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王庭星空
晚上,忙得不見蹤影的晏七行來看我,我正忙著寫戰役心得。晏七行不做聲看著我忙碌,在錦帛上鬼畫符―――用毛筆寫英文。
我頭也不抬說:「不用奇怪,這是我們那邊的文字。嘖,這該死的毛筆。」又抖落一灘墨跡。這毛筆在別人手裡那是筆走龍蛇行雲流水,拿到我手裡只會在漂亮的布匹上製造污漬。
頹然放下筆,看來八輩子也成不了書法家。
抬頭,看見晏七行若有所思的目光。
捋捋小鬍子坐到床上問:「有心事?」
晏七行吐出兩個字:「太靜。」
我知道他是指伊稚斜,這傢伙的確是太靜了,靜得讓人不得不疑神疑鬼。
「你在寫什麼?」他拿過那團亂糟糟的布,皺起眉。
「戰役總結。」我把自己的想法跟他說了。他定定地望著我半天不說話。
我被他看得心裡發毛:「我,臉上長花頭上長角?」
他淡淡一笑,說:「允文允武,聰而敏慧;有義有節,迅而善謀。西域的女子都是如此獨具才能嗎?」
他這是誇我呢,真難得!
不等我回答,他說:「天下只此一家,別無分號。」話中大有感慨之意。
我斂去笑容,認真地說:「世上有才能的女子何止千萬,只可惜都被這個男尊女卑的社會給淹沒了。我,只是機緣巧合而已。」
時空穿越呀,巧合得曠古絕今。
「劉大人既自認是有才能的女子,可否告訴本官,伊稚斜在打什麼主意?」半開玩笑間,他轉移了話題。
我發現了,每當跟他談到與公事無關與私事沾邊的話題,未及深入就會一帶而過,他似乎在避忌著什麼,所以我們之間的關係始終是點到為止,無法深交。有點遺憾,但是恰到好處。
關於伊稚斜,我說:「不管他打什麼主意,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單于之位,他勢在必得。」
晏七行說:「我亦有同感,只是為何還不見他有所舉動?若想奪位如今正好時機,待他日於單羽翼更豐,便動他不得了。伊稚斜應該不是蠢人,其中利害焉能不知?」
其實這些天我也在考慮這個問題,總結原因不外有二:一是伊稚斜尚在權衡中(其中自然也有南宮公主的因素)二是他另有陰謀籌算。
我個人傾向於後者,對於象伊稚斜這樣的男人來說,即使他對南宮公主真的有感情,但與權利比較起來,王位的吸引力當然更大。所以他一定是在計劃著什麼可以一錘定音的陰謀。
聽了我的分析,晏七行說:「伊稚斜向來敵視我大漢,他若一朝為君,必定對我不利,如今我朝備戰未果,不宜對匈開戰,故此我們必須阻止伊稚斜,由於單坐定單于之位,如此至少短期之內,於單會維繫漢匈表面的和睦。」
我聞言一怔,問道:「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難道你看出來於單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
「省油的燈?卻是何意?」
「呃,意思是說他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唉,跟古人說話真費勁。
晏七行點點頭:「於單就位大單于時,曾有一番誓詞,引得匈奴將士群情激動。為此,你曾向我詢問過……」
「對呀,他說的話怎麼會具有那麼強烈的煽動性?可是你不肯告訴我他到底說了什麼。」
晏七行冷笑一聲說:「匈奴人最喜歡的是什麼?漢朝的美物、壯丁、女人,於單向他們承諾,他日必定帶領他們去獵取他們想要的一切。」
我「騰」地站了起來叫道:「那你還幫他?」
晏七行說:「事後,於單私下向我解釋,之所以有那番話全為籠絡人心。可我深知此子野心之大,絕不下於伊稚斜。只是因我們此次相助於他,另及公主情面,料他短時間內不會對我大漢大舉用兵。正因如此,我決定繼續幫他。」
我無語,「兩害相權取其輕」,晏七行的這個決定自然是為著漢朝的大局著想,但不知怎麼,心中老想著「農夫與蛇」的教訓,希望我跟晏七行不是那個倒霉的農夫就好。
事情總是出乎意料地出現轉折。
第二天,我精神好了許多,晚上,走出帳篷四處閑逛,七月草原的夜空繁星滿天,好象嵌在黑色金絲絨上的許多珠寶,閃著璀燦的光芒。
一樣的星空,不一樣的時空,不知怎麼忽然想起了蕭劍,最近想念蕭劍的情況越來越少了,他的畫像還在我懷裡,但自打進了匈奴居然一次都不曾拿出來看,這不是好現象,時間真的在一點一點的磨滅我對他的愛情。
幸好,幸好只剩一個月了。否則……
心裡有點怕的感覺,趕緊閉起眼睛,回想著跟蕭劍在一起的一幕一幕,想著想著就泄了氣。太刻意了,不是應該「不思量,自難忘」嗎?
不能思量,恐怕深入下去,會挖掘出我內心深處一些不敢想不敢看的東西。
我把思維強行轉向,轉向目前的現實。
按晏七行昨晚的說法,今天一份單于詔令將由單于王庭發出,送到左谷蠡王的手上,勒令他前來王庭行參拜新單于之禮,若伊稚斜肯來就叫他有來無回;若他不肯來,三日後便祭天討伐。這於單做事又狠又絕,這哪象個十七歲的孩子?
抬頭四處一望,白色的王旗在不遠處翻飛。心中一動,想起幾天前的惡戰中晏七行奪了右賢王大旗大吼數聲后,叛軍隨即兵敗投降。事後問晏七行,他告訴我當時用匈奴語喊的是:「王旗易幟,彼軍已敗,安得再戰?」
那幾天正因嘔吐身體不適,未及細想其中緣由。現在想來,古代戰爭中旗幟是最簡便、最直觀的指揮和聯絡工具,在戰場上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如果失去旗幟,就意味著軍隊的指揮變得極其困難甚至無法指揮。戰場上一方旗幟若消失,通常被看作失敗的信號,晏七行就是利用了這一點來欺詐叛軍,使之誤以為已經兵敗,於是紛紛投降。
如此看來,戰爭中旗幟的作用的確不可輕視,嗯,這個問題必須記載下來,也許將來用得上。
真想不到參加了一次戰鬥,雖然場面又殘酷又血腥,但還是學了不少東西。
死了幾萬人就為學這點東西?
我正心中冷笑,有人輕聲叫我:「劉大人?」
轉身看,是留下的那兩個漢軍中的一位,此刻一身匈奴士兵的裝束,燈火下滿臉焦色,躲在一間帳篷角落處向我招手,顯見是出了什麼事。
我未及走近就先聞到一股酒氣,皺下眉問:「什麼事鬼鬼祟祟的?」
那個漢軍左右一顧,對我說:「大人且到帳篷里細談。」
於是我聽到了一個令人吃驚的消息。
原來右谷蠡王與左谷蠡王早有勾結,兩人相約裡應外合偷襲王庭,時間就定於明晚子時。偏生右谷蠡王身邊的一名近侍是個嗜酒如命的傢伙,那兩個主動隨晏七行留下的漢軍擅長匈奴語,人都以為他們是匈奴人,這二位也頗有心計,有事沒事就跟一干匈奴士兵稱兄稱弟地攀交情,一來二去就跟這個近侍以酒會友,走得很近。今晚也是天意,三個人又湊到一塊喝酒,都喝得有點高,那近侍糊裡糊塗地,就把這重要的情報給泄露了出來。雖只廖廖數語,兩個漢軍還是聽明白了,大驚之下,一個繼續陪酒,一個就飛身來報。
難怪我們平定右賢王部叛亂時伊稚斜不乘機行動,原來是在打裡應外合一網打盡的主意。
右谷蠡王手下至少有兩萬兵馬駐在王庭,一旦動起手來而王庭沒有防備,結果會怎樣不用想都知道。我立刻去找晏七行,晏七行不在帳內,想到也許他還在王帳中同於單商議軍國大事,於是轉去王帳。
有時候事情就好象冥冥中有哪位蹩腳作者事先編撰好的一樣,總是在緊要關頭擺個大烏龍,而後成為幸或不幸轉折點。
假如今天晚上那近侍沒有喝酒,假如跟他喝酒的不是我們的人,假如他們先通報的是晏七行而不是我,假如我馬上找到了晏七行,假如我沒去於單的王帳,那麼結局就會是另一番局面。
可惜有些事是註定的,沒有假如。
到了王帳,恰巧有個侍女端著夜宵走來,我向她比劃個手勢接過夜宵,向守衛點頭示意後走進帳內。
王帳內沒有晏七行,只有於單跟右日逐王兩個人,手持油燈背向我對著幕壁上掛著的輿地圖前又是匈奴語又是漢語地說著對敵左谷蠡王的事。聽見聲音回頭看了看,昏暗的燈光下估計也沒看清我是誰,隨手一指案幾吩咐了一句,就轉身繼續探討。
他說什麼雖然聽不懂,但很明顯是讓我把東西放下的意思。
依言把漆盒放下,反正晏七行沒在,他們沒認出我,我又是個啞巴,不能大聲「嗨」地跟他們打招呼,索性就此離去,待找到晏七行把事情弄清楚后再決定是否通報於單不遲。
剛出了帳門,只聽一句話清清楚楚地傳了來,偏偏用的是漢語。
「平定左谷蠡王之後,單于打算如何對付那兩個漢使?」
我心頭大震,立刻上了心。
於單的回答使用的是匈奴語,這幾日我身在匈奴,雖說不會講匈奴語,但簡單的日常用語可還聽得懂,於單的話中有一個字我聽懂了,那就是「殺」字。
我在心裡默念,將這句匈奴原話牢記在心,飛跑去找那兩個漢軍。右谷蠡王的近侍已經大醉不省人事,把他們叫出帳外,將硬記下來的於單原話覆述出來,經他們二人翻譯,這句話應該是:「為報父仇,我必殺之。」
果然是條以怨報德的毒蛇!
我出了一身冷汗,幸好剛才他們沒瞧見我,我也鬼使神差地沒說話,否則豈能得知如此天大的秘密,我跟晏七行,差點就成了那倒霉的農夫了。
兩個漢軍翻譯了這句話后追問我原因,我沒有告訴他們,囑付他們右谷蠡王之事我自會向晏七行通報,讓他們三箴其口,不可再對人說。
我必須先想清楚。
回到寢帳,我心亂如麻,許久才能鎮定心神,仔細思想。
原來於單並不相信公主與晏七行的解釋,不但認定我是殺父仇人,而且連帶著晏七行也懷恨上了。他如此忍耐聽從南宮公主的安排,只是想利用我們,待得目的達到,自然是狡兔死走狗烹。
這一招夠狠也夠聰明,殺了我們之後,再揭穿我們漢使的身份,如此一來既向匈奴人宣告他報了父仇,又可證明他並無親漢之意,從此再無人質疑他一半的漢人血統,他大單于的地位更加穩固。
可是難道他就沒想過這樣做會觸怒公主,會使漢匈關係惡化嗎?
答案就是:他根本不在乎公主是否會怪他,更不在乎漢匈關係。換句話說,他無意於維繫漢匈表面的和睦,他想的要的,跟他登基誓詞中所說的一樣。
晏七行的推測錯誤,沒有短期和睦這回事,我們兩個一死,漢匈會即刻開戰。
我呆坐在床邊,腦子裡翻來覆去的只一件事:現在怎麼辦?
右谷蠡王背叛的事要不要告訴晏七行?於單想殺我們的事要不要告訴晏七行?
按道理自然要告訴他,可是之後晏七行會怎麼做?
正想著,晏七行來了,在外邊輕聲問:「劉丹,你安歇了嗎?」
我站起來說:「沒有,進來吧。」
晏七行掀帳簾進來,見我臉色不善微微一怔,關切地問:「身體還有何不適之處?」
我直瞪瞪地看著他,心裡念頭轉了又轉,說道:「剛才我去王帳找你你不在。」
晏七行說:「公主有事找我相商……」
「你先聽我說……」我沒容他說下去。「我聽見於單跟右日逐王談到我們,於單說搞定伊稚斜后,會殺我們報軍臣單于之仇。」
我觀察他的反應,見他先是一怔,爾後蹙眉問道:「你確信自己不曾聽錯?」
我肯定地點點頭,把匈奴語的原話重複一遍,他聽了臉色變得很難看。
我說:「他說得出就一定做得出,人家都想要我們的腦袋了,我們有必要繼續幫他嗎?」
晏七行站著不動,低頭想了好久,忽然抬起頭來毅然說:「幫!」
「你瘋了?」我難以置信地嚷著。「你真的以為於單坐定單于之位后,會跟漢朝修好?」
晏七行目光堅定說:「即使於單不會,南宮公主一定會。」
我忍不住嘲笑他:「匈奴的習俗你不了解嗎?他們一向輕賤老弱不重親情,南宮公主對於單能有多大的影響力?」
晏七行固執地說:「他畢竟有一半的漢人血統,接受的也是漢人的文化熏陶,據公主所說他從小就非常的孝順,我相信南宮公主一定可以左右他的決策。」
我愣住了,他對公主這麼有信心?
「剛剛公主叫你過去,就跟你說了這些?」我問他。
晏七行不置可否,說:「與其說我信於單,不如說我信的是南宮公主,她有這個能力。」
「那你跟我呢?於單一定會殺我們。」我開始沉不住氣。「你別忘了答應過皇帝,會帶我安然無恙返回長安,現在你所做的,根本是拿你我兩個人的性命在冒險!」
晏七行望著我,稜角分明的下巴微微扭曲,吐出一口氣說:「我必須冒這個險……我會派人護送你即刻回長安。」
說罷轉身就走,絕無半點遲疑。
「站住!」我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他,力氣大得都出乎我自己的意料,晏七行被這突然的力道扯得腳上失了重心,轉身的同時一個踉蹌撲到我身上。我沒有防備,承受不住他的體重,向後倒退數步,「撲通」坐到床上,接著就聽「轟」的一聲,簡陋的木床承載不住兩個人的重量,頓時從中間斷裂,塌了。我跟晏七行鼻對鼻眼對眼,結結實實地摔倒在坍塌的床上。
只是一瞬間的事!
我們倆個都呆了,一時間都沒反應過來,就這樣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對方。
然後,我們聽見對方心跳聲,他的,急促有力;我的,輕快纖細。兩顆心都跳得很快,呼吸開始紊亂。
我努力凝聚起理智想伸手推他,發現手被他的雙臂緊緊困住,沒有辦法抽出來,只好扯起嘴角勉強擠出笑容,說:「起來。」
以為說得很大聲,豈知聲音發出來好象蚊子在唱歌。
晏七行不動,只是看著我,接著他做了一件在這種情況下絕大多數男人都會做,而我獨獨想不到他也會做的事―――親吻我。最要命的是,我也做了件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做、並且做在他身上的事―――回吻他。
這不是我的初吻,但這是我第一次親吻別人。
我們倆個都很熱情,漸漸地渾身躁熱、意亂情迷,然後……
然後我忽然清醒了過來,使出全身的力量猛地推開他,事後想想真奇怪,為什麼開始時推不開他?總之我非常敏捷地跳了起來。
晏七行愕然望著我,眼神里有幾分疑惑,更有深深的失望。
我不知所謂地揮揮手,嘟囔些什麼自己也不知道,最後說了句:「我出去一下。」轉身衝出帳篷。
我一定是瘋了!
躲到僻靜無人的草叢裡,我捂著發燙的臉心裡懊悔不已。奇怪的是,這懊悔中並不包括對蕭劍的負疚,甚至不懊悔剛才那個吻,我只是懊悔著會不會因為這樣而傷害晏七行。
剛才他失望的眼神刺痛了我。
我是一個無法給任何人希望的人。
拿出懷中的玉佩,星光下它的瑩光依稀可鑒。第一次,我腦子裡浮出這樣的念頭―――如果永遠找不回這塊玉佩……我就可以不用回去了。
我吞了口口水,也吞下這個想法。
不行,絕對不行,那邊還有蕭劍,你不是一直在愛著他嗎?你不是深信著永恆不變的愛情嗎?劉丹,什麼時候你也變成朝秦暮楚的女人了?
可是你們之間並沒有任何約定和承諾!
另一個聲音清清楚楚地在心裡響起。
你所堅信愛著的,到底是蕭劍,還是愛情?
當然是蕭劍!
我站起身對自己嚴厲地說,迎面的晚風清冷,吹得我熱血沸騰的心冷靜下來。
劉丹,就算你在人性上卑劣,在感情上你不能作卑劣的人,如果你真的變心,就要坦白承認。絕對不能因一時的動搖,而找借口來否定從前的一切,任何的借口都是對蕭劍、對我們之間從小到大純潔感情的褻瀆;同時對晏七行也是種侮辱。
我轉身回望,星空下屹立著熟悉的身影,是晏七行,他遠遠地站著,既不離開也不走近,象一尊石像,靜靜地一動不動,遙遠得不可觸摸,卻又似乎近在咫尺觸手可及。
王庭之夜,星光忽然黯淡下來,周圍的一切變得朦朧難測,惟獨心裡的思緒異常的清晰,清晰得有些冷,有些硬。
我的眼睛有些發澀,喉嚨發緊,我大聲說道:「我不會回長安,我會陪你打最後一仗。」
我能為你做的只有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