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遙遙相望
於公於私,玄武都不能讓蕭禎送死,他對韓沖一抱拳,扛起蕭禎隱沒在草叢裡。跟著他來的五名死士卻沒有走,自覺留在韓沖身邊。這五人本來就抱了必死的決心,要替蕭禎斷後。
舉著火把的秦兵,已經發現了他們,令聲一下,立刻向他們圍攏過來。韓沖從懷裡掏出一小瓶葯來,貼著面具邊沿倒進去。白色的藥粉,一沾到肌膚,立刻發出酸腐味道。韓沖捏緊拳頭,一聲不吭,可是那五名死士都看得出,他在忍受著劇痛。
不一會兒,面具邊沿就流出血來。五名死士都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他們剛剛看過韓沖的真容,那張臉不像蕭禎那樣冷酷,英氣之中帶著三分俊秀,本該是最受女人歡迎的那種長相。可他竟然心甘情願毀去面容,顯然也沒打算活著離開。
韓沖看那五人的相貌,猜出他們也是楚人,勾起唇角一笑,這凌厲一笑,跟蕭禎竟也有幾分相似。他舉起手中長劍:「兄弟們,咱們這輩子相遇遲了,只能最後一起殺這一場。下輩子,早早相遇,建功立業!」
跟蕭禎的嚴酷治下不同,韓沖身上,總帶著讓人不能拒絕的親和力,叫人心甘情願要把他當成兄弟。
誰也沒有說話,五人都拔出自己腰間的長劍。這是最後一場廝殺,即使註定要死,也要死得滿身榮光。
此時玄武正把蕭禎放下來,讓他沿著北崖較平緩的山坡滑下去。蕭禎一側頭,剛好看見玄鳥面具在韓沖臉上熠熠閃光,面具邊緣流出殷紅的血跡,一直蜿蜒到他嘴角。
「放我下來!」蕭禎低聲叫,他已經想到韓衝要做什麼,只要有一具帶著玄鳥面具的屍體出現在相山,這些人就可以宣布蕭禎已經死了。
玄武聽見他說話,手上的動作卻不停,把早已藏好的藤條束成一捆,系在蕭禎手上。玄武心裡很清楚,如果今天只能有一個人活著,那麼他只能力求這個人是蕭禎。
「玄武!」蕭禎想要掙開,卻敵不過玄武的力氣。玄武埋著頭把藤條另外一端系一處準備好的孔洞上,他知道蕭禎心裡在想什麼,可他不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秦兵已經開始搭箭上弦,箭簇像流星一樣射來。蕭禎屈膝在玄武肋下狠狠一踢,玄武悶哼一聲,手裡抓緊的藤條一下子鬆開。蕭禎反手轉了三圈,把藤條抓在手裡,快步向韓沖跑去。
剛才那一下,他拼足了力氣、又仗著玄武對他毫無防備,這時肩上的毒發散出來,沒跑幾步,眼前景物就開始變得模糊。
第一排秦兵的箭放空后,第二排秦兵立刻替補上來,又是一輪密集的箭雨。
蕭禎沒有兵刃可用,低頭在自己手腕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痛感讓他短暫地清醒過來。他向前一躍,用肩頭狠狠撞向韓沖,兩人一起滾到崖邊,躲過了貼著頭頂飛過的箭。
「你瘋了?!」兩聲幾乎一樣的質問,同時發出。
蕭禎看著那張熟悉的面具,雖然天天佩戴,他還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仔細看過。他忽然撇著嘴邪邪一笑:「有一個蘇傾死在我前頭,已經夠要命的了,怎麼可能再添一個?」
韓沖這時劇痛難忍,也不說話,掙扎著就要起來。蕭禎把他死死壓住,用自己手上的藤條另一端,捆住韓沖的雙手,扯著他一起往崖邊滾去。
秦兵換上第三輪箭簇,眼看已經無處可躲,身後就是陡峭的斷崖。
「蕭禎,你要死要活,我都懶得管,」韓沖艱難開口,沒說一個字,都扯動臉上的傷處,「可是小謠在等你……」
蕭禎不答話,眼看箭簇再次射來,他大喝一聲「跳」,帶著韓沖往崖下衝去。留在崖頂只有一死,韓沖順著蕭禎的力道,往山崖下縱身躍去。
人到崖邊,蕭禎忽然停住了身形,小腿勾住一段樹根。藤條被韓衝下墜的身形帶著,陡然拉直,在他手腕上勒出一道血痕。聽見崖底傳來落水的聲響,他才鬆開小腿上的力道,跟著直跌下去。
……
墨謠抱著襁褓里的孩子,在院子里走來走去。一直很乖的小孩,這天不知道怎麼了,從早上就哭個不停。墨謠其實不怎麼會哄孩子,只能抱著她,小聲說話:「小白乖,不要哭了,爹爹很快就會回來的。」自從生了小孩子,她的身體的確比以前好了一些,氣血不暢的毛病不再那麼明顯。
白毛狐狸在籠子里「嗚嗚」叫了一聲,自從有了真正的小白,它就徹底榮升為「大白」。大白忽然把耳朵一豎,接著,急匆匆的腳步聲傳來。
小婢子的聲音傳來:「姑娘在裡面。」
墨謠摟著孩子的手臂一緊,屏住呼吸往門口看去,大踏步進來的人,不是蕭禎,是玄武。墨謠直愣愣地看著他,生怕他說出什麼可怕的話來。
玄武瞥一眼被錦緞包裹著的小孩,才十幾天大,五官都看不大分明,頭頂一層黃黃的絨毛,像春天新長出來的綠草一樣若隱若現。他清清喉嚨:「蕭禎……找不到了……」
墨謠身上一松,差點站不住,心裡反覆安慰自己,還好,只是找不到了而已。沒有消息,至少不是壞消息……
玄武把前後經過講給墨謠聽,蕭禎和韓沖一起滑下北崖后,他也曾經到崖底尋找,卻一無所獲,只能先趕回這裡,多帶些金鷹衛再去。
墨謠腦海中一片紛亂,雖然她早就想過會有這樣的可能性,真到了發生的這一天,還是覺得心頭劇痛。
自從她有孕以後,蕭禎就一直很忙碌,忙到很長時間才能來跟她見一面。那時她精神不大好,從來沒有多想,直到小白真真切切地抱在手裡,她才能夠明白,那種恨不得要把全天下最好的東西,都留給她的心情。原來蕭禎一直在為他們的未來打算,可她竟然還從來沒有真正像個妻子一樣……
「玄武,帶再多的人去,也是沒有用的,」墨謠定下心神,抱著小白目光堅定地看他,「我跟你再去一次。」
玄武一愣,他一直覺得墨謠只是普通女孩罷了,頂多不像王室貴女那麼嬌氣做作:「你要去也好,孩子就留在這裡。」他從沒見過墨謠身處困境時的決絕,當他看見蕭禎留下的印記,讓他來送信時,他還曾經疑心自己會錯了蕭禎的意思。
墨謠用小小的錦被一角,蓋住小白的臉,深深地看了一眼小奶娃那張不知人間憂愁的臉:「她的爹爹為了給她這座城,才身陷險境,她怎麼也要見爹爹一面。」
玄武帶著她們,不能騎馬,只能坐馬車。墨謠一路都不說話,只在玄武問她要不要停下休息時,才搖搖頭。玄武忽然生出一種奇怪的念頭,如果蕭禎不在了,那麼墨謠也不會獨活。
看見玄武盯著自己,墨謠忽然柔柔地一笑,像看透他的想法似的:「即使真有什麼不測,我也不會再尋死了,他說過,他想要這個孩子,我一定會好好養大,讓她知道,她的爹爹愛她。」
墨謠說得輕描淡寫,玄武轉過頭去,望著車外飛速後退的景物,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兩人棄了馬車,沿著相水下游逆流而上,走了小半天,在一個轉彎處發現了被河水沖刷下來的玄鳥面具。面具上帶著凝固的血跡,墨謠撿起來,貼在胸口摩挲。
「這未必是蕭禎的血跡……」玄武當時忙著準備藤條,並沒看清身後發生的事。
「蕭禎一定還活著!」墨謠閉上眼睛,神情如釋重負,眼角卻泛起淚光。
她平復一下心情,才對玄武說:「贏詩也會派人搜山,面具在這裡,說明下游還沒有人來過。最大的可能就是,贏詩知道蕭禎就在上游的山谷里,卻找不到他的人。」
又向前走了一天一夜,墨謠遠遠地看見,有秦國士兵在林間巡邏。面容清麗的女子,漫無目的地盯著廣袤的相山深谷。她示意玄武躲開,自己向前一步,腳尖踏在草叢間的夜鈴上。清脆的鈴聲一響,立刻就有人向她圍攏過來。
墨謠被帶到贏詩面前,當做可疑的人交給她審問。贏詩居高臨下地看著墨謠,目光掃過她懷抱著的小孩,越發憤恨。
墨謠毫無畏懼地看著贏詩,忽然平靜地問:「如果找到了蕭禎,公主打算怎麼辦呢?」
贏詩咬著牙說:「我要挖出他那雙眼睛,反正他留著也跟瞎了一樣,竟然看不出我的好。」
墨謠嘆了口氣:「公主,想必你是真心喜愛過蕭禎,今天才會這麼恨他。可是,我想問公主一句話,公主喜歡一隻小貓、喜歡一道菜肴的時候,也會同樣要求它們喜歡你么?」
贏詩一時沒明白她的意思,墨謠又接著說:「公主在楚國的那些夜晚,難道就沒有盼望過他會來么?其實那時公主未必多麼喜歡蕭禎,公主喜歡的,只是那種喜歡一個人的心情而已。有了這種心情,漫漫長夜就沒那麼難熬了。」
她極其平淡地說著這些話,不僅說給贏詩,也說給自己。蘇傾的面目已經越來越模糊,很久都沒有在她夢裡出現過了,就連雨夜裡的小公子,也早已經一片朦朧。惟一真實的,只有懷裡的小孩子,和她生死未卜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