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再見聞歌
第二日,天徹底放晴了。
西門龍錦宿醉醒來,便看灰衣少年正坐在一旁,手裡拿著什麼在細細打量。
她一動,灰衣少年便察覺到了,他起身走了過來,將手中的東西遞給她看。
那是一隻玉塤,她不用細看,便知道那上面刻著一個「錦」字,正是那隻掛在那個叫阿錦的少女的脖子上的玉塤。
「這是阿錦叫我轉交給你的。」灰衣少年道,「她一大早便帶著他爺爺的遺體走了,說是要回村子去。」
西門龍錦伸手接過,細細地摩挲了一陣,然後隨手將它丟進了儲物手鐲。
誰能想到,這隻小小的玉塤,便是引起一切驟變的源頭呢?便是慕容霜主僕,也定然沒有想到,她們心心念念要尋的那個寶物,便一直在那個不起眼的少女脖子上掛著吧。
酒樓夥計口中那個關於月牙鎮寶物的傳說,其實還挺靠譜的。
說起來,他們的故事竟然如此簡單,她和他在破廟相遇,進而相愛,她送了他這個玉塤作為定情之物,這玉塤是她在一處秘境偶爾得來的,因為她擅長吹塤,便拿來當樂器使。然而她到底年輕,見識淺薄,並不曾認識到此物的逆天之處。
可是鳳禹宗有人慧眼識寶,覺察出了這玉塤的不凡,並且認出了這玉塤的來歷,知道玉塤之內原該有一滴上古神獸的精血。夜清和哪裡知道師門長輩也會因為貪婪而心生惡念,並不曾隱瞞她的存在。
於是,她被捉進了鳳禹宗,剖腹拆骨,投進煉丹爐,就為了得到有可能被她吞噬了的那一滴神獸精血。
然而她到底命不該絕,在萬般痛苦之中,她堪破情劫,化身為龍。
然後,滅了鳳禹宗。
「他沒有後悔過。」灰衣少年忽然開口。
西門龍錦一愣:「什麼?」
「阿錦告訴我,她爺爺說自己沒有後悔過。」
西門龍錦頓住,整個人茫然無措了半晌,彷彿連血液都停止了流動。
許久之後,她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
原來……你不曾後悔過么。
可是我,真的後悔了。
如果我沒有遇見你,你便還是鳳禹宗的天之驕子,不會師門被滅,不會身染重疾,不會無聲無息地隕落於此處……
久未宿醉,宿醉的感覺並不好受,西門龍錦閉上眼睛,放任自己仰面倒下。
雖然想就這麼睡一下,可是大概之前在龍蛋中睡了太久,她還是絲毫沒有困意,只能默默躺著。
這一躺,便是躺到夕陽西下。
灰衣少年不知道什麼時候出去了,屋子裡只剩下西門龍錦一人。
危機,來得很突然。
微涼的風,半開的窗,夕陽透過窗格斜照進來的淺紅色光線,空氣中的微塵,一切的一切,陡然靜止。
西門龍錦倏地睜開眼睛,然後便感覺身體被什麼無形的東西禁錮住,連一根手指都無法動彈。
空間幻術,她那好徒兒的拿手絕活。
是聞歌來了。
在西門龍錦這麼想的時候,只見整個空間微微波動了一下,一襲白衣的美貌少年便這樣突兀地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來的是屬於這個時代的少年聞歌,而不是和她一起通過傳送陣而來的時空過客。
……有點麻煩啊。
如果是另一個聞歌,至少還有時空法則約束著,會同她一般力量受到限制,可是……眼前這個少年聞歌,卻是棘手得很。
畢竟,這個她一手教出來的少年有多少本事,她清楚得很。
「把東西交出來。」他神色淡漠地看著那個躺在床上的小女孩,開口道。
……這強盜一樣的口吻喲。
西門龍錦有點懷念記憶里那個乖巧聽話又可愛黏人的好孩子了。
下一刻,她便感覺脖子猛地一緊,一隻無形的大手已經掐住了她的脖子,把她從床上拎了下來,強烈的窒息感讓她有些不適。
可是饒是如此,她還是沒辦法動彈半分。
這是力量上的絕對壓制。
「把東西,交出來。」他冷冷重複,隨著他聲音的響起,那隻扼著她脖子的手又收緊了幾分。
在這樣的強力擠壓之下,她的嘴角有血溢了出來,若不是這具身體是龍女化形,並非表面看起來那麼孱弱,只怕此時已是立時斃命的下場。
西門龍錦思考了一下,他這徒兒的目標怕是和慕容霜一樣,想要那隻玉塤吧?
來得這樣湊巧,昨兒個慕容霜才走呢,他是慕容霜搬來的救兵吧。
西門龍錦想起了慕容霜手上戴著的那隻儲物手鐲,心下不知道是個什麼滋味。
心下嘆息,她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在空間禁錮之下小幅度晃了晃腦袋,表達出自己不願意配合的意願。
「找死。」聞歌顯然怒了。
他這一怒,西門龍錦便感覺喉間猛地一痛……
好嘛,喉嚨好像被掐碎了。
她口中立時湧出血來,眼前模糊一片。
……這是又要去死一死的節奏?
原來,她的好徒兒在她看不見的時候,是這個樣子的啊。
也忒兇殘了一些。
是她的教育方式出問題了嗎?
西門龍錦想嘆氣,莫非她跟聞歌八字不合?怎麼一次兩次的都要死在他手上呢?
雖說對這個世界也沒什麼可留戀的,但是在意識漸要模糊的那一刻,不知怎的,她的腦海里忽然出現了大長老滿是溝壑的臉。
……以及那隻乾燥溫暖的大手撫上她頭頂的觸感。
若是他知道龍女死了。
八成會很難過吧?
這麼一想,她忽然就覺得死也不是那麼無所謂的事情了。
強撐著聚起精神,她動了動因為沾染了血而顯得十分艷麗的唇,萬分艱難地吐出了一個字。
「破。」
因為虛弱,那一個字說出口的時候只剩下破碎的氣音。
可就是那幾不可察的聲音,瞬間打破了他設下的空間幻術。
微涼的風透過半開的窗輕輕吹拂進來,空氣中的微塵在窗格漏出的淺紅色光線里輕輕飛舞,屋子裡瀰漫著淡淡的血腥味。
禁錮著西門龍錦的巨手也因為幻術被打破而消失不見,她重重地摔在地上,無聲無息的,口中湧出大量的血沫,看起來令人觸目驚心。
聞歌卻是一臉的錯愕。
眼前這個看起來無比孱弱的小女孩,竟然破了他的幻術……?
而且……是以這樣熟悉的手法。
「你……是誰?」胸口猛地湧起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慌亂和期待,他猛地上前,想要拎起那看似虛弱無力隨時都會死去,卻又似乎不那麼簡單的小女孩。
就在這時,眼前忽然一道銀光閃過,聞歌便覺手上一痛,有什麼狠狠地抽在了他的手上,力道之猛,他甚至聽到了自己手骨開裂的聲音,他猛地後退,抬頭便見一個手執鋼鞭的美貌男子躍窗而入,將那躺在地上不停吐血的小女孩護在身後,正殺氣騰騰地看著他。
……空間幻術一旦被打破,這屋子裡的動靜定然是瞞不過莫老三的。
見到莫老三出現,西門龍錦鬆了口氣。
灰衣少年自然也聽到了動靜,急急地撞門而入,看到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龍女時,整張臉都白了,他匆忙上前扶起她,餵了一粒丹藥在她口中。
丹藥是他為這一次秘境之行特意備下的回春丹,但對於西門龍錦來說,這藥效也就是聊勝於無了。
「哪裡來的小白臉,竟敢在你爺爺的地頭撒野!」眼見著小姑娘在自己的地盤被人傷成這樣,莫老三簡直出離憤怒,他將手中的鋼鞭凌空甩出一道凌厲的鞭影,沖著聞歌惡狠狠地道。
不停吐血的西門龍錦無力吐槽,說起小白臉……莫老三其實也不遑多讓吧。
「我只是來取回我師父的東西。」將受傷的手背在身後,將莫老三的強悍看在眼中,聞歌到底不願與他正面衝突,開了尊口解釋。
「你師父?誰啊?」莫老三一臉莫名其妙地順嘴問。
想起那個名字,聞歌心口一痛,他下意識摸了摸耳垂上那一顆圓潤溫和的鮫王淚,終是吐出了那個在他心口幾乎已經成了禁忌的名字:「西門龍錦。」
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聞歌看了一眼被那不起眼的灰衣少年抱在懷中的小女孩。
不知道為什麼,看到這個場景的時候,他的心頭微微一刺,莫名產生了一種不舒服的感覺。
……彷彿本該屬於自己的東西,被外人冒犯了一般。
為什麼會有這麼奇怪的感覺?
「哈?龍錦大人的徒弟?」莫老三兩眼一眯,臉上帶了幾分譏誚的笑,「無恥的人我莫老三見得多了,因為覬覦人家的寶貝就冒充人家徒弟,還打傷了人家的正經徒弟,這樣無恥還真是頭一回見呢。」
「天下皆知西門龍錦的徒弟只有一人,乃魅狐聞歌。」聞歌聲音猛地一沉,他直直地看向那個被灰衣少年抱在懷中的小女孩,眼中已帶了殺意,「你究竟是誰?」
西門龍錦被他捏碎了脖子,又因為時空法則的關係「龍吟」的修復之力沒辦法使用,這個時候只顧著吐血了,哪裡發得出聲音來。
「天下人知不知我不管,我只知你是個不要臉的騙子。」見到小姑娘傷成這樣,莫老三哪裡耐煩跟他扯皮,只暴躁道,「這裡沒有你要的東西,有也不是你的,趕緊滾出月牙鎮,不然休怪你爺爺我不客氣,真當你爺爺是個好脾氣的,一個兩個的都來尋晦氣!」
聞歌聽得面色微青,他一直都是一個理智的人,身為孱弱到連自保都無力的魅狐一族,他不能不理智。也正是因為足夠理智,他才能在各種險惡的環境之下安然走到今天這個位置。
現在理智告訴他,應該儘快離開,不宜和眼前這個連他都摸不清深淺的男人纏鬥。
可是視線一旦觸及那個不停吐血的小女孩,他感覺自己所有的理智一下子全都化為虛無。
心念急轉間,眾人發現所處的場景突然改變了。
明明他們正身處月牙鎮安福酒樓,可是他們眼前所見,卻是一片萬里雪域,凜冽的寒風刮面而來,寒風之猛烈令人連睜眼都困難。
又是幻術。
西門龍錦很驚訝,聞歌向來信奉「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的道理,在莫老三的強力壓制之下,他的正常反應難道不應該是暫且迴避嗎?
……為什麼擺出了一副要拚命的架勢?
看來那隻玉塤真的是一隻了不得的寶貝呢。
她此時的狀態十分糟糕,滿身是傷動彈不得不說,連最後的力氣也在之前破除幻術之時用盡,是再沒有力氣再破一回他的幻術了。
唯一值得欣慰的大概只有她依舊強大的神識了。
就算是在這冰雪幻境之中,她的神識依舊不受阻擋,可是她雖看得清楚,卻什麼也阻止不了。
這幻境,是聞歌的絕對領域,他可以操控幻境中的一切,莫老三也不知道看到了什麼,正在和空氣搏鬥,竟是十分兇險的樣子,看來他適應幻境需要時間,暫時是顧不上他們這邊了。
凜冽的寒風夾雜著冰涼的雪粒打得人臉生疼,冰涼的空氣隨著呼吸沁人肺腑,彷彿連心臟都被凍住一樣,灰衣少年加大了手中的力道緊緊抱著行動不便的龍女在風雪中跋涉。
西門龍錦輕輕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停下。
只要幻境不破,他一味前行只是徒勞,不如留些力氣靜待聞歌的手段。
隔著漫天的風雪,她靜靜地看著那個站在遠處的白衣少年。
他的臉色看起來不是很好,莫老三的攻擊對他還是造成了一定的影響,雖然攻擊不到他的真身,但是的的確確對他的靈力造成了巨大的消耗。
「你是誰?」他直直地看著她,問。
隔著風雪,他的聲音直入她的耳邊。
西門龍錦脖子被他捏碎了,開不了口,自然也不會使用所剩無幾的靈力跟他傳音說廢話,於是沉默。
西門龍錦的沉默顯然惹怒了他,他迅速欺身上前,手微揚,霧氣凝結成水珠,化為一柄奇特的彎月形武器。
他使的這一手正是水月訣,當年她費盡心思才尋到了這門適合魅狐修鍊的功法,水月訣共有九層,她死的時候他正卡在第七層不得進階,此時他能夠凝水成月,看來已經突破第七層了,只是氣息略浮躁,果然還是沒有聽她的話,太過急於求成了。
西門龍錦身上泛起一層淺藍色的水霧,護住灰衣少年,同時猛地握住他的手示警。
察覺到西門龍錦的動作,灰衣少年猛地後退,險險避開了迎面襲來的人,可是終究實力懸殊太大,他悶哼一聲,中了招。
彎月的尖牙直直地刺入他的右眼,若不是有西門龍錦的藍霧相護,此時怕已是穿腦而出。
感覺到那層淺藍色的水霧阻止了他的攻擊,聞歌猛地收回彎月刃,心中一片翻騰。
……這是和師父一樣的功法。
西門龍錦感覺有帶著腥味的猩紅液體滴在了她的臉上,心下嘆息,因為糟糕的身體狀況和規則之力的影響,她到底沒能護他周全。
她動了動身子,示意他放開她。
此時她無力護他,他帶著她完全是累贅。
灰衣少年卻是非但沒有放開她,反而緊了緊手臂。
……明明那麼弱小,這麼執拗無非是兩個人一起死而已,又何必如此呢?
西門龍錦心裡這樣想,卻終究因為他死也不肯鬆手的態度而動容。
她蹙了蹙眉,感覺到聞歌的氣息再度襲來,她只得拼著最後一點靈力向莫老三傳音示警。
「小賊吃你爺爺一鞭!」莫老三果然不負眾望,立刻手執鋼鞭趕來救援。
眼見著莫老三狠狠一擊已經襲來,聞歌卻是視而不見,不閃不避,一徑向著她而來。
竟是拼著受傷也要逮住她的架勢。
耳邊聽到灰衣少年痛呼一聲,西門龍錦只覺得那隻抱著她的手臂鬆開,然後是漫天的血霧。
聞歌斬了他一臂。
她的身體被圈進了另一個懷抱。
「龍女!」身後,傳來灰衣少年撕心裂肺的吼聲。
幻境瞬間消失不見。
漫天的風雪,慘烈的戰鬥,全都消失不見,他們仍身在安福酒樓的房間之內。
夕陽依舊,耳邊隱約可以聽到安福酒樓外的街道上傳來各種嘈雜喧鬧的聲音。
一切那麼平和。
之前的一切彷彿都只是一場幻覺,如果不是灰衣少年瞎了一眼,斷了一臂。
如果不是龍女已經不在了……
滿臉血污的灰衣少年躺在地上,默默吞了一粒丹藥療傷。
「他奶奶的混蛋!」那廂,很久沒有吃過這麼大虧的莫老三氣得跳腳,「老子跟你勢不兩立!」
灰衣少年搖晃著身子,默默起身,他前所未有地,開始深恨起自己的無能和弱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