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奪位之戰(下)
我相信憑晏七行的能力,他一定可以保全我們倆人的性命,這個不容置疑。
但我不知道於單的心思倒也罷了,如今既然知道,怎麼能放任不理?歷史註定伊稚斜是大漢朝的手下敗將,而於單卻是未知之數,他若一旦是個英明善戰的君主,弄不好漢匈戰爭史就會改寫,結果會有什麼變數,我可以有一百種想象,每一種都不會是我所樂見。
我決定將打亂的歷史重新歸位。所以有關右谷蠡王的秘密,我隻字沒提。
第二天,我偷偷吩咐兩個漢軍在暗中監視右谷蠡王的動向,我自己則作好一切準備,然後跟在晏七行身邊寸步不離。發生了昨夜的事之後,再見他難免尷尬,他卻面不改色,象往常一樣照舊忙碌。
我暗暗自嘲:看,這就是男人跟女人的不同之處。一個吻而已,男人不在意的事,女人偏偏重視得要命。
有點酸,卻也有鬆了口氣的感覺。
因為劇變在即,這個白天分外漫長,曾有幾次,晏七行感覺到了我的不安,但是他並沒有追問。
終於等到晚上,我穿戴整齊,拿上長劍,提著兩袋酒來到晏七行帳中。
他見我這副模樣頗有訝色。
我說:「自從認識你到現在,還從來沒跟你真正交過手。今夜月黑風高,適合殺人越貨,也適合切磋對飲,怎麼樣?」
「好。」晏七行痛快地應道。
草原上燃起了篝火,濃厚的夜色里,我跟晏七行的身形在火光中穿梭跳躍,兩劍相交發出的清脆的聲音,在空曠的原野上格外清晰。
晏七行的劍法非常簡單直接,基本上都是「挑、刺、劈、掃」的動作,絕少花招,這跟他實戰經驗豐富有關。生死場上招招都在拚命,比對手快,就是制勝的不二法門。
我是個武俠迷,非常喜歡金大俠的武俠小說,他的小說開頭如涓涓細流,分支流脈繼而形成江河,最後匯入一望無際的洋海,有包容一切的氣度。那精萃的文筆、深厚的中國文學功底及廣博的知識面,都令人大開眼界,更令人驚嘆的是他對武術招式的描寫簡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相較之下,古龍的小說獨僻蹊徑象峻峭的山峰,或者象一把劍直插雲霄,給人一種極端的「縱」的感覺。他的武功招式描寫非常簡練,或者說根本就沒有,就一個字―――「快」!
李尋歡的刀,阿飛的劍,速度之快當得起「匪夷所思」四個字。在他的武俠世界里,「快」跟「命」是連在一起的,誰快誰有命,誰慢誰沒命。
其實不論是戰爭還是功夫,這都是制敵的關鍵。
晏七行出劍非常的快,不但快而且力道極重,劍劍都帶著「呼呼」的風聲,他的人幾乎裹在風聲里。而且他那種自信穩健的神態,庄肅卻不失凌厲的氣勢在心理上也佔盡了優勢,使對手在他招招緊迫的進攻下極易膽寒。
我的劍法也以「快」見長,但論力道比起晏七行就差了一大截,開始體力充沛時還可以,三十招后就漸漸覺得力不從心,每接他一劍都十分吃力,再過十數招居然氣喘起來,這樣下去,最多再撐二十招,我非敗不可。
「嗆」的一聲,兩劍再度相交,我後退數步,抬手叫道:「停!」
找他切磋只是個借口,為要把他帶離王庭中樞,呆會兒還有大事要做,腦子有病才把體力消耗在比武這種事上。
深呼吸,再深呼吸,我叫道:「又不是拚命,使這麼大勁幹什麼?」
晏七行一笑,坐到篝火旁,拿起羊皮袋喝口酒說:「自習劍術始,師父就告誡我,素習不逮,臨而畏戰,即使平日練劍,我也必盡全力。」
「說得有道理。」我坐下擦了把汗。「不過今晚就算了。哎……我這麼說可不是因為打不過你,雖然你的力氣是比我大,但真要拼起命來,咱倆誰勝誰負還真難說。」
晏七行也不跟我爭辯,淡淡地笑,靜靜地喝酒。
我也喝酒,場面冷了下來,他不說話,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大部分的時間我們都望著篝火,氣氛就這麼奇怪的膠著,讓人很不舒服。
我錯了,他在意昨晚的事。
我拿出最誠懇的態度,低聲說:「對不起。」
嘿,我就奇了怪了,明明主動的人是他,該他向我道歉才對,怎麼現在感覺全擰過來了?
晏七行定定地看著我,眼神很溫和。
他的神態使我放鬆,笑了笑,我說:「一直以來,我是個比較強勢的女人,自制力強,凡事靠自己,絕少依賴心理,說實話有時候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不太象女人……」
我收斂了笑容,認真地說:「你是第一個讓我產生依賴心理的男人。」
這種依賴感即使在蕭劍身上也不曾有過。
火光在晏七行臉上眼中閃爍不定,他臉部的線條柔和了許多。
自從離開長安,許多事都是晏七行在作主導,我作參謀。(中行說和右谷蠡王這兩樁因歷史原因而特殊的事除外)一方面固然是因為他的官階比我高,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我懶得管,反正有晏七行,他來做籌劃他來做決定我只要跟著他走就好了。
晏七行是個比我更強勢的人,除去冷漠的面具,他的沉穩和精明讓人安心。
我接著說:「我們那邊流行一種說法。一個男人身邊除妻子以外,那種精神上獨立,靈魂上平等,並且跟你有心靈上共鳴的女性朋友,稱為紅顏知已。」
這麼多的現代辭彙,恐怕他未必能明白。
「怎麼說呢,比妻子遠,但比朋友近,卻絕對沒有……呃,肌膚之親的那種關係。反過來一個女人身邊若有這樣的男性朋友,就被稱為藍顏知已。並非男女之情,也不是普通的朋友之義,它更側重於這裡……」我指指腦袋「思想上的交流和依賴,甚至有時成為彼此的精神寄託。凡是知已者,必定是對你有深刻的了解和理解,相知深厚,可以互相信任、依靠、休戚與共福禍同當,就好象你們男人……」
晏七行忽地說道:「兄弟之誼,生死之交。」
我揚眉指著他:「對了,有點類似這個兄弟之誼,生死之交……」
「心愛的人可能會變心;夫妻也可能分手;男女之間的愛情其實非常脆弱,經不得多少風浪。但是知已卻可以是一輩子的,哪怕天各一方,哪怕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生都無法見面,知已永遠都是知已,這種關係,比什麼都穩固牢靠。」
我認真的望著他:「我希望跟你成為那樣的關係。兄弟之誼,生死之交的知已。」
我很怕他會說出「知已會互相親吻嗎?」諸如此類的話,但他沒說,只是大大喝了口酒,視線投向漆黑的遠方,良久才說:「紅顏知已,藍顏知已,因無法結合又不能斷絕,退一步便為朋友,退半步,就是所謂的知已罷。」
望著他,我啞然無語。
晏七行的目光落到我身上,大聲說:「好,劉丹處事果決爽利,晏七行也絕非拖泥帶水之人,就跟你作知已!」
我怔住了。這麼痛快?
他站起身來豪氣畢現,拿皮袋向我一揚手道:「來,喝了這袋酒,你我從此之後就是兄弟,是知已。」
我大喜過望,馬上跟他喝乾袋中酒,這個兄弟知已就算是交定了。酒熱辣辣地滑進喉嚨的同時,順便把一縷悵然一起吞下肚去。
也許他說得對,退一步是朋友,再無男女之情的牽絆;退半步,就只能做知已了。至於什麼紅顏知已藍顏知已,不過是為了讓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能名正言順而冠上的一件虛幻得令人神往的霓裳羽衣而已,至少我跟他就是這種情形。
話又說回來,有得穿總比沒得穿好。霓裳羽衣好啊,又漂亮又可以遮羞。
知已的「名份」一經確定,說話就變成容易的事,我跟晏七行談身世,談經歷,談人生,談友情,也談愛情,除了穿越時空、和田玉、蕭劍,我甚至把自己曾經是個「賊」的事實都傾囊相告。講得最多的就是在組織里接受訓練那一段,晏七行聽得極為入神,偶爾插口發表幾句自己的見解,但多半都是我在說。
現在是他知我比我知他多。
借口如廁,我偷偷看了表,時針已指向十點,十一點就是子時,再拖他一個小時,就可大功告成了。
矛盾啊,剛剛還說互相信任互相依靠,言猶在耳我這邊就出賣他,唉,其實我們離知已還遠著呢。
又坐了一會兒,夜空深處的傳來一陣異常的響動。我抬頭望天,皺起眉頭說:「好象要下雨。」
果然,雷聲漸漸清晰,挾帶著橫掃一切的威勢,令人心驚地由遠迫近。
晏七行震驚地跳了起來叫道:「不是雷聲,是馬蹄聲!快,上馬回王庭。」
戰役打響了!
我飛快地攔在晏七行前面,一張臉綳得緊緊的說:「不要回去。」
他雙目圓睜瞪著我,驚疑不定。
我坦然迎著他的目光,鎮定地說:「右谷蠡王是伊稚斜的內應,他們定於今夜子時突襲王庭。」
晏七行忽然平靜下來,神情一片淡漠,問道:「你如何知道?」
「昨夜去王帳找你之前。」我把目光投向王庭方向,大火已經燃起。
晏七行冷笑一聲,帶著種了悟,說:「壽誕之日,為一個女子,你改變初衷使軍臣單于被殺;今日,為於單幾句話,你又辜負南宮公主所託,想借刀殺她的兒子。劉丹,原來最善變最無常的居然就是你自己。」
說罷他一把推開我,徑直上馬。我衝上前拉住馬韁繩叫道:「我這麼做並不僅僅為了他那幾句話,而是為了大漢的未來。現在內有策應外有敵兵,王庭毫無防範,你回去也無事無補,何必去送死?」
「放手!」他根本聽不進我說的話,冷冷地逼視著我。
「不放!」我死死揪住韁繩。
他「嗆」地一聲抽出長劍,「刷」地一下斬斷韁繩,催馬疾馳而去。
這一系列動作他做得非常果斷,帶著種難以言喻的壯士斷腕的決心。我後退幾步,拿著那半截斷繩獃獃地發愣。
王庭整個陷在火海里,右谷蠡王的內應工夫做得非常之好,火燒王庭,大軍壓境,雙禍並至,打了個王庭措手不及,匈奴中央軍倉促應戰,有的甚至來不及穿盔甲,更有的索性被活活燒死的帳篷里。
開始時大家都懵懵懂懂的,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伊稚斜軍傾巢而出,這麼大的陣仗為什麼事先一點動靜也沒有,派出去的斥侯竟毫無察覺嗎?
沒人能解釋其中的原因,也許最清楚事情原委的是伊稚斜本人。
雖然遭遇突襲,王庭軍還是表現了非凡的應變能力,一些王侯們帶領著一部分軍隊,截住來襲的叛軍,就在王庭的前樞兩軍混戰在一起,滿天的火光中,廝殺聲驚天動地,戰況非常的激烈。
我不得不第二次面臨戰爭的場面,避開交鋒的雙方軍隊,從側翼衝進王庭。
不為別的,為那句生死之交,兄弟之誼!
我找不到晏七行,也找不到南宮公主,除了公主的寢帳完好無損外,幾乎每間帳篷都被點著了,到處是哭喊聲,其中包括女人和小孩的尖叫聲。
越過幾個匈奴士兵,看見一個身體著火的老人慘叫著在地上翻滾,那呼嚎聲就像瀕死的野狼,凄厲之極。周圍倉皇跑過的人們,驚呼著的人們,居然沒有一個向他伸出援手。
我幾乎一眼就認出他來,是那個崇敬老上單于的漢人老奴隸。我飛身躍下馬,急速解下身披的厚厚的披風,為他扑打身上的火焰。
火焰終於熄了,老人已全身燒傷,眼見是不成了,勉強張開眼睛看了我一眼,喉嚨格格響著,似乎想說話,終於什麼也沒說出來,氣絕身亡。
我的心在戰抖,手更是抖得不成樣子,我沒想過會是這種情形,更加想不到因為我的緣故,會令這麼多無辜的老幼婦孺憑添無枉之災甚至無辜慘死。
已經有部分叛軍沖了進來,他們盔甲鮮明,手中的彎刀雪亮,無視恐慌奔走的百姓,任馬匹隨意踐踏,在王庭中逢著士兵就呼喊著砍過去。
一個騎兵向我沖了過來。
來不及回身上馬,我「嗆啷」拔劍出鞘,敏捷地閃過馬頭,順勢在馬身上劃出一個長長的傷口,那馬吃痛,前蹄一揚,登時就將馬上騎兵掀了下來,我跳起來隨手補上一劍,鮮血迸射,噴在躺在地上的漢人老奴隸的屍體上。
又兩匹馬沖了過來,定睛一看,居然是那兩個漢軍。我早跟他們約好,讓他們在十裡外等侯會合,料想是久侯不至前來尋找我們。
「劉大人?你跟晏大人為何還留在王庭?」
他二人身上帶著血跡,也不知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
我無法向他們解釋,只是吼道:「既然來了,快找晏大人。」
返身跳上馬,我們三個在王庭中盲目地亂竄。火勢漸漸地熄滅,王庭已經面目全非,幾乎所有的帳篷都化為灰燼,焦土遍野,根本找不到正確的方向。
前方一隊人馬三十餘騎,旗幟鮮明,正是右谷蠡王的部眾。他們看見我,立刻沖了過來,口裡用匈奴語亂叫著「殺了阿胡兒。」
我握緊了手中劍,立定原地,最先衝過來的騎兵剛到面前,就被我一劍貫穿前胸,順手奪過他手中的彎刀,死屍落馬。
回頭沖著兩個漢軍叫道:「衝出去。」
彎刀高高舉起,迎著後面的騎兵沖了過去,彎刀閃著嗜血的寒光,抹過一個士兵的脖子,砍下另一人持刀的手臂,削去第三個半邊腦袋。
我從沒想過自己會這麼狠,當用這種方法殺人時,我的心居然不再戰抖,象我跨下的馬兒一樣,它在興奮著,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燃燒。
汗血寶馬風一樣在敵人陣中穿梭,載著它的主人去殺掉一個又一個企圖攔阻它前路的戰士。
血染紅了我的衣服,握刀的手通紅一片,濺到臉上的血更是沿著臉頰向下滴落,我縱馬馳騁著,機械地作著手臂揚起再落下的動作。跨下的馬兒機靈地配合著我,閃避可能的危險,靠近得勝的機會。
兩個漢軍開始時還跟我在身後,一轉眼就被衝散了,估計凶多吉少。
倒下的敵人越來越多,而我也漸漸開始乏力,沒有高橋馬鞍,一隻手還得握著韁繩,靠這個來穩定身體,另一隻手臂很快就被不間斷地「砍、抹、劈、撩」的動作弄得麻木乃至生疼,快要握不住劍。
我緊咬牙關,努力想著沖開一條血路,殺人不是目的,我的目的是找到晏七行。
就在我快撐不住時,敵人忽然大亂,定睛一看,竟是於單的軍隊,晏七行已經一馬當先向我衝過來,沿途登時死傷無數,餘下的見勢不妙,立刻逃散。
「你為何回來?」他身上臉上全是血,在馬上沖我大吼。
「陪你打最後一仗。」我清清楚楚地告訴他。
我希望他能了解,我並不是貪生怕死置知已於不顧的小人。更重要的是,現身王庭也能間接地證明:出賣於單,並不僅僅是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
晏七行皺著眉望著我一副狼狽的模樣,問道:「可有受傷?」
我搖了搖頭,他說:「叛軍勢大,王庭軍已抵擋不住,我們必須衝出去再另做打算。」
稍遠處傳來南宮公主的聲音:「二位大人,時間無多,走為上策!」
我早已料到公主定會無恙,伊稚斜絕不會殺她,只是我以為右谷蠡王動手的時候會提前將她安置妥當,卻不想居然會在於單軍中。
於單身邊只剩了八千人馬,是軍臣單于的親衛部隊,儘是死忠之士,拱衛著於單及一干人等,從左翼衝擊伊稚斜軍隊,付出了近一半傷亡的代價,終於打開一個缺口,借著夜色的掩護,離開王庭。
黎明時分,敗戰的殘部在奔出百里后,停留休整。
現在的問題是:接下來怎麼辦?是想辦法籌劃重新與叛軍決戰,還是從此遠遁?
幾個人湊在一起商議,晏七行與南宮公主不約而同地說:「回漢朝。」
於單堅決反對:「敗軍之恥,不能不雪;父汗之仇,不能不報。我絕不能放過伊稚斜!」
聽他這麼說我覺得驚訝極了,他不是一直認定我才是殺軍臣單于的兇手嗎?現在怎麼又把矛頭指向伊稚斜了?我……是不是弄錯了什麼?
扭頭看晏七行,與他的目光不期而遇,望著我的眼裡有幾許憐憫和憂傷。
我心頭劇震。
只聽南宮公主說道:「如今我們一無兵力二無糧草,雪恥報仇談何容易?還是先退到漢匈邊境再作打算。」
正在這時,有斥侯報稱三里之外有騎兵蹤跡,看旗號是突圍而出的左賢王部。
我們立刻上馬,吩咐僅剩的百來號弓箭手挽弓搭箭,近戰騎兵排好隊列,預備迎敵。
古代戰爭通訊落後,旗號也常常騙人,誰知道是不是左賢王,就算真是他,哪個又曉得他會不會陣前倒戈倒打一耙,作好防範還是必要的。
馬蹄的轟鳴聲隱隱在空曠的草原上響起,黎明的晨光中極目遠眺,只見黑壓壓的騎兵如同螻蟻之多,在正前方的碧野中密密麻麻迅速地向我方移動。
於單望之一喜,說:「是左賢王的旗號。」
晏七行神情冷峻,說道:「左賢王部與敵軍交鋒之後,軍容豈能這般整齊?人數豈能如此之眾?」
南宮公主叫道:「不管是與不是,為策萬全,我們走。」
於單尚在遲疑,我叫道:「單于,走吧。」
一聲令下,數千戰騎立刻朝著大漢的方向南下。
這邊跑得越快,後邊追得越緊,而且畢竟經過一夜的折騰,我們已是人困馬乏,眼見追兵在逐漸拉近與我們的距離。
於單到底年輕氣盛,咬牙叫道:「與其狼狽奔逃,不如抵死一戰。」
調轉馬頭離開隊伍返身迎上去。
他這一番舉動著實突兀,晏七行只好下令:「后隊變前隊,預備迎敵!」
太陽出來了,照得草原綠油油的發亮,五千餘騎輕騎在前,重裝在後,在草原上一字排開,張弓控弦,等待又一場惡戰。
大家都抱了必死的決心,如果追來的是敵非友,今日此地就是我們的葬身之處。
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那裡縫了個口袋,放著能送我回家的玉佩,玉佩雖在,只怕回家的願望永遠不能實現了。不過我不後悔,如果昨夜我真的不顧道義撇下晏七行一個人逃走,那我今後的人生才會在後悔中渡過。
我策馬佇立,心情肅靜寧和,生死的問題在一剎那間變得很渺小,胸襟卻開闊起來。
追兵更近了,近得可以看見左賢王的臉孔,還有―――伊稚斜!
所有人的臉色變得慘白,左賢王果然倒戈,希望落空了,惡戰就在眼前!
「嗚……」戰鬥的角聲響了起來,弓箭手瞄準了敵軍,只等他們進入射程,便要開戰。
「住手!」聲音出自南宮公主,低沉而安靜。
我扭頭看身邊的公主,她臉龐雪白,下唇上明顯有齒嚙的痕迹,她的神情卻是冷靜而決然的,眼睛里閃動著異常明亮的光芒。陽光為她披上一層金黃的光暈,使她整個人看起來美麗得令人不敢仰視。
「母親?」於單愕然望著她。
南宮公主直視著前方,在射程範圍之外,追兵也停住了。
「五千人對數萬鐵騎,惟死而已。」
南宮公主的臉轉向她的兒子,眼神里充滿著悲傷:「於單,聽母親的話,去漢朝,去找你舅舅,他會善待你如同自己的兒子。」
「母親,不行!」於單似乎意識到了什麼,聲音裡帶著驚惶。
我也意識到公主想做什麼,是的,目前惟一能救我們的就只有她。
遠處的伊稚斜大軍里,旗風飄招,一騎奔出,向著我們而來。
「大王請閼氏出來說話。」來人高聲呼喊著,說的是漢語。
南宮公主策馬出列,叫道:「我是閼氏,有何話說。」
來人馬上行禮,說道:「大王有令,只要閼氏過營,便放其餘人等安全離開。」
晏七行催馬欲動,我攔住他,低聲說:「公主最重視的,莫過於於單的性命。」
晏七行望著我,終於沒有再動。
於單衝出隊列,迎向公主:「母親,讓我跟他們拼了罷。」
「回去!」南宮公主聲色俱厲,怒視著於單。「你若還是我的兒子,就聽從母親的安排。」
於單忤在原地動彈不得。
南宮公主快馬迴轉對我們說道:「二位大人,請你們務必保護於單,將他安全送回漢朝。告訴我的弟弟,就說姐姐在遙遠的異國,會日夜為他、為我大漢祈禱。」
「公主,你真的想清楚了?」我問。
南宮公主點點頭,美麗的臉龐憂傷而堅定,說:「天意如此,要我終老大漠。」
說罷跳下馬來,面向著南方大漢朝的方向鄭而重之地嗑了幾個頭,站起身上馬,走到於單身邊,低聲說了幾句話,最後回頭看我們一眼,叫道:「拜託了。」縱馬絕塵而去,頭也不回。
於單不作聲,默默地望著自己母親那瘦弱的身影,那身影越來越小,消失在敵軍的陣營里。
我輕聲說:「她是我一生所見最美麗高貴的女子。」
晏七行不語。
伊稚斜撤兵了,來時浩浩,去時蕩蕩,轉眼間數萬鐵騎消失在廣褻的草原上,只剩下藍天綠野、風聲雲影,還有我們這些殘兵敗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