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流浪
三九天,是人們感知最冷的時段。
上了這一年裡最冷的時段,手足都快要凍僵,河面結冰,江河封流。
冬日裡的陽光總能為人驅散寒冷,帶來溫暖。
婁家大院的門一大清晨就打開了。
「父親。」
一叫道,就未聞其人先聞其氣質。
「世賢來了。」
婁清遠一看到他這長子,又懂事,性格好,還寬厚純良,心裡便長歡。
光潔白皙的臉龐,映入冬日一縷陽光下
雖是一十歲孩子,身上卻有朗月出青山,春風過漠北的雅緻。
朝露一樣清澈的眼神,眉毛叛逆的悄悄向上揚起,鼻樑英挺,長眉若柳,作為男子實在是清雅至極,毫無半分散漫。
「少爺來了,少爺您可別凍了。」管家眉頭一緊,生怕大雪天凍著小少爺了。
「沈伯,沒事,是父親讓我來的。」少爺應到。
「老爺,我們要不做些葯粥?這上年西院收上來了不少藥材,龐德昨夜大略的翻看了賬本,發現年前餘下的要比前幾年稍多點,要是用在粥里,您看看,可行?」
沈管家拿著一摞賬本,翻到最後有一年的總匯。
婁清遠看著帳記,確實是餘下許多也非名貴的藥材。
「這樣,沈伯啊,你去西院帶著世賢,找些人來,把那些適於用進粥食中的藥材找出來,再讓廚房加些百合,芡實,白扁豆,多煮些粥,到午時設個棚,給後巷無家可歸的人都分下去,多分點。」
「是,我這便去張羅。老爺真是好心腸啊!」
婁清遠拍了拍婁世賢肩上落下的雪花:「世賢,知道什麼藥材可以用於粥食之中嗎?」
婁世賢沉眉一笑:「父親放心,孩兒清楚。」
「好!那就快去吧。」婁清遠得益於這令人驕傲的孩子,喜上眉梢。
廚房裡的水一鍋又一鍋的燒開,粥食夾雜著可用的藥材,無論是味道還是藥用效果,似乎都要給後巷的流浪者們增添一絲熱意了。
幾個家丁收拾好了粥棚,廚房一鍋一鍋的葯粥向外端著。
流浪漢蜂擁而上,頭髮亂糟糟,臉也黑黑的。
眼裡本來沒有神采,看到粥棚里的熱氣之後,便都趕過來排隊等待能領到自己手上的一份熱食。
「發粥了!快來領啊!」
幾個丫鬟,家丁扯著嗓子叫,生怕漏了誰。
施粥有序進行著,雖沒有饃餅乾食頂飽,但是這熱騰騰的葯粥倒是有很多。
在靠著石牆的一個角落裡,婁冉看到了一個男孩,是她昨天撿梅花時看到的那個男孩。
那個男孩的眼睛都被亂遭的頭髮擋住了,和昨天一樣,他彷彿一隻凍死的禿鷲,縮在那個角落裡一定也不動。
「姐姐,你看那裡。」婁冉用手指去,指著那個流浪堆里的小孩。
「姐姐,旁在的那些人都在領粥,他怎麼不來領呢?」
婁雯靜向那個方向看去,看身材,他和自己應該也就一般大吧。
「要不,我們去看看?」
「好啊,姐姐。」
婁雯靜好奇的看去,不時便拉著婁冉,向那男孩一步一步靠近……
她們都不敢走進,因為那男孩一動也不動,像是死了一樣。
婁冉慢慢的和姐姐走著,眼睛里只有兩種顏色,藍色的天,白色的地。
一步一步的,婁冉好像都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和踩在雪地里吱呀吱呀的聲音。
婁雯靜和婁冉又走近了一點,婁冉用手拍了拍男孩的肩膀。
他好瘦……
婁雯靜小心翼翼的說了句「嗯,你不餓嗎?」
男孩抬起的頭,眼睛里黯淡無光,一瞬間對上了婁雯靜的眼眸,他趕緊低下了頭。
他低著頭看著自己破爛的衣裳。
針腳早就破了。褲腿里漏著寒風,看著自己快要生出凍瘡的腳脖子,和面前兩個衣著殷實的女孩兒,他自卑的連頭都不敢抬起。
「我不餓。」
男孩嗓子里發出沙啞沉靜的聲音,不像同齡人一樣清澈明亮。
婁冉看著男孩兒一直低著頭,便蹲了下來,小手拉著他的胳膊:「你胡說,怎麼可能不餓呢,我一頓不吃都饞,你明明是餓了的!」
「我不餓。」
沙啞的聲音冷冰冰的,就像這寒風一樣。
「好孩子,別倔了,快吃點東西吧,這熱乎著呢。」旁邊一個正喝粥的中年人說道到。
婁雯靜看著小男孩說:「你若是不好意思去領,我另取一碗拿來給你嘗可好?」
「不用,我不想活下去。」男孩兒的眼裡還是黑夜般的暗淡。
冉兒一下站了起來,小臉氣嘟嘟,被風吹得紅撲撲的,拉著男孩兒,噘起了嘴。
「不許說瞎話!娘親教導過冉兒,再窮的人也有尊嚴和活下去的權利。你再這樣說,我就找娘親來,就像世賢哥哥犯了錯一樣,打你手心了!」
男孩兒愣了愣,抬起頭,眼裡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色澤。眼前這兩個女孩兒就像普通的鄰家小朋友一樣和善,絲毫沒有要欺負人的樣子!
婁雯靜看他抬起了頭,便趕緊說到:「對呀,你看雪花多公平,我們的臉都凍成一樣的了。」
婁雯靜認真的說完,男孩看著他們,嘴叫出了一點點笑容。
這一看,一張圓圓的臉,附這兩隻大眼睛,不認真看真是發掘不了其下的動人之處。
就是……這眉毛頭髮都亂糟糟的,把好好的樣子遮壞了!
說完,婁雯靜便跑著過去粥棚底下,端了一碗葯粥,慢慢走回來,就怕端不穩會撒出來。
「喏,給你,快喝了吧。」
男孩端起碗,可是還是沒有喝,他感覺很灼熱。
他不想坐在地上吃飯,這樣好狼狽,感覺很不堪,和那些流浪漢待在一起,這種感覺一點也不曾顯露,可是突然來的兩個女孩子讓他感覺很自卑。
想來,是個年幼但自尊很強的男孩。
「怎麼了?你不喜歡喝嗎?」
婁雯靜不明白他為什麼不喝?
男孩終於認真的說了一長句話:「不,不是,我不是不想喝,是我的嘴皮已經凍爛了,粥碰到了會疼,等粥涼了我在喝。」
婁雯靜聽完后看了一眼男孩的嘴唇,心裡揪的一下,他怎麼過的這麼慘淡!
婁冉腦子裡閃過一念,問男孩要不要去她家,一起玩,這樣男孩也有住的地方了。
「我家裡很暖和的。」
婁冉拉了拉小男孩。
娘親說孩子是最寶貝的。
小孩子怎麼可以流浪呢?
「我?」
「對呀,和我們一起讀書,娘親很好的,她一定很喜歡你。」
婁雯靜也有模有樣的勸上了。
婁雯靜靈機一動:「你讀過書嗎?」
男孩兒搖了搖頭。
「那你識字嗎?」
「我,只認識幾個字,是小時候我娘教我背的兩首詩里的。」
婁雯靜忽然笑了,她想到了一個好辦法……
「我有個好辦法,等一下我帶你進去,你一定要配合我呀,這樣就一定可以留下來了。」
「啊?」
婁冉跳到了男孩兒面前,踩了一下腳下的積雪:「啊什麼!聽姐姐的,我姐姐啊,可聰明了!相信我們!」
男孩已經沒有任何去處了,他只有七八歲大小,況且……這樣就有住的地方了。他是個連父母都沒有了,一個沒人要的孩子,終於也可以有一個容身之處了嗎?
「可,你們家的人,真的會讓我……,我……我身上很臟……」男孩說著說著就沉默了,抓著自己的衣角。
婁冉一把摟過他胳膊!
「臟什麼?我也臟!你不要這樣說自己了。我們一點也沒覺得臟哦!」
說完婁冉便調皮似盈盈一笑。男孩兒的臉上有了一點看到陽光的模樣。
「行了,聽姐姐的准沒錯。走!」婁冉說完拉著男孩度過這一步一步的雪印,往正堂去了。
正堂上,婁清遠正在和夫人說著年後的一些事情。婁清遠看著兩個女兒一前一後的帶著這個流浪的小男孩,不知道她們想要做什麼。
「冉兒,雯靜,這是……」婁清遠很疑惑女兒的舉措。
「是這孩子欺負你們了?」夫人問到。
可是,這小男孩又不像是會欺負人的樣子,一直低著頭,倒是安靜的很。
婁冉連忙搖了搖頭。
婁雯靜解釋到:「不是的,娘,剛才施粥的時候他不來取,我和冉兒去看才知道他唇上都凍爛了,飯都吃不了。女兒看到后,久久難過,不能開心。」
「是嗎?」
婁清遠過去后看了看眼前衣著破爛的男孩,眼裡也充斥著些心疼和不忍。抬手摸了摸男孩兒的肩背……
也太清瘦了。不過是個小孩子,怎麼會這般可憐……
「孩子,你家裡人呢?」夫人溫柔的問到,語氣里都是不忍。
「我父親殺了好多人,被官府的人抓走砍頭了,母親在家裡被人放火燒死了,我那日出門和一個小哥在後院摺紙,著火時從小哥從後院抱著我逃了,但我現在……已經沒有家人了,他們死了。」
男孩慢慢的說著,正堂里很安靜,每個人都秉著呼吸,聽著。
婁清遠問:「那小哥呢?」
「我找不到。」小男孩抬起了頭,看著眼前一處牆壁。他原來也有家的,家裡也有牆壁,有娘。
「這,哎……」夫人和老爺都很悲傷。
婁雯靜突然拉了拉娘親的手:「娘,他識字,會背詩文。」
婁清遠很詫異:「這麼小!你會背哪首詩呢,可否背來聽聽?」
男孩用手展了展衣服,抬起了頭:「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婁清遠很驚訝,小小年紀,卻能字正腔圓的背出這一首長詩,一字不錯,一字不落,語調之間,沒有招搖,沒有浮誇,是個好孩子!
「那你知道這詩是什麼意思嗎?」
婁清遠已經沒有注意男孩簡陋的衣著了,他只是看著男孩的眼睛,一句一句的問到。
「知道,母親教過我。」
男孩沒有什麼膽怯,從容的回答到。他說「母親」二字時,夫人的心疼了一下,這孩子太懂事了,可惜怎會經受如此折磨。
「那,且說來一聽。」
「雖汝投我之物為木瓜,而汝之情實貴逾瓊琚;我以瓊琚相報,亦難盡我心中對汝之感激。與「投桃報李「不同,回報的東西價值要比受贈的東西大得多。所以,珍重、理解他人的情意便是最高尚的情意。」
男孩兒眉宇之間不詩書教養,一字一句雖說的慢,但卻篤定!
「好!好!是個好孩子!」婁清遠拍了拍男孩肩膀,親切像個父親一樣。
「從今往後你便留在我家,做個學童,讀讀書,也算我婁某幫助你一分,這世道的苦難本就不該讓孩子們擔著,你可願意?」
男孩一下傻了?
家?
家?
我有……有家了。男孩眼睛里濕潤的瞬間,盡收夫人眼底。
夫人拉過男孩生了凍瘡的手,躬下身擦了擦男孩髒兮兮的臉:「好孩子,苦了你了。沈伯,快帶他去換身衣裳,以後,他就是我們婁家的人了!」
沈伯慈眉善目過來拉過了小男孩兒的手:「好嘞!老爺、夫人,咱家真是好心腸啊!好孩子,快來!」
男孩眼裡情感莫名,他終於可以和別的孩子一樣了,他終於不用流浪了。
他感激的看了看這正堂里的每一個人,臉上除了淚便是笑容!沈伯握著他的小手溫厚有力,原來被人保護的感覺,是這麼的幸福!
屋外有一兩隻冬日裡還不歇息的鳥兒在叫著,很熱鬧。
雪也停了,紛紛揚揚的大雪今日算是下乾淨了,陽光慢慢的照在屋檐上。
這個冬天也終究是能過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