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淮水河畔
從前跟晏七行在匈奴的幾場戰事是機動性極強的騎兵戰,對於漢朝戰爭的全貌根本無從想象,但今天,我身臨其境,眼前的情景完全把我從自怨自艾的情緒中終結出來。
看不清有多少人馬,盾牌兵弩兵車兵步兵騎兵,各色兵種充斥著雙方的陣營,密密匝匝排列整齊,如同螻蟻一樣遍布整個平原。中間僅余的一片綠意,也被染成青銅色。黃昏的餘暉下,森寒的盔甲與兵器散發出冷冷的寒光,令人窒息的殺氣在平原上空迂迴飄蕩,籠罩在每一個人的心上。
風吹戰旗獵獵直響,號角聲后,距離大約兩百米時,雙方的隊伍忽然停了下來。漢軍陣營最前面是一字排開的盾牌兵,訓練有素地將又高又厚的擋牌齊刷刷地拄在地上,擋在身前,盾牌與盾牌之間緊密聯合絕無任何縫隙。同樣無法計算擋牌的數目,從我這個方向看去,只見盾牌整齊綿延下去,保護著本部兵馬如銅牆鐵壁般壁壘森嚴。盾牌後面是數排弓弩兵方陣,箭已在弦上;再后則是兵車方陣,橫豎排列差不多有百輛,兵車旁邊是大隊手持長戟的步兵,無數鐵甲騎兵護著兩翼。
古代的戰爭講究戰術與陣法,整個漢軍是一個巨形方陣,人數約兩三萬。
如果我站得更高,就會看得更清楚,雖然如此,仍然看得出叛軍——(「韓」字大旗在飄揚,我不知旗下主帥是不是他,但「叛軍」二字,還是直接從腦海中跳了出來。)叛軍的陣型非常的奇怪,盾牌兵在前,弓弩兵在後,接著就是騎兵,整個隊形前呈錐形后呈矩形,看上去象支蓄勢待發的利箭!感覺上這種陣型就是專門為進攻而設的。
最讓我看不懂的是隊伍盡後頭的兵種,跟主力隔了大約三百多米遠,他們手中無刀無槍,被一隊鐵騎護衛,身邊是十數個用紅布遮蓋的龐大的東西。有輪子,但既不是戰車也不是任何古代作戰工具,我看不出那是什麼,而且光天化日幹嗎用紅布遮蓋?不知道為什麼,有種不詳的感覺在心底升騰。
天地肅殺寧靜,等候著大戰的來臨。
「嗵嗵嗵……」一陣鼓聲好像從雲層深處傳來,驚天動地,幾千幾萬支利箭如同驟雨從漢軍陣營中鋪天蓋地射向叛軍,前排發射完畢立刻屈身補箭,後排弓弩手立刻接續,輪番發射毫無間歇。幾乎與此同時,對方的箭矢也挾風帶電射向漢軍,羽箭如飛蝗,交織成密集龐大的烏雲在兩軍之間交錯而過射向敵方。
立刻,有箭雨攜帶的風聲,有箭支穿透人體之聲,有呼喊迭起之聲。
我聽到了死亡的聲音,看到死亡帶著強大的力量殘酷無情地撕裂人體,血淋淋地吞噬一個又一個鮮活的生命,可是卻沒有一個人因為死亡而畏懼,身邊的同伴倒下並不能摧毀他們戰鬥的意志,每個人都像釘子一樣釘在自己的位置上,面對死亡眼睛都不眨一下。最前面的盾牌還是如同鐵壁,紋絲不動,堅定不移,絲毫不亂。
「嗵嗵嗵……」二通鼓震天價兒地響,漢軍第二輪箭雨又起,在空中划起黑細的線道,刺破空氣飛向敵營。
我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叛軍後面那支奇怪的隊伍,我對它,實在是有點提心弔膽。夕陽下,紅色的布忽然被整齊地掀開,在幾乎閃著金光的光暈下,我看清楚紅布下的東西,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
「不要!」我驚叫出聲,忘記了危險,打馬向前沖向戰場,一邊拚命地大叫著:「王恢快撤!漢軍快撤!!!」
我聲嘶力竭的呼喊被淹沒在箭弦聲中。
來不及了,一陣刺耳的怪聲響起,接著「轟」「轟」彷彿要把天地翻過來一樣的巨響震耳欲聾……不可能出現在古代戰場上的武器發射出無比威力,呼嘯著飛向漢軍陣營,頓時硝煙滾滾,火光衝天。原本整齊肅穆的漢軍陣營被炸得支離破碎,盾牌散了,弓弩手亂了,騎兵的戰馬受了驚嘶鳴著四處逃竄,伴隨著火光衝天而起的,是橫飛的血肉,斷裂的殘肢。
我呆住了,眼睜睜地看著這血淋淋的一切,看著無數曾經活潑潑的生命在炮火的嚎叫聲中化為屍骸!
而炮彈仍舊無情地在陣營各處爆炸!爆炸!
我總算明白了為什麼他們迫不及待地舉事,因為他們有把握,他們早已經預備好了,槍,只是最後的環節。
戰火紛飛!名符其實的戰火紛飛!
中軍的「王」字帥旗在烽煙中飄揚,代表各種訊號的旗幟一個接一個地急切舞動著,號召著在死亡陰翳中驚慌失措的戰士。同時,「錚錚……」鳴金之聲大作。擊鼓則進鳴金則退,是古代戰鬥最重要的指揮號令,到底是精銳正規軍,猝不及防遭受意外打擊雖令軍隊一時混亂,但鳴金一響,漢軍將士立刻聞令而動,迅速集結,護著中軍向後撤退。
「嗵嗵嗵……」叛軍三通鼓響,攻擊的命令發出,騎兵勢如閃電當先而出,接著是兵車步兵如同怒海巨浪,帶著席捲一切的威勢呼嘯著撲向潰敗之敵。
清脆的槍聲劃破滿天彩霞,蒼天低垂,雲霞無言,注視著地上卑微嗜血的人類。
馬在怒吼!血在飛濺!
兩軍距離越近,對於手槍的使用越有利,論射程它不及長弓跟弩,但少了換箭張弓的環節,它的速度優勢就顯現出來。跑在後面的步兵根本來不及跟敵人交手,紛紛倒在槍口下,僥倖逃脫的,或被風馳電掣般的鐵騎踐踏如泥,或被鋒利的環首刀連膀帶手砍成半截。仗著一鼓作氣之勢,叛軍的鐵騎離漢軍越來越近。車輪滾滾,殺氣騰騰,遼闊的平原上,馬蹄狂暴如疾風驟雨,槍炮聲響徹霄漢,莊稼被踏為草芥,草芥化為飛灰。
我下意識地摧動戰馬,風從我身旁掠過,血腥氣充滿了鼻翼,我開始加速,拚命地打馬,以極限的速度從側翼追趕漢營中軍,其實那一刻我並不清楚自己想幹什麼,為什麼做這種徒勞無益的事,戰場的勝負不是我能掌握的,我甚至沒有辦法來扭轉局勢,面對這樣慘烈的戰事,個人的力量是如此的渺小如此的微不足道。但我無法抗拒心中巨大的悲傷,我必須要去,必須要去做些什麼,而不是獨獨作一個悲哀的旁觀者。
一匹黑馬象一道黑色的電光,從千軍萬騎中突飛而出,晚霞籠罩在他身上,折射出耀眼的光。我勒住馬,盯著那黑馬上的人,那人好像是——郭解!
眨眼間他已衝到前面,一刀砍翻一名騎兵戰士,那戰士的屍體呈弧形飛起來,落到亂軍之中,立刻被踐踏得死無全屍。
一名騎兵發現了我,撥馬離隊奔向我,手中槍向我瞄準,我甩手一槍將他擊落馬下,失去了主人的馬一聲悲鳴停下,我衝過去將空馬馬鞍上掛著的弓與箭囊摘了下來。
幾名叛軍騎兵迎面向我沖了過來。
我毫不客氣地張弓搭箭,乘未到射程範圍之內他們手中槍無用,用弓箭對付他們最有效。更多的叛軍發現了我,蜂擁而來,我一帶馬頭轉個大彎,與大隊叛軍追兵保持五十米距離並駕齊驅。冷箭與子彈從我身後「嗖嗖」穿過去,這使我意識到,並不是所有的叛軍都裝備槍械。
我驅馬大走S形,速度很快就慢了下來,雙腿夾緊馬腹,馬上回身,彎弓射箭!
我的箭法比不上槍法,跑馬的時候更失了準頭,十支箭出去中者只得二三,不過這樣一阻,總算與他們又拉開了距離。
就在這樣的疾馳追逐中,變故又生,本來潰敗的漢軍忽然掉過頭,后隊變前隊,一股腦兒涌了回來,直撞上追擊他們的叛軍,整個戰場頓時陷入極大的混亂中。
暗紅色的漢軍與黑色的叛軍混戰一起:車兵步兵騎兵,有短兵相接以命相搏,有倉皇逃竄卻死於亂刀之下,還有一些則迅速向兩翼潰散。潰散的戰士又跟追擊我的騎兵遭遇,於是你來我往打在一處。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百忙中極目遠眺,立刻心涼到底。原來,漢軍的後路居然被預先埋伏好的叛軍截斷,叛軍迅速張開包圍網,前後左右向中間合攏。三萬漢軍將士已經無路可走,只能拚死一戰。
炮聲停了,白刃戰開始了。此時戰場上已經沒有涇渭分明的界限,整個平原布散著彼此廝殺的同類,不管是為自保殺人還是為殺人而殺人,這個毫無意義,在不是你死就是我死的情況下,生存的本能佔據了一切。
血染紅了蒼天與大地,那艷麗的紅令得天邊的火燒雲也黯然失色。
我也陷身在這瘋狂的戰團中無法脫身,漢軍叛軍都以為我是對方的人,不由分說就往我身上招呼,我只能一路吶喊著:我是漢軍!然後避開穿紅衣的漢軍,專打穿黑衣的叛軍,以此證明自己的身份。
很快子彈打空,箭支用盡,戰馬也被殺死了,撿了把戰戟跟周圍的敵兵鏖戰,戟這種兵器又長又重,女人用起來十分吃力,不一會兒就累得我氣喘吁吁,正打算找件趁手的兵器,卻見叛軍的兩馬兵車向我衝來。
兩漢之前,各國竟相發展車兵,實在有它的道理。
騎兵戰未普及前的平原作戰,步兵不可怕,騎兵也不可怕,最可怕的是車兵,準確地說是車兵所駕馭的戰車。不管是四馬還是二馬,它的爆發力衝擊力,在騎兵和步兵中幾乎是無堅不摧。它在戰場上橫衝直撞,狂傲地藐視著、碾碎著所有生命的物體,輪軸探出來的利刃砍斷馬腿與所有與它擦肩而過的人體,車上的甲兵揮動著長戟矛槍,居高臨下橫掃一切妄想與其對抗的力量,轉瞬即過絕不停留。戰車過後,拖沓下一地的斷肢與黑紅的血,以及垂死哀嚎的人,隨即又淹沒在接踵而至的馬蹄下。
現在,兵車正帶著令人膽寒的殺氣向我衝來,根本來不及閃躲,就地將戰戟當撐竿,(感謝老天,幸好手裡是長兵器)借力縱身躍起,一下跳到了戰車上,將車上一名射手踢下車去。車上還剩一名御手及一名長戟手,那長戟手的應變能力極強,立刻拋下長戟,拔出腰間佩劍向我挺胸就刺,車內狹窄應變倉促,無奈只好伸手去握寶劍,一陣劇痛,劍鋒依舊從雙手中向我胸前滑來,眼看刺入,忽然「砰」的一聲,一支羽箭不知從哪裡飛來,后心透前心,長戟手向前撲倒在我的身上。
推開屍體,我抬頭張望,又是一聲慘叫,那名御手也被一箭射死,其時他正拿著刀準備偷襲。這下沒時間去尋找究竟是誰幫了我。御手死了,兵車還在向前狂奔,我操起韁繩駕馭車輛拼力減速,從來沒幹過這活兒,馬兒怎肯聽我的,徑直狂奔不已,正急得滿頭汗,一匹馬衝過來跟我並駕齊驅,馬上戰士叫道:「劉大人!你為何在此?」
我正被那輛車弄得手忙腳亂,瞄了他一眼只見是漢軍軍官裝束,也顧不上看是哪個,叫道:「我不會駕車,怎麼辦?」
「韁繩拉緊!」
「我拉緊了,可是不行!」
「韁繩卡住了!」
靠!我罵了一句,難怪這馬怎麼不聽我的。
車速總算是減下來,我再看那人,吃了一驚,渾身血跡斑斑的,竟是劇離!他身邊聚集了一大批漢軍戰士,「王」字大旗高高舉起,不斷地還有車兵步兵向這邊靠攏。
「剛才是你救我?」我大叫。
「是。」
「你怎麼在這兒?」
「我在王建大人麾下任建忠校尉!」
「王恢呢?」
「王大人想必已渡過淮水。」
原來此「王」非彼「王」;可是那個「韓」字,又是誰呢?是他還是扶雍?
「我等隨建節將軍王建奉命偷襲淮泗,欲截斷叛軍糧道,豈知叛軍早有防範,故而被困於此,如今遍尋王將軍不著,我們決定由西北角突圍,劉大人意下如何?」
士別三日,真當刮目相看,這個劇離怎麼看都跟從前不一樣了,除去了小偷的猥褻,多了份軍人氣概。
「好。」我贊同。其實我根本搞不清楚西北角是哪裡,目前這種混亂的情勢,漢軍明顯已敗,當然是逃得一個算一個。
集結了近兩千名騎兵,其它兵種不知其數,把兵車交給有經驗的戰士,我換乘戰馬,開始向西北角突圍。
天完全黑了下來,方圓十里的戰場上,到處有火把點燃。叛軍兩倍於漢軍,再加上心理氣勢武器等因素,突圍之戰打得十分艱苦慘烈。
可是鮮血令人亢奮,刀劍刺入人體的聲音刺激著神經,求生的慾望充滿我們的心,懼怕退去勇氣再生,前頭一批倒下去,後面的接著補上,踏著戰友的屍體,我們奮力沖開一個缺口,突出重圍。
夜深了,月亮升起來了。殘兵敗將疲疲乏乏地來到淮水邊。數點人數,騎兵不到千騎,步兵二千三百八十人,弩兵八百四十一人,兵車十一輛,另加不到百名的盾牌兵。大部分的戰士身上都帶傷,我的身上也有三處。
劇離凄涼地說:「王將軍生死未卜,三萬二千兄弟,也止剩不到五千人。」說罷眼眶一熱,似乎要掉下淚來。
我拍拍他的肩頭安慰道:「現在不是悲傷的時候,我們還沒有絕對安全。」其實自己心裡的悲愴更加難以名狀。
隊伍原地休息,沒有心思跟劇離敘舊,也無心問他為什麼會從軍,心裡只是惴惴然無法安寧。
劇離說,按原計劃,王恢會派樓船接應他們過淮水往會稽。可是月光下,遼闊的水面一望無際,空蕩蕩的連個船影子都沒有,只有淮水靜靜地涌流不息。
不會出事了吧。我忐忑不安地望著江水發獃。
那是什麼?
我揉揉眼睛,慘白的月光下,飄浮在水面上的是什麼?一個,兩個,三個……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啊!」有人驚恐地喊叫起來。「死人!水裡有死人、有屍體!」
漢軍的屍體,無數漢軍的屍體,多得數不過來,一具具一排排一列列,源源不斷地順著淮水漂向下游。
劇離臉色死白,我渾身戰憟,戰士們圍攏過來,我們死瞪著陰森森飄眇眇的水面上,隨著水波不斷起伏漂流的屍體,我們悲痛、恐懼、絕望。
所有人都想到了原因:王恢沒能渡過淮水。
那二十萬大軍呢?
第一聲壓抑的哭泣隱隱傳來,傳染似的,哭聲開始擴大。已經有會水的戰士跳進水裡去打撈自己弟兄的屍體,接二連三地又有人去。
「現在不是哭的時候。」我抹一把淚,厲聲喝斥著身邊流淚的劇離。「現在軍中你最大,快阻止他們。」指著江水中奮力打撈屍體的戰士。「我們必須離開這裡,馬上!」
「去何處?」劇離混混沌沌地。
「兩個方向你來決定,一是尋找王恢,尋找主力部隊;二是回長安。」
劇離想了想,毅然決然地說:「尋找王大人,我不信,二十萬大軍會全軍覆沒。」
我也不信。
經過戰鬥的驚駭侵浸,早沒了心思去找晏七行,也沒了心思為自己憂傷,鮮血和死亡是如此的觸目驚心,個人的感情得失與之相比顯得渺小卑微,與二十萬生命相比更加不足掛齒。所以,我決定跟他們在一起。
部隊整裝完畢沿淮水而上,一路上,許多樓船的殘骸與死人的屍體順流而下,越發證明我們的猜測。
天明時分,終於來到漢軍渡淮的河段。這裡是河流轉彎處,水流湍急,但是再大再急的河水,也沖不走一艘艘堵塞在河道上體無完膚的樓船。晨曦籠罩的江面上,充斥著戰鬥過的痕迹,樓船桅斷帆垂面目全非,重重疊疊的屍體堆積在船上,橫七豎八掛在船舷邊。日出與死亡,溫暖與陰冷完美的結合,在絢爛的霞光里營造出一種詭異的壯麗,遠遠望去,就象一副色彩濃烈卻又透出陰森死氣的畫——人間地獄。
我們就這樣靜靜站在江邊,靜靜地望著這一切,沒人出聲,只有風嗚咽著盤旋在淮水上空,盤旋在我們心上。
這一切會與他有關嗎?這地獄般的場景是他的傑作嗎?
風刀從我心上刮過,心在滴血,痛不可當。
「嗚嗚……」一陣角聲傳來,眾軍皆驚。
我們被叛軍包圍了,叛軍手上有槍。
領軍的是郭解。
可是為什麼飄揚著的卻是「韓」字大旗?
「漢軍聽著,速速投降,饒爾等不死!」勸降之聲如雷霆灌耳。
背後是無數犧牲的兄弟,英魂不息;前方是敵兵林立,殺氣牛斗。淮水上那幅隕身殉國圖竟化成極大的勇氣激勵著戰士們,所有人都看到了結局,但五千漢軍居然沒一個膽怯怕死,極短的時間內迅速布好陣形,盾牌兵在前,弩兵隨後,然後是騎兵車兵,層層疊疊圍成半圓,準備跟敵人決一死戰。
最近見了太多的死亡,實在是厭煩透頂。我不想死,更不想這五千人死,我不喜歡明刀明槍地戰場殺伐,如果可以,寧願劍走偏鋒。
我在劇離耳邊說話,他錯愕地瞪著我,我淡淡地說:「聽我的准沒錯。」說罷策馬裂隊而出。
「我是劉丹,請郭解出來說話。」我沖著擺開架勢準備開戰的叛軍嚷著。一會兒,郭解從大軍中騎著馬出來,看見我並無太多意外。
「翁伯別來無恙?」我跟郭解打招呼,好象在市場見到熟人一樣自在。
郭解皺了下眉,頗為感慨地說:「當年你我相識,結交甚契,想不到今日居然相見於戰場。」
「是啊,真是遺憾。」我嘆了口氣。「河內郭解,在俠客界的名頭也是響噹噹的,不懂你為什麼要轉行。政治這種東西不是誰都玩得來的,看在過去的交情,我勸翁伯你還是回去專心干俠客這個很有前途的工作算了,沒事跟著瞎攪和什麼呀?」
這麼白的話郭解壓根兒沒聽懂,一頭霧水地看著我:「你,在說什麼?」
「我在說……」抬手指指他身後的「韓」字大旗。「是誰?扶雍還是——晏七行?」
郭解臉色一變:「你如何得知?」
「這你就別管了,反正我知道的一定不比你少。」如果可以,我寧可不要知道這麼多。「我們單挑吧,就是單打獨鬥。你贏的話我們投降;我贏的話放我們走,怎麼樣?」
郭解咧嘴笑道:「劉兄弟,你當我三歲孩兒么?如今你等已身陷重圍,只要我一聲令下,不出一個時辰,定教你全軍覆沒,何必跟你單挑。」
活學活用,他倒是學得快。
「你口口聲聲叫我劉兄弟,沒瞧我穿的是女裝嗎?噢,怕敗在一個女人手上有失男人大丈夫的尊嚴對不對?」我狀似無意,其實居心險惡就是想激將。「好像名滿天下的郭解郭大俠,當年也曾是我手下敗將來著,明知不敵自然不能在下屬面前出醜露乖,這個我能充分理解,不過馬上與馬下不同,說不定馬上交手你就能贏我一雪前恥呢?否則一代豪俠郭解敗在女人手中,這輩子都甭想翻身了。」
照理說這個時代的人,尤其是遊俠,最受不了這種羞辱才對。史記郭解也不是什麼胸襟廣闊的君子,而是睚眥必報的真小人,被我這麼一番數落,應該勃然大怒繼而上當才合理。
但是郭解沒有,他只是面無表情地望著我,一直等我說完,然後說:「建立兵府、總令武庫、平定閩越、刺殺單于,上為皇帝所重,下為士民所慕。劉丹在世人眼中,豈只是一個小小女子?論智謀、才能、劍術,你劉丹第二,無人敢稱第一。說到名滿天下,我不及你,敗在你的手下雖敗猶榮。是以你不必激將,郭解雖一介武夫,也不會在兩軍對敵之時,因個人榮辱而意氣用事。」
我怔了怔,怎麼每個人說起劉丹,總會來這麼一番說詞,劉丹就只是這樣嗎?
「才華太著而情不足,過於冷靜善謀,對於女子而言,只怕是禍不是福……」
「允文允武,聰而敏慧;有義有節,迅而善謀……」
這是劉徹與晏七行給我的評價,聽來聽去象男人多過象女人。忽然轉念想道:是不是因為這樣,晏七行才會走得如此決絕毫不拖泥帶水?一直以來,我太象——男人了?也許一開始會被這樣特別的女人吸引,畢竟漢時代象我這種性情的女子實在不多,但是時間久了,男人們會發自內心去愛一個象男人多過象女人的女人嗎?很值得懷疑。
頭一次發現自己的生命中嚴重缺乏一樣東西——女人味。於是,忽然嚴重自卑起來。郭解說什麼前面沒聽清,只聽見最後一句:「……勸你投降便了,還得保全性命。」
苦笑一聲,這當口兒還顧著男女私情,還說不是女人?
「你看我象那樣的人嗎?」我冷笑著應了一聲。
郭解厲聲道:「既然如此,閑話休敘!」說著轉身想走。
「來了還想走嗎?」我怎麼容他就這樣悠悠閑閑地歸隊,長劍一揮,立刻刺向他左肋。
郭解倒是機靈,連劍帶鞘向外一擋,又驚又怒叫道:「你想逼我單挑?」
「沒錯。」我手上沒閑著,刺、挑、撩、斬、掃,一柄劍快如疾風,迫得郭解連拔劍的機會都沒有,只能不停地上擋下擋左擋右擋。其實我忌諱他手中可能有槍,如果給他拔槍的機會我這條小命恐怕就得搭進去,故此一劍緊似一劍,務求快速制敵。
但是今時不同往日,幾年前跟郭解交手時,那是步下,今天則是馬上,只有經歷過馬上交鋒的人,才能知道這二者巨大的差別。郭解從開始的慌亂中漸漸鎮定,情形就有了改觀。他太懂得如何駕馭馬匹,太懂得如何馬上對決,而在這方面,我絕對是相形見絀。很快,他的劍拔了出來;很快,他看出我的弱勢;很快,他開始反擊。
我左手持韁右手持劍,耳邊只聽見跨下馬蹄聲「噠噠」,凌亂而虛浮,郭解則氣定神閑,仗著力大靈活,完全佔了上風。我心裡著急,這樣打下去非敗不可,想啥來啥,郭解一劍象我刺來,劍光霍霍,風聲凌厲,我抬劍一擋,震得手臂麻了,手中劍「啪」掉到了地上,幾乎同時,郭解手中劍抵到我胸口上,得意地長笑道:「還不投降?」
我的臉色慘白怒目而視道:「你死了我都不會投降,有種殺了我。」
「我等願降!」身後忽然響起一片山呼海嘯之聲!
我震驚地回頭看,竟是那五千漢軍,棄掉手中武器,齊刷刷地跪倒在淮水畔,跪倒在敵人面前,而身後,是他們兄弟的葬身之處。
劇離領首,臨陣倒戈!
劇離帶著軍隊投降,而我做了俘虜,被五花大綁綁在了淮水岸邊叛軍的軍營內的帳篷里。
我很平靜,一點都不驚慌,我預計著可能發生的事,並且暗懷期待。但是我的預計中絕對絕對沒有這件事————死亡!
有人掀開帳篷走了進來,鬢角斑白黑眸晶亮,一樣俊美的容貌,一樣超凡的風姿,站在矮小簡陋的帳篷內,也絲毫不損他的風采,反而讓人眼前一亮,彷彿神仙下凡了。
天下間神仙一樣的男子,舍辟穀神醫還會有誰?
我嘆道:「你還真是,千呼萬喚始出來呀。」
扶雍定定地望著我,面無表情也不說話,看不出任何情緒。
他不說話我只好說話:「晏七行在哪裡?不對,現在應該叫他韓七行……我要見他。」
扶雍的表情有了變化,問:「你如何得知?」
我輕聲一笑,說:「我這麼聰明,想知道也不難。」
告訴他?我還沒那麼好心。
扶雍的目光閃爍不定。
我嘲弄地笑道:「怎麼,以為我在亂蓋?你老爸叫晏繼,祖父叫韓淮,先祖叫韓信。想不到你竟然是淮陰侯韓信的後人。」
「你還知道什麼?」扶雍的神情反而沉靜下來。
我扯扯嘴角,輕挑秀眉道:「我知道的多了去了,憑什麼告訴你?」
眼珠一轉說:「想知道也行,叫晏七行來見我。」
扶雍淡淡地笑道:「看來你對舍弟果然用情頗深,可惜,你見不到他了。」
「什麼……意思?」我的心一跳。
扶雍舉手拍掌,「啪啪」兩聲,幾名士兵從外面進來,其中兩人上前,一左一右架住我的雙臂,向外就走。
我忽然明白了扶雍想幹什麼,他想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