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以退為進
一連三天,墨謠都沒有走出這間寬闊的浴室。兩人抱在一起,像兩棵相依相偎的樹一樣。
蕭禎反覆用手指摸索著墨謠的眉眼,她已經是個成年少女,可是眉眼還帶著年幼時的影子,不管怎麼看,總有三分稚氣。
墨謠閉著眼睛,由著他撫摸。溫熱的泉水終年不斷,整個房間都籠罩在重重霧氣里。好像……每一次跟蕭禎見面,都是隔著這樣的霧氣。
返回城中后,果然有很多大臣上表指責蕭禎,說他倚仗戰功、藐視王室威儀。
贏詩把這些奏表堆在王宮庭院里,請蕭禎來看。蕭禎卻直接淋上火油,把奏表全都燒了。
快到新年時,秦王贏軒也終於在一片吵鬧聲中,選定了自己的王后。那是個權臣世家出身的小姐,看上去性子溫順,連大聲說話也不敢。參加宮宴時,無論多麼好吃的菜,都只吃一口,免得落下貪吃的惡名。
其實贏軒根本不想娶什麼王后,可是阿姐對他說,只有娶了王后,他才能名正言順地接見他國派來的使節,再也不用通過蕭禎轉述。
贏詩有她自己的方法,像誘捕獵物的獵人一樣,慢慢收緊手裡的繩索。宮女給她梳起垂雲髻,少女髮式,搭配她那張日漸凌厲的臉,顯得有些怪異。可是她還沒有婚配,按規矩不能梳起高髻。
「公主真是國色天香。」宮女嫻熟地說著恭維話,卻根本不敢抬頭看她。
「國色天香?」贏詩看一眼鏡子,再明媚的少女,在這陰暗的宮室里困上半生,也會變得面色蒼白。
如果能生成一個男兒身該有多好,贏詩怔怔地想,她自信不會輸給任何一位兄弟。爭權奪勢有什麼難的,不就比誰更快、比誰更狠么?
如果可以,她希望軒弟永遠不用學著怎麼做一個王。可惜,如果只是如果,她不能選擇性別,就跟今天不能選擇立場一樣。
贏詩一而再、再而三地包庇蕭禎,讓秦國那些貴族越發不安。他們害怕終有一天,整個秦國都會變成贏詩下嫁蕭禎的陪嫁。每次宮宴,他們都要瞪大眼睛,盯著蕭禎的錯處。
贏詩坐在王座後面,借著機會教導贏軒:「君王要殺死一個人,是絕對不需要手染鮮血的。你只需要對他好,好到所有人都覺得不公平,自然會有人替你做了這件事。」
酒菜齊備,蕭禎才姍姍來遲。大殿里的人,驚訝地看見,蕭禎牽著一個少女的手,一起走進來。那少女頭髮未系,垂在臉側,遮住了大半張臉,身子又被整張白裘做成的披風裹住,襯得臉越發小。
贏詩冷眼看著,認出這少女正是墨謠。
蕭禎牽著她走到最靠近秦王的座位上,雙手攏住她凍得發紅的耳朵,笑著問:「冷不冷?」
墨謠神情淡淡的,輕輕搖頭,自己伸手去解白裘。蕭禎壓住她的手:「先這樣坐一會,這殿里也很冷,等喝了溫酒再脫下來。」
每上一道菜,蕭禎都先挑最好的部分,放進墨謠面前的碟子里,有的她喜歡,蕭禎就再夾一點過去。有的她不喜歡,剛皺一皺眉頭,蕭禎就握住她的手腕,就著她的筷子尖,把餘下的吃進去。
大部分人從來沒見過蕭禎對人溫存,此刻看得目瞪口呆,交頭接耳、互相打聽,才知道這就是蕭禎新婚的妻子。他們看見墨謠怕冷,雙手縮在袖子里,只露出指尖,捧著裝溫酒的青銅樽,自然而然地聯想到,蕭禎前往湯泉行宮,也是為了給她調養身體。
從坐在竹簾后的贏詩,到觥籌交錯的王公貴族,再到門口奉菜的婢女,每個人都在偷偷打量旁若無人的那兩個人。他們看著蕭禎整晚都沒有移開視線,看他幫妻子剔去魚刺,挑出最鮮美嫩滑的一塊魚肉。可他那個瘦弱的妻子,整晚都沒有說話,嘗了一口魚糜,就搖頭推到一邊。
有人暗暗猜測,這不知死活的小丫頭一定會惹惱蕭禎,可是蕭禎始終都沒有顯露出一絲半點不耐煩。墨謠放下酒杯,低聲說了幾個字,蕭禎湊到她嘴邊聽,然後笑著點點頭,幫她攏好披風,這才帶著她向門外走去。
整場宴會,幾乎成了他們兩人的一場表演。
坐進馬車裡,墨謠解開披風束帶,抬手擦去脖頸上滲出的汗。
蕭禎在她旁邊,一面拿出帕子給她擦,一面說:「出了這麼多汗,一會要著涼了。」
墨謠推開他的手,忽然問:「今天的表演,還令你滿意么?」
蕭禎的手一頓,但他很快又溫和地笑開了:「我不是表演,我是真的很想讓他們知道,我已經娶了我最喜歡的女孩為妻。」
「是啊,你娶到了喜歡的女孩,就不會再娶贏詩公主了。即使你肯娶,她也不肯嫁了,」墨謠側著臉看過來,「贏詩隱忍了好幾個月布下的局,就這麼輕易被你化解了。只要你跟贏詩的婚姻不成,那些人就不用擔心這姓贏的江山,會改姓蕭。」
蕭禎無話可說,因為這的確是他的目的之一:「小謠,你為什麼總要分這麼清楚呢?不管出於什麼目的,我總是希望對你好……」
「嗯,你希望對我好,」墨謠冷笑一聲,「你對我的確很好,可是我怎麼就越來越討厭你呢?贏詩不是個天真爛漫的女孩,你當年要花多少心思,才能讓她傾心於你?你對雲姜也很好,給了她別人永遠得不到的榮耀。可是她們現在都被你拋棄了,我怎麼知道自己不會也有那麼一天?」
她全都知道……蕭禎捏緊拳頭,再也笑不出來。這副千瘡百孔的人生,總是在他修補好一個錯誤時,就立刻冒出另外一個。
「小謠,我當年依附贏詩,是為了藉助她的聲望,統領王宮衛隊。我安排雲姜成為通神的巫師,也是為了左右楚國的政局。」蕭禎直視著她的雙眼,「可我並沒有從你身上獲得什麼。」
「對,你是沒有,可是比有更可怕。」墨謠也不示弱地直視,「她們還對你有用,你丟棄的時候,還要衡量一下後果。可我毫無用處,也許你丟棄我的時候,根本連想都不用想。」
「小謠!你怎麼會這麼想?」蕭禎幾乎壓不住心裡的怒火,差一點又要失去理智,可是看到墨謠手壓著胸口,似乎很不舒服,聲音又和軟下來,「從前的事,我不想多說。我答應你,以後都不會再跟她們有牽連,只會一心一意對你。」
「不過,」他接著說下去,「我把對你的喜歡,表現出來,同時為我自己爭取更有利的情形,我不覺得有什麼錯。即使蘇傾在這裡,也不可能只是順著你的心意。我不相信你沒發覺,他從不拒絕雲姜的邀請,也是為了給人製造一種印象,他如果娶妻,最理想的人選會是雲姜。」
馬車在府邸門前停住,車身一晃,帶得墨謠整個向前撲去。蕭禎剛好在她對面,把她抱個滿懷,才沒讓她磕碰在車壁上。
墨謠從他懷裡掙脫出來:「既然你要跟他比,我就告訴你。他跟你不一樣,無論他怎麼做,我都不會懷疑他的目的。」明明已經開始試著忘記,卻偏要用這種方式提起。
墨謠跳下車子,直接跑回房間。車廂外踏腳的小凳還沒放好,她直接從半人高的車廂里落在地上,驚得正要捲起帘子的小婢子,差點坐在地上。
蕭禎從車廂里踱出來,腦海里反覆回蕩著那句「他跟你不一樣」。不管他怎麼做,都比不上那個已經死去的人。回憶能把乾癟的松子,變成閃亮的繁星,更何況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呢?
……
贏詩是個毫不氣餒的人,眼看有利的形勢,被蕭禎輕而易舉化解,又開始想出別的辦法來。她從沒帶過兵,卻知道眼下這場戰爭,比任何一次真刀真槍的仗都要兇險。一時一刻的輸贏,沒什麼要緊,最後能活下來的那個,才是最大的贏家。
她開始把越來越多的瑣事,交給蕭禎,讓他漸漸遠離兵馬。如果換了其他人,早就被瑣事壓得喘不過氣來,可蕭禎卻不緊不慢地一件件處理。只不過,他在府邸里的時間越來越少,有十幾天沒有見墨謠的面。
心裡已經很想退一步,看看墨謠的身體有沒有好一點,可腳下就是邁不出那一步。他也知道墨謠有時是個偏激固執的人,只要好好解釋給她聽,一切就都會好了,可嘴上偏偏也說不出第一句服軟的話。
春天最後一場雪,竟然比整個冬天的任何一場都要大,雪粒子掛在樹梢上,有人經過時,就撲啦啦地落下來。
蕭禎想起墨謠住的地方有點僻靜,不知道會不會冷,猛一抬頭,才發現已經走到了她門口。他搖頭苦笑,如果她能遊刃有餘地行走在宮闈之間,那也就是不是他喜歡的小謠了。這種愛恨分明的個性,如果不是蘇傾有意回護,恐怕早就吃了大虧。
迎面走來兩名婢女,手裡端著盛食物的陶罐。她們沒看見蕭禎,只顧說自己的話:「……今天又是什麼都沒吃,也不肯叫大夫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