍錦大人留著的,誰知道她再沒回來過,如今……給你喝也是一樣的。」
「你有心了。」西門龍錦笑呵呵地又飲了一大口,十分滿足地道。
灰衣少年看看龍女,又轉頭看看那神秘莫測的酒樓掌柜,心道龍女果然來歷不凡啊。
「那小子正在後頭躺著。」話音一轉,莫老三突然道。
西門龍錦只顧飲酒,沒有開口。
「他身上有暗傷,又挨了那小娘匹一記毒針,那毒針本也不是什麼大事,只是……他身體原就破敗得一塌糊塗,已經將近油盡燈枯,如今這是雪上加霜,只怕是沒幾日好活了。」也不管西門龍錦在不在聽,莫老三自顧自道。
他這麼說的時候,屋檐上剛好有雨滴落下來,砸在窗台上,飛濺起小小的水珠落在西門龍錦的身上臉上,帶來一絲小小的涼意。
西門龍錦側過頭看向窗外,雨聲淅淅瀝瀝,街道上積了許多小小的水窪,雨點落在那些水窪上,泛起一圈一圈細小的漣漪。
在她還是一條小錦鯉的時候,最是喜歡這樣的天氣。
初見夜清和的那天,也是這樣的天氣。
那時,她身受重傷,維持不住人形,變回原形棲身在那小村莊的破廟裡養傷。
就是在這樣一個潮濕、溫潤的天氣,她慢慢擺動著尾巴,在漫天的落雨中,帶起一圈一圈小小的漣漪。
縱使身受重傷,卻也是難得的自由自在。
然後,一個撐著竹骨傘的男子慢慢走進破廟。
他身上的氣息令她忌憚。
那是一個人類修真者。
鯉族西門氏也算是妖中的大族,但凡妖族,對人類修真者自然是沒什麼好感的,對於人類修真者來說,妖族的身軀血肉皆是他們煉丹煉器的材料。而西門龍錦,更是深諳弱肉強食這個道理的。
此時她滿身是傷,靈氣匱乏,自然是那個「弱」者。
正面衝撞的話,完全沒有制勝的可能。
甩動了一下尾巴,小錦鯉悄然貼近泉中的一株睡蓮,將小小的身子隱藏在那睡蓮寬大的葉子底下。
縱然她已經小心地收拾起了氣息,卻還是對上了一雙清澈的眼睛。
「唔,原來是尾小錦鯉。」他微微彎下腰,俯身看著那條警惕地貼著睡蓮梗的小鯉魚,微笑著問,「村子里鬧鬼的傳聞,是因為你嗎?」
那是一個穿著碧色長衫的男子,眉目清俊,氣息卻是溫和得很。
她甩了一下尾巴,出於對人類修真者的戒備,她並沒有想要和他搭話的意思。
可是他卻多管閑事得很,竟然直接將她從水中撈了出去,左右端詳了一番,在她忍不住要拼著與他同歸於盡的時候,出其不意地伸手餵了一丸丹藥給她。
後來……他便在破廟裡住了下來。
他顛覆了她印象中所有關於人類的想象,他善良,溫和,對於在人類眼中是「妖物」的她,也會精心地替她療傷。
有他陪伴的日子,沒有艱苦的修行,沒有孤獨的掙扎,也不必面對那些比她強大好多倍的凶獸。
他會溫柔地給她餵食一些有益於她的天材地寶,他會對著她微笑絮語,雖然她從來沒有回應過他的話,他卻還是喜歡絮絮叨叨地跟她說話。漸漸的,她知道了這個多管閑事的人類修真者叫夜清和,出自鳳禹宗。
……那些溫柔和微笑,是她十分渴望的,也是她在那還不算漫長的人生中從來未曾得到過的。
所以……她才會那樣輕易地愛上一個人吧。
西門龍錦想著,又喝了一口酒,一旁坐著的莫老三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只有灰衣少年默默陪著他。
樓梯上忽然有略顯沉重的腳步聲響起,是阿錦扶著已經醒過來的夜清和走了過來。
阿錦眼睛紅紅的,表情看起來有些拘束,她小心翼翼地扶著夜清和坐下,略有些好奇地看了一眼正抱著酒罈喝酒的小女孩。
「阿錦……」夜清和有些不確定地看著那面目陌生的小女孩,眼中有著濃濃的希冀。
明明是另一張臉,明明一點也不像。
可是……她會吹和阿錦一樣的曲子。
她有一雙和阿錦一模一樣的眼睛。
她身上有著和阿錦一樣的氣息。
「你是阿錦……對不對?」
站在一旁的少女聽到這個名字,神色微動,她知道爺爺口中的「阿錦」是另一個人,她知道爺爺收養了她並且給她取名「阿錦」是為了記住另一個人,那個人……就是眼前這個小女孩嗎?
西門龍錦看了他一眼,忽而輕笑:「西門龍錦,不是已經死了么。」
夜清和聞言,面色一下子變得煞白起來,他彷彿不堪重負似的晃了晃身子,嘴角有血溢出來。
他的眼睛黯淡下來,幾乎是迅速蒙上一層死氣。
「爺爺!」一旁的阿錦驚呼一聲,慌忙上前扶住他,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這位小姑娘,就算騙騙我爺爺也好,你……」
話未說完,一隻瘦骨嶙峋的微涼大手輕輕拍了拍她的手,阻止了她未完的話。
阿錦咽下了沒說完的話,緊緊咬唇。
「可以請我喝一杯嗎?」他看向西門龍錦,輕聲問。
西門龍錦抱著酒罈的手微微一緊,隨即垂下眼帘,淡淡地「嗯」了一聲,將酒罈隔桌遞給了他。
夜清和微微一笑,接過酒罈,仰頭便是一口。
他喝得很急,有酒液來不及咽下,順著他清瘦的下巴滑落,他放下酒罈,劇烈地咳嗽了起來,隱隱有血咳出。
西門龍錦靜靜地看著他痛苦地咳著,靜靜地看著那個叫阿錦的少女慌忙用帕子替他擦去嘴角的血跡,又慌慌地拿出藥丸來給他。
他卻輕輕推開了,半晌,才止住了咳,抬頭看她:「原來這酒,真的很好喝。」
這麼說的時候,他的眼睛亮亮的,然後伸手將酒罈遞還給她。
西門龍錦接過酒罈,仰頭喝了一口:「這是莫老三的珍藏,可比紅塵醉好喝多了,便宜你了。」說著,又將酒罈推了回去。
夜清和接過酒罈的手微微一顫,隨即仰頭又是一口。
就這樣你一口我一口,一罈子酒很快見了底。
夜清和趴在桌上,已是爛醉如泥。
醉眼矇矓中,他彷彿看到那一尾漂亮的小錦鯉正向他游過來,眨眼間幻化成一個美貌的錦衣少女。
她笑盈盈地勾著他的脖子說:「我等你回來啊,等你回來一起去月牙鎮喝酒,聽聞那裡的紅塵醉很不錯呢!」
……果然是你啊,阿錦。
能夠再見到你,真好。
夜清和就這樣睡過去了,再沒有醒來。
西門龍錦也醉了,她懶洋洋地趴在窗台上,睜著醉眼迷濛的眼睛,看著窗外。
雨已經停了。
耳邊響起了阿錦失控的哭聲,很凄厲的,號啕大哭。
西門龍錦很少會醉,她也很少會後悔。
後悔這種事情,只有懦弱者才會做。
在那已經算得上漫長的生命里,西門龍錦唯一後悔過的事情,便是破廟裡的那次邂逅。
西門龍錦想,夜清和也一定後悔過。
如果沒有那次邂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