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意外之惑
婢女轉個彎,才看見站在雪樹下的蕭禎,落雪在他眉骨上塗了一層薄薄的白。
蕭禎掀開蓋子,看見陶罐里是滿滿一罐肉湯,幾乎完全沒有動過。鬧脾氣鬧到不吃飯,她還真像個小孩子。蕭禎端過肉湯,自己推門進去。
房間里熏著淡淡的薄荷腦,墨謠踩著一雙明顯大出很多的木屐出來,看見是他,臉色一黑就要回去。
蕭禎伸出空閑的那隻胳膊,把她攬住:「你要生氣,也不能自己不吃飯。我要是你,就自己先吃好,讓那些惹我的人,都沒得可吃。」
墨謠白他一眼,板著臉不說話。
蕭禎看她臉色和緩一點,從側面貼著她的,耳鬢廝磨著說:「吃了飯,你好有力氣長長久久地跟我生氣。」說到長長久久四個字時,貼著她的側臉,淺淺地吻了一下。
墨謠被他逗得一笑,又瞪他一眼,順勢推開他的手臂到桌邊坐下:「誰要跟你長長久久地生氣?做夢吧……」
蕭禎從背後抄住她的腰,雙手伸到她面前,揭開陶罐。鹿肉和魚糜一起熬制的湯,還加了秦國特有的香料,飄散出濃醇的香氣。蕭禎用銀勺子攪一攪:「還熱呢,將就喝一點,晚上我親自烤羊腿給你。」
墨謠低頭喝了一口,搖頭說:「太膩了,有土腥味。」她從不挑剔飲食,可今天聞到每種東西,都覺得帶著異味。
蕭禎越過她的肩,手臂環過她的身體,把她喝過的半勺湯送進嘴裡,沒嘗出什麼特殊,卻故意重重地點頭:「嗯,它們長得不好,讓小謠不喜歡,該罰!罰它們不能進美人的櫻桃口,只能落進蕭某人肚子里了。」
他剛好也沒吃飯,就把這一罐湯喝,叫人重新煮清淡的東西來給墨謠吃。墨謠趴在桌上,捧著碗小口小口地喝粥。蕭禎近在咫尺看著,連她眼瞼上的睫毛都根根分明,心臟不受控制地越跳越快。
如果每天都能這樣,跟她在一張桌子上吃飯,那麼人生百年,真是一點也不寂寞了。
「小謠,」他小聲開口,「我要出去一段時間,少則十天,多則半個月,一定回來。你留在這裡,不要出去好不好?我把玄武留給你,無論誰叫你,都不要去,一切等我回來再說。」
「你要去哪裡?」墨謠也輕聲問。
蕭禎神色平淡地說:「秦王就要大婚,按規矩,這個年紀也可以開始選定修建陵寢的地方了。司星官擬定了幾塊地方,秦王讓我去看看哪裡好。」看墨謠沒什麼反應,又補充了一句:「都在北面。」
「又是一件費力不討好的事情,等陵寢開始修建,會有更多的人攻擊你,說你選的地方風水不佳,影響了國運。」墨謠說這些事情時,聲音細細軟軟,比其他任何時候都更像個溫柔的女孩。
想到她就是這樣跟蘇傾說話,一夜一夜陪著他,蕭禎口中直發苦,心口像有根針在輕輕地捻。
胡思亂想間,墨謠又說了一句:「你要小心,我等你回來。」
就像等了許久都不開的花,忽然在某天早上開了一大朵,蕭禎幾乎疑心自己聽錯了。這幾乎就是妻子在跟丈夫告別的口吻,原來有個人在家裡等著自己,就是這樣的。
連踏斷了木屐的底,都毫無知覺。蕭禎走出門時,腦海里始終只有這一句話,「你要小心」。
他差一點就要把真正的去處告訴墨謠,可是思來想去,還是沒有說。只要做完這一次的事,他就可以給小謠一個安全的家,讓她再也不用漂泊、不用害怕。
玄武已經備好了馬匹,咬著草莖等他來。蕭禎對著他擺一擺手:「不騎馬,準備兩路馬車,一路往北面去,另外一路,送我去楚國。」
……
蕭禎離開沒幾天,贏詩就派人來請墨謠入宮。可送信的人,根本見不到墨謠的面,就被玄武給擋回去了。
贏詩氣得摔了一隻價值連城的琉璃瓶,這就是區別,她被送進壽春、接近楚王時,蕭禎可從沒猶豫。那時,她竟然還以為,那是蕭禎對她的「青眼有加」,把她當成能夠攜手並肩的女人。
她召來近侍,咬著牙吩咐:「準備錦盒,給武陽侯府,送份禮物。」
只要墨謠人不離開府邸,玄武就睜一眼閉一眼,讓內官留下東西回去交差。
墨謠正閑得發慌,雖然奇怪贏詩怎麼會突然送禮物來,還是捧著盒子回了房間。內官說是楚國特產,讓墨謠看著玩的。
跨過門檻時,盒子太大遮住了視線,墨謠腳下絆了一下,差點跌倒。錦盒一歪,正撞在門邊上,蓋子敞開,裡面的東西也跟著掉出來。
墨謠彎腰下去撿,一枚牛皮做成的扳指,在她腳下打了轉,正是蕭禎經常戴在手上的那枚。他擅長弓箭,扳指幾乎從不離手,離開那天,墨謠還在他手上看見了這枚扳指。
呼吸有點不受控制地急促,她搖搖晃晃地伸出手,挑開落在一旁的布料。那是女子用過的淺粉色肚兜,一角上綉著兩個小字「雲姜」。
他去找雲姜了……
墨謠坐在地上,往盒子里看了一眼,如果剛才還只是懷疑,那麼,盒子里的這樣東西,已經足夠讓她確證了。那是司星官呈給秦王的奏表,裡面清清楚楚地寫著,已經選定了在渭河上游,修建陵寢。
沒有好幾處地方供選擇,也根本不是在北方。蕭禎臨走時說的話,都是假的……
天色已經全黑,墨謠還在地上坐著。三樣東西擺在她面前,由不得她不信。她甚至想過,那奏表是不是贏詩偽造的。可是司星官掌管宗廟祭祀,上奏用的,是專門燒制的陶片,不是普通的竹簡,就是為了防止有人竄改。
婢女進來點燈,差點踩在墨謠身上,慌慌張張地扶她起來。
墨謠被婢女攙著站起來,眼前一陣昏黑,險些栽倒在地上。小婢子嚇得不知所措,要請醫官,又怕她不肯,想起墨謠一整天還沒吃過飯,只能先想法子勸說她吃一點。
摻了豆子和碎肉的粥送進來,剛端到墨謠面前,她就「哇」一口吐出來。沒吃過東西,其實也沒什麼可吐,墨謠撐著青石燭台乾嘔,身子貼著燭台慢慢軟倒下去。
小婢子看見這副樣子,不敢耽誤,只能跑出去告訴玄武。一盒東西,就能有這麼大的反應,玄武心裡奇怪得很。匆匆闖進來時,正看見墨謠拿著剪刀,把蕭禎給她的東西,一樣樣剪碎。
玄武經常跟在暗處看,對他們兩人的事,清楚得很,可是卻從沒跟墨謠說過話。想勸,卻不知道從哪勸起,眼睛往地上一掃,剛好看見那封奏表。
「墨謠姑娘,你有什麼話,等到蕭禎回來,當面問問就清楚了。」時機未到,府邸里的人不能保證完全可靠,玄武還不能把話說得太明白。
「還問什麼,我再也不想見他了,」墨謠把剪刀往窗外一丟,站起來就要走,「我要回雲照山去。」
她一站起來,又是頭重腳輕,胸口悶得難受,想要嘔吐的感覺越發強烈。
玄武見識過她的脾氣,知道這時候說什麼都沒用,向前幾步,在她脖頸后一敲,抄著她倒下去的身體,放回床榻上。
蕭禎接到玄武傳訊,晝夜不停地趕路,心急如焚地奔回秦都。他生怕回去時墨謠已經走了,一路上都不曾休息,進門就直衝向墨謠的房間。
看見她睡著,懸在半空的心才落下來。蕭禎掀開被子一角,捏了捏她的手掌,掌心溫熱,並不像從前那麼涼。低頭看時,才發現她手腕上綁著絹布,用長繩系在床榻一頭的雕花獸環上。想必是婢女怕她真的走了,沒法交待,不得已才綁了她。
蕭禎心頭抽痛,幾乎可以想象墨謠那時的憤恨。他想解開那塊絹布,扯了幾次都沒扯斷。墨謠本來就睡得不實,這時也醒了,睜眼看見是他,一把抽回自己的手,吐出兩個字:「騙子!」
「小謠,我去見雲姜,不是你想的那樣,我……」
墨謠冷冷笑著,打斷了他的話:「你愛去見誰,跟我有什麼關係。我說你是騙子,是……我問你,在湯泉行宮,我讓你拿葯給我,你給我拿了什麼?」
蕭禎一時沒反應過來,接著想起那天的情形,他把避孕的藥丸丟進水池,叫人隨便熬了一副順氣的湯藥給她。
「小謠,那種葯都傷身體……」蕭禎按住她的手,手指撫過她的脈,脈象往來流離、如盤走珠。
蕭禎的手都直發抖:「小謠,你……你有孩子了。」
不說還好,說起這個,墨謠整個臉都漲紅了:「騙子,你這個騙子。你別想這樣就困住我,我……我要回去……」
「你還要回哪去,」蕭禎抱住她,不管她怎麼掙扎拍打,都不肯鬆開,「這是上天給我的禮物,誰也不能帶走,你也不行。」只有這一刻,他才覺得前半生所遭受的一切,都變得無足輕重。他會有一個孩子,恰是他心愛的女孩孕育的,掙扎著活下來,大概就是為了等到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