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墨非定律(上)
墨非定律:所有可能發生的事一定會發生,所有不可能發生的事也一定會發生,所有不好的事都會同時發生。
接下來的經歷,將驗證這一說法的科學性。
太陽到正午我就要身首異處了。
古代殺人的規矩挺多的,一定要正午時分,一定要三通鼓響,所以,我還有兩個小時可以苟延殘喘。
被綁在軍營中間的斬台上,手腳全是鐵鐐根本動彈不得,更別想有所動作了。心裡也有點好奇,射中心臟都不死的人,砍下腦袋后還能不能活著?
抬頭看天,乘腦袋還在脖子上,最後看一次吧。
唉,天好藍啊,它怎麼就不能來個「浮云為我陰,悲風為我旋」?我實在比竇娥還冤啊。眼眶一熱,看見監斬台上的扶雍和郭解,下邊的隊伍中有新晉降將劇離,自嘲地想:這麼多熟人相送也算熱鬧。
目光掃過劇離,這小子似乎蠢蠢欲動。我不敢給他使眼色,又生怕他出手救我一塊兒送死,只好仰天長嘯:「陛下,劉丹去了。可是平叛大業並未終結,望陛下以大事為重,莫為劉丹之死悲傷。他日掃平叛軍,安定大漢,在劉丹墳前放一束花,奠一杯酒,劉丹雖死無憾。」希望劇離能聽得懂我在說什麼。
沒錯,劇離是聽了我的主意詐降。
看起來很沒骨氣,但是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五千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死去,所以我上前挑戰並表現出寧死不降的氣概,無非是想讓他們對劇離不起疑心而已。留得青山在哪怕沒柴燒,在敵人心臟中留下一枚潛伏的暗樁,不是共產黨人常用的方法嗎?照搬過來將來一定用得上。
我自己的被捕也是必然的,沒什麼不好,至少有機會見到晏七行,可是想不到的是,扶雍居然這麼迫不及待地想殺掉我。
他殺我,是不想我見到晏七行!
我寧願是這個原因。
因為如果這樣,至少表明在他心目中,我對晏七行還有一定影響力,就是說晏七行對我並不是全無情義。他怕我動搖晏七行,於是儘快把我「喀嚓」了事。
我可不想死,可什麼辦法能保住自己的命呢?我眨著眼睛東張西望,心裡卻在冥思苦想著……素有急才,素有急智,怎麼這會兒腦子就不管用呢?
投降這招兒太假,扶雍絕不會相信;動之以情也不行,曉之以理更加荒謬,剩下的只有誘之以利!我之於他,有什麼利可誘?
太陽快到正午了,劇離的手按在刀柄上定定地望著我,額頭上的汗下來了。反正太陽正烈,有汗也是正常的。
「這死小子是不是想把大傢伙兒往死里推呀。」我咬咬牙嘀咕著,伸舌頭舔流到嘴角的汗,呸!鹹的。「你千萬消停點,別生事兒。」我用眼神示意他。
「我渴了!」扯脖子喊。無論如何,我得說點什麼分散注意力。
有人送上水。
「我餓了!」
有人送上食物,外加專人喂。
「我要見晏七行。」我又喊,這回沒人理我。「扶雍,你殺了我,晏七行一定會跟你反目,劉徹也不會放過你。」
扶雍坐得遠遠的沒見動靜,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這種威脅當然打動不了他。
「你懂不懂成者王侯敗者寇的道理?韓信謀反之心不死,劉邦殺他有什麼不對?誰會留一個整天對皇位虎視眈眈的臣子在身邊?如果你是劉邦,你會怎麼樣?為什麼你一定要把上一代的恩怨帶進下一代的生活里?不但賠上自己,還要賠上自己的弟弟?你們的人生,就只是為了復仇而存在嗎?不覺得悲慘嗎?不覺得沒有意義嗎?」
其實我說的才毫無意義,只是不知道哪些話有用,只好逮什麼說什麼,說著說著指不定就能說出什麼有用的。
扶雍還是無動於衷。
「你以為幾條破槍幾尊破炮就能覆滅漢朝嗎?劉徹是皇帝,他會一直是大漢的皇帝,沒人能撼動他的帝位。淮南王不行,你也不行,因為這就是歷史,歷史早就蓋棺定論,沒人可以改寫!你所做的一切只是蚍蜉撼樹螳臂擋車徒勞無功徒增笑料罷了,你會成為歷史的笑話你聽清楚沒有?」
我聲嘶力竭滿頭大汗,換不來扶雍一點變化。難道晏七行把我的秘密已經全部告訴了他?
「你一心想著復仇復仇,其實你是個笨蛋,你被人利用了知不知道?從你爺爺開始,你爸爸還有你,你們統統被他利用了,你們祖孫三代都被周仁均利用了你這個自以為聰明的大傻瓜!」
靜似閑雲的扶雍忽地僵硬起來,離得遠看不清臉上表情,但卻感覺他渾身散發著戾氣,把那神仙之氣全沖沒了。
呼,我吐出一口氣。
找到了,周仁均!
作古多年的人不可能成為他的軟肋,可是只要是人都有好奇心,尤其扶雍,這麼清高孤傲又自負堅忍的人,他怎麼可能容忍自己成為一個被摒棄在某個秘密之外的傻瓜?而且那個秘密還與他自己有關?
就在我以為拖字訣生效的時候,扶雍卻站了起來,完全出乎我意料,接著清晰的聲音響起:「預備行刑。」
我渾身的血都竄上了頭頂,以至於無法思想連視線都模糊了。
他就這麼巴不得我快死。
我被從柱子上解下來,手腳上都縛著鐵鏈,走起路來一步一挪,什麼飛腿飛腳根本無從施展。被人強行按跪在斬台上,我的心涼涼的,大腦空白;脖子也涼涼的,預備好了給人家砍。
如果你問我死刑犯臨上刑場面對死亡時有什麼想法,那我告訴你什麼想法都沒有,只有感覺————恐懼,巨大無比的恐懼!那種恐懼之大,模糊了所有的思想與意識,就象一個提線木偶,任人擺布。
幸好這種感覺在我身上不是太久,因為我看見扶雍手舉令牌,隔著這麼遠,也能看見那個「斬」字,在烈日下紅得象血,鮮艷欲滴。那艷紅一下令我清醒過來,意識到,我要死了。
「斬!」令牌劃了個漂亮的圓弧飛了出去。
「不要!」我死瞪著下面劇離,拼盡全力大吼一聲,嚇得正欲起勢的劊子手停止了動作。
「周仁均從哪裡來,為什麼會有驚世駭俗的醫術,為什麼利用你們,他有什麼目的,扶雍,這一切你真的不想知道嗎?」我作最後的掙扎,可不想拿自己的命來換什麼英雄氣節,我又不是漢朝人,死了那不也白死嗎?
扶雍抬手指向我,聲色俱厲叫道:「斬!斬!斬!」
閃著寒光的鬼頭刀再度被高高舉起,我閉上眼睛大叫:「那個黑皮記事本里寫了些什麼,難道你真的不想知道嗎?」
我聽到風聲從頭上「呼」地劈下來,接著耳朵「嗡」的一聲,什麼都聽不到了。
一秒兩秒,我等著刀鋒砍斷脖子的聲音;三秒四秒,還沒下來;五秒六秒,他在放慢鏡頭嗎?我配合地慢慢睜開眼睛……
一張臉,好死不死就在我眼前不到一寸的地方,雙目眨也不眨地看著我,唬得我向後一仰,差點暈倒,居然是劉城璧那個死人頭;目光掃過才發現身邊還有兩個,白衣飄飄的神仙死人頭,倒背雙手站在劉城璧身後;執刑的劊子手,左手叉著小刀,右手叉著利箭,正在大跳「抽筋舞」,口裡「呵呵」地叫著,慘聲連連。
出了,什麼事?
我看看他倆,又看看他,看了又看,終於轟鳴的腦子恢復了知覺,凍僵的思想得以融化,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那一刀一箭,自然是那兩傢伙的所賜,扶雍救我還說得通,劉城璧又為了什麼?
「好險。」我聽見自己吐出兩個字。
「天下第一的劉丹竟也怕死?」劉城璧語帶嘲弄,一臉不屑。
死亡的陰影過去,我雙腿一軟,再也撐不住地癱在地上,苦笑道:「怕死有什麼可笑?世上哪個不怕死?尤其死得不明不白最最可怕。」
看了他一眼,笑容更苦:「不過現在我倒希望自己已經死了,看見你這個傢伙,還真是生不如死。」
「知我者莫過劉丹。」劉城璧意有所指地輕佻一笑。「如今我是你的救命恩人,為何不見你感激涕零?。」
「你救我不過是想整我,神經病才對你感激涕零。」想起他對付我的手法,不由打了個寒戰,真的後悔起來。
扶雍一動不動地站著,一句話都不說,臉色陰沉得彷彿連日光都遮蔽了。
我被關進了一個寬敞乾淨的帳篷里,看樣子應該是扶雍的地方。
渾身被汗濕透象剛從水裡撈上來一樣,手上腳上依舊是鐵鏈,可是似乎不那麼重了,大難不死,卻不知能不能逃出生天。
扶雍與劉城璧一個背著手,一個抱著臂,四隻眼睛專註地盯在我身上。
「先生(公子)為何救她?」兩人同時發問,對象卻不是我。
「我有要事問她。」扶雍先答。
「我要親手殺她,為父報仇。」劉城璧說。
說罷兩人一起目視對方,同時懷疑對方的可信性。
劉城璧說:「既然如此,先生先問。」
扶雍說:「既然如此,公子請迴避。」
這一問一答間,我猜測這兩人在叛軍中的身份地位應當不差上下,這意味著什麼?
劉城璧擰一擰眉,奇道:「我不能聽?」
扶雍點頭:「事關家師,確是不能外泄。」
劉城璧倒也痛快,道了聲「好」,轉身撩帳簾出去了。
帳篷內只剩我跟扶雍,他沉聲問:「你如何知道?」
「是你殺了祥叔?」我反問他。
「不錯。」他知道我這麼問必有道理,所以答得爽快。
「為什麼?」
「他心懷有異。」懷什麼異他卻不肯說。
「完全因為意外,我們在湖裡發現了許多人的屍體,其中包括祥叔。從他屍體里發現金牌,按照金牌上的數字,打開山洞的大門。」我觀察著他的反應。
扶雍不動聲色,冷冷說:「繼續。」
我說:「那個山洞是辟穀的禁地,我猜周仁均生前,一定不準任何人進去,所以裡面有什麼,你一定不知道。」
扶雍不語。
「周仁均死了也仍然不肯將進山洞的鑰匙交給你,而是交給了祥叔。但是後來,你還是找到了那把鑰匙,按照上面所寫的數字打開洞門,偷偷進去山洞,發現了你師父的秘密。之後你一定是常常出入山洞,直到被祥叔發現,他想阻止你,於是你把他殺了。我猜得對不對?」
扶雍冷「哼」一聲,還是不吱聲。
「不過我不懂,為什麼那把鑰匙在祥叔肚子里?」
扶雍看了我一眼,說:「他以為沒有金牌,我便不得再入山洞,故此臨死前悄悄將鑰匙吞下。」
原來如此,這個祥叔對周仁均倒是死忠到底。
我接著說:「在山洞裡,我們發現了許多奇怪的東西,還有周仁均的黑色記事本。我想這麼多年來,你一定很想知道他在裡面寫了什麼,可惜卻沒辦法看得懂,因為你不認識他所使用的文字。」
扶雍說:「不錯,我知道那一定是種文字,只是不知是哪國哪族的文字。」
「那種文字叫英語,那個國家叫英國。為了證明我所說的不是假話,我可以寫給你看,看跟那記事本上的文字是否相同。」
「Iwanttogohome。」一句流利的英文忽然從扶雍口裡說出來,我吃驚極了。
「Idefinitelycangohome。」他又再說一句。「你可知何意?」
我怔怔地看著他,一瞬間有種錯覺,莫非他也是穿來的?
「Iwanttogohome。我想回家,Idefinitelycangohome。我一定能回家。」我魂不守舍地翻譯著。「你,你也是……從那邊來的?」
「那邊?哪邊?西域?」扶雍試探我。
「西域?」我心裡劃了個魂兒,看來他並不知道我的秘密。「你為什麼會讀這兩句英文?」
扶雍不答。
我說:「周仁均心心念念只想回家,你是聽他常常說這兩句聽多了,自然就會說了對不對?」
扶雍還是不回答,眼中卻露出讚賞的神色,雖然只是一閃而過,我知道自己猜對了。
我說:「周仁均的秘密,普天下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還有,那本記事本里記載的豈止是秘密,簡直是驚天大秘密。你想知道也行,不過先回答我一個條件。」
扶雍冷笑一聲說:「你敢如此要挾我,是篤定劉城璧救得了你?」
我也冷笑,說:「那小子一心想著跟我成親然後殺我報仇,原來以為不過是一時意氣,我都快被砍頭了,他也能趕來救我,現在看來是真的,所以只要有他在,一時半會兒我還死不了。噢對了,劉城璧到底是吳王之後,論身份地位,你也奈何不了他吧。這麼大一BFS,你說我捨得不用嗎?」
扶雍保持著良好的風度,點頭贊同說:「言之有理。」
「我就當你同意了?」我笑得輕狂,然後臉色一正。「我要見晏七行。」
扶雍忍不住笑了,嘲笑。
「你笑什麼?」我惱怒地問。
扶雍緩緩地說:「見到他,你又如何?你肯為他放下所謂君臣道義?你肯為他背叛劉徹、與漢廷兵戎相見?世間所有女子都會夫唱婦隨,唯獨你劉丹不會,七行一早已經明白。所以他與你決裂,不留絲毫餘地。你想見他,無非想動搖他復仇之心,我可以告訴你,即令你有一百個理由來勸說他,但他覆滅漢朝,只要一個理由就足夠。而這一個理由,就算他自己想推翻亦是不能。」
「什麼理由?」我被他說得心生惶恐,不由自主地追問。
「你為何不去廷尉府翻查卷冊,十三年前,晏七行因何大功出仕為官?又是因何功勛步步高升?」
扶雍的神情詭異,語氣更是陰沉,令我脊背發涼,覺得他並不是在危言聳聽故作神秘。看到我的反應,扶雍似乎很滿意,說:「如果你一定要見他,我答允你,不過你見到他一定會傷心。」
「什麼意思?」我警覺地問。
扶雍淡淡地說:「因為他成親了。」
靠!我嗤之以鼻。
「想騙我,也不必這種法子吧。」這個扶雍,也忒俗了點。「咱們還是說正事兒吧,先把放開。」我沖著自己身上的鐵鏈呶呶嘴。
扶雍堅決地說:「休要得寸進尺。」
看來他是打定主意讓我扛著這一身鐵鏈難受至死了。
我大人大量不跟這個小人計較,沉吟片刻,說:「現在起我所說的,都是你師父記事本上的東西,其中有些內容我也不太明白是什麼意思,而且事情聽起來非常怪誕令人難以置信,當然還有我的一些推測,我會把這兩樣很明顯的區別出來講給你聽。……」
我把周仁均身上所發生的真相加加減減跟扶雍講了一遍,當然我本人是一定要撇清在外。大意就是兩千年後的某一天發生了時空轉移,周仁均作為那個時代的人忽然被帶到了漢代,從此之後他為了回家妄圖改變歷史,於是將韓家後人牽扯進來成為他的棋子云雲。其中一些特定的名詞諸如「歷史」、「漢朝」、「時空」「公曆」等等不屬於這個時代的名詞,站在推測的角度上給予解釋,總之就是把自己給排除在外。
我的本意並不是讓他了解真相本身,而是希望扶雍能認清自己被利用的事實,及歷史不可逆轉的規律,讓他知道自己現在所做的事毫無意義,或許對他復仇的觀念有所改變。
但以後的事情證明,我的希冀落空了。
估計那個記事本扶雍也不知看了多少遍,就算看不懂英文,但所有用漢語記事的地方,經我口一絲不差地說出來,尤其加上我所謂的「推測」解釋,更增加了這個荒謬故事的可信度。
最後我總結道:「根據記事本記載:漢朝之後,有三國兩晉南北朝,接著是隋、唐、五代、宋、元、明、清及中華人民共和國(這一節是我加上的)。有一個事實可以確定,就象我們了解秦朝甚至秦朝以前的歷史一樣,兩千年後的周仁均一定了解漢代的歷史,他知道漢朝什麼時候滅亡,他想回家,就得促使它提前滅亡,就此完全打亂歷史的秩序達到他回家的目的。
所以從救你的祖父開始,自晏繼以後的每一個韓家後代,自幼就被周仁均日日夜夜灌輸著仇恨的思想,整個韓氏家族不過是他手中的棋子,他利用你們顛覆漢朝、扭轉歷史,把你們推到前面去流血流汗流淚,一代一代地犧牲自己,他自己則躲在後面另有圖謀。不然,就算韓淮心中充滿了對劉家王朝的仇恨,如果沒有周仁均刻意的灌輸、全力的幫助,他也不可能建立什麼丹心墀,更不會將這種仇恨傳給你們的父親傳給你們兄弟倆。
這個周仁均,他做了一件多麼可怕卑鄙的事!你知道嗎,既然說是要改變歷史,那就代表歷史已經是既定的事實,是不可逆轉不可改變的,否則那個就不能稱之為歷史。而據他自己所說,丹心墀三個字,都不曾在歷史中出現過,那證明什麼?連史冊都沒有任何的記載,證明由始至終你們在做著的,不過是一件徒勞無功的蠢事!」
「徒勞無功?」扶雍雖然力持鎮定,但卻不能控制的臉色發白,這四個字都是從齒縫中間蹦出來的。
「徒勞無功的意思就是:不管你們怎麼處心積慮,不管你們付出多大的代價,甚至犧牲掉自己的愛情自己的理想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幸福……」我眼看著扶雍的臉色一寸一寸的由白轉灰,心裡暗暗得意越發火上澆油。「乃至犧牲掉千千萬萬人的性命,歷史依然會按照既定的軌跡行駛,好像太陽必定是東升西沉一樣,你們永不可能覆滅漢朝,劉徹的帝位固如磐石堅不可摧,最終等待你們的,永遠是失敗的結局!因為這個結局,早已寫在兩千年後的歷史中!!!呼……呼……好累,外面有人沒?死進來一個給我杯水。」
扶雍坐在白色的地毯上,白色的衣服與地毯融為一色,俊美無儔的臉龐僵硬著,目光象是有穿透力一樣,定在我的臉上,足足有三分鐘這久,連眼都不眨一下,看起來就象塊千年不化的冰,而他身上所散發出來的戾氣,比冰還冷。
就在我以為他真的變成千年寒冰時,卻從他嘴裡發出了一連串的問題。
「你因何稱它為記事本?」
「那個本子上的英文是這樣寫的呀。」
「兩張機票,飛北京,此話何意?」
我當然不會白痴到連這個也說實話,所以很快地反應道:「不明白。不過既然說到飛,你說會不會真象鳥兒一樣,兩千年後的人能在天上飛來飛去?」
「荒謬!」扶雍如此下了結論。
「胸外科學術會議?」
「估計跟醫術有關的東西吧。」
「何謂車禍?」
「兵禍戰禍,車禍當然是跟車有關的災難唄。」
「山洞裡那黑色的鐵車,你可知其名?」
「老土了吧,那個不叫鐵車,叫汽車,就象馬車牛車一樣,都是代步工具。」這我不得不說實話,南山樹林里不還有輛旅行車嗎?以丹心墀對我的關切程度,應該早已造訪過了。
扶雍望著我,忽然冷笑。
我也望著他,訕笑。
「南山樹林中的車,雖然與我師父的車外形不同,但我曾詳細查看過,其間大同小異。你有何話說?」他長袖一甩,在空中劃一漂亮的弧形,騰身站了起來。
「說什麼?」我裝傻。
「相隔兩千年,時空都可以轉變,汽車竟毫無變化?」停頓一下,他又說:「此外,你身邊諸多物什都與我師父所有之物相似之極,你與他相隔兩千年,為何擁有事物多有相似?只有一個可能,你也是兩千年後之人!?」
他的指控強而有力,而我知道晏七行什麼都沒對他說。
是這哥兒倆的關係有問題,還是出於保護我的原因?唉,真希望是後者。
我否認道:「不是……當然不是,你以為時空轉移是那麼容易發生的嗎?阿貓阿狗都可以上古下今地穿來走去?」
「若是你與師父同時遇到時空轉移同時來到大漢,卻又如何?」扶雍步步緊逼。
「你瘋了連這個都想得出?」我故作驚奇。「你也不想想,你師父來是什麼時候?高祖五年,離現在總有六七十年了吧,六十多年啊,你以為我是神仙可以長生不老嗎?」
饒是他再怎麼聰明絕頂,也絕不會想到即使同時穿越也未必同時到達同一時間同一空間這種科學怪事。
「也許你真的可以長生不老。」扶雍意有所指。
我眨眨眼,省悟他的意思,這大概也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假設:「你說我的身體是吧。你要問我為什麼會有這種奇異功能,老實說我也不知道,反正從心口中了一箭之後,就是這樣子了。你如果一定要懷疑我是不是能長生不老,一個辦法就是等,十年二十年之後就知道了。噢,當然,這中間要是不幸我被喀嚓了,就不得而知了。」
「你不必激我。」
扶雍依舊不肯放過我,轉移話題:「昨日戰場之上,你可看到我軍所用火炮?」
「看到了,很厲害。」由衷地。「誰發明的?你嗎?」
「我師父。」扶雍說。「火藥是他老人家親自教我製作,手槍、火炮的外形,也是他老人家親手所畫,但其中的機關奧妙,我琢磨了十幾年才略通一二,此後在肖劉館得槍,又通十之六七,唯方法用具,則是拜你所賜!車是如此,手槍火藥亦是如此,兩千年前的劉丹,於機械機巧,竟勝過兩千年後之人?」
「噢?趙敏口中那個驚才絕艷天資神縱的人是你?」說不清為什麼,反正我心中暗喜。
「為何顧左右而言它?」扶雍的眼神冷厲,根本不搭這茬兒。
我滿頭黑線,除了強辯之外再無他法。
皺起眉裝模作樣想了一陣,再度瞎掰道:「開始時我也很震驚來著,想來想去,最後覺得這也沒什麼不合理呀。就拿劍為例吧,世上第一把名劍叫做軒轅劍,是采首山之銅由黃帝所鑄,這把柄劍是絕世無雙的神兵利器,斬魔除妖神奇無比,說它是劍中之王一點不過份吧。」
扶雍保持著沉默,靜靜地聽著我胡謅八扯。
「可是多少代過去了,到了現在,我們所鑄的劍卻沒有一把能夠與軒轅劍相比。這就說明一個道理,隨著時間的推移,有些事物是在進步的,而有些事物是在退步的,還有一些事物是不會改變的。我這麼說你明白嗎?」
扶雍半信半疑,我不承認他拿我也沒輒兒。
「好,這些暫且不說,為何你與我師父連說話的方式都一模一樣?」
我怔住了。
「說話的方式?這個也成了問題了?……你問我我問誰?」我嘆口氣,這下可編不下去了。「也許他跟我一樣都是西域人,一樣的文化背景所以說話的方式相似也不奇怪呀。」
「這也屬於儘管時光推移兩千年,卻不會改變之事物中的一件?」扶雍完全不肯信了。
真是失算,早知如此幹嗎非說兩千年,三、五、七百年不是更容易令人信服?不過那樣說恐怕漏洞更多。
「算了。咱們再這麼爭執下去也不會有結果。總之我知道的已經告訴你了,信不信是你的事兒。我就是覺得可惜,卿本佳人奈何作賊呢?這都怪周仁均那老傢伙,死了還在害人。不如……」
我這還沒說完,扶雍衝過來「啪」狠狠給我一嘴巴,漂亮的臉透著可怕的青色,幾乎是猙獰的表情叫道:「住口,不准你再對我師父不敬。」
這一巴掌這個痛啊,腦袋「嗡嗡」直響,估計臉都腫了。
你奶奶的,我幾時受過這種氣?
當初劉城璧給我一耳光,立刻就雙倍奉還,可現在雙手雙腳被縛,想打打不來只能暴跳如雷外加罵人:「我靠!你神經病!香蕉你個巴辣,你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活該你被人利用一輩子活在黑暗中見不得天日,有种放開我咱倆單挑!」
我這一開罵打外邊就衝進倆當兵的來,及時地架住我,我掙扎我叫罵我氣出了一身汗,還是碰不著扶雍半根汗毛兒。
扶雍象看耍猴戲一樣看著我,我忽然靜了下來,然後輕聲笑了。
「你笑什麼?」扶雍的眼神中有殺氣。
「沒什麼。」我笑得漸漸大聲。「我只是忽然想到,象猴子一樣給人耍的其實並不是我,而是你,你就是那隻大猴子,超大的一隻傻猴子,不斷地竄上跳下戲耍給人看。很可惜呀,觀眾卻只有一位,就是你的師、父!不過就算你耍得再好,也永遠得不到他的鼓掌。」
扶雍緩緩走到我面前,我清楚地看見他的眼皮在跳,眼睛里有火在燒。
「三十鞭子,給我狠狠地打!」他輕輕地說。
「先生是想打誰呢?」
一張英俊的臉及時出現了,笑得賊兮兮的,正是老劉家那傻小子。
我立刻見風使舵我挑撥離間我:「當然是想打我了,因為我揭穿他的老底所以他惱羞成怒。劉公子,你可知道當初是誰解了我身上你————下的蠱毒,然後又瞞著你重新在我身上下————他下的蠱毒,弄得你顏面盡失狼狽不堪?就是你面前這位辟、谷、神、醫!他剽竊你的專利,你有權告他侵犯知識產權!」
雖然話說得不古不今,但想聽明白還是綽綽有餘。
劉城璧愣愣地望向扶雍,扶雍從容返身坐回他雪白的羊毛毯上,伸出一根手指狀甚優雅地指著我說:「這女人是個禍水,我勸你小心為上。」
「就算我是禍水,最多也就禍害一下劉城璧,怎麼也比不上你這狼子野心家。」氣憤之餘我口不擇言,扭頭對劉城璧說:「你也小心點,當心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扶著兩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士兵向前挪了幾步,回頭見劉城璧還在發獃,喊了一嗓子道:「還不走嗎?呆在這兒多一分鐘都覺得晦氣。」
以為還會被關進臨時監牢,誰知劉城璧居然把我帶進了他自己的帳篷,真是才離虎穴,又進狼窩。
可現在的我真的再沒有力氣跟他周旋了,一天一夜一上午,鬥智斗勇鬥狠,我只想洗澡睡覺。
「什麼都不要說了……」我一屁股坐到地上,有氣無力地對著滿腔「熱情」準備修理我的劉城璧。「現在沒力氣,明天再跟你玩兒,兩件事,洗澡,睡覺,要就答應,要就滾蛋。」
結果我被塞進了熱騰騰的澡桶里,劉城璧也不知打哪兒弄來個丫頭幫我搓澡,洗得蠻舒服,心裡卻很忐忑,扶雍是聰明人,很多當時想不到的問題,事後會很快想到,無論如何我都要快點脫身。想著想著,居然就在澡桶里睡著了。
那個臭鴨蛋不會又給我下了什麼蠱吧,突然就這麼睏?
好痛!
有人在拍我的臉……又拍!還拍?!別拍了,我也想醒,它不醒不過來嘛。
我嘟囔著,氣忿忿地。
醒不過來,好像還有意識,這是什麼奇怪的感覺?什麼東西在「嘩嘩」地響著,我搖搖晃晃地向前飛奔,黑色白色變幻著,旋渦似的,上帝啊,我不會又穿越了吧,正穿過宇宙黑洞?可有白色的宇宙黑洞嗎?
糟了,如果真就這麼穿回去,晏七行怎麼辦?我老公怎麼辦?我不能留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這個冰冷的時代,我要他跟我一起回去。
老公,你會跟我一起回去對不對?
老公,好想你。
翻了個身,繼續……穿越?!穿越時空不獨我一個,但一邊睡覺一邊穿越,還穿過宇宙黑洞,我可是古往今來第一人了。不曉得有沒有葡萄酒,應該好好喝一杯慶祝一下。
恍惚間,好像真的有酒香微薰著,飄進我的鼻孔里。隨著酒香,還有歌聲。
DoyourememberThepathwherewemet,
Long,longago,Long,longago?
That'swhenyoutoldme
Youwouldneverforget,
Long,longago,
Longago。
…………
多麼熟悉的旋律,多麼深情的聲音,宇宙在為我唱歌嗎?它也知道我思念的心,所以給我唱這首LONGAGO來勾引我往日的情懷。酒香清幽,歌聲縹緲,我沉醉其中不願醒來,就這樣睡下去吧,劉丹,不對,我是劉丹,我是劉丹,「丹啊,不要醒來,這裡有我們誓言相守的愛。」
白色,到處是素凈的白色,一塵不染。誰知道穿過黑洞之後就是天堂么?
我坐起來,好奇地四處張望,天堂是這樣的嗎?白色的床,重重的白色的帷幕,白色的羊毛地毯。我赤腳下床,張開雙手,風不知從哪裡吹來,吹起一身白色的長袍飄飄蕩蕩如夢如幻,走起路來更有種翩然若仙的虛浮感。
真的來到天堂,變成神仙了?
歌聲還在繼續,琴聲細膩幽遠,一縷縷,一絲絲,似有似無,無處不在。
是男人的歌聲,天使有男人嗎?男天使在唱歌?
恍恍惚惚地踏歌而來,漫天鋪地的白中忽然展現無際的蔚藍。
蔚藍的天空與蔚藍的大海。
我終於反應過來,我在海上,我在船中。
好大的一艘木船,古色古香漂亮得令人驚嘆,可是,這是漢代的樓船,還是我又穿越到了其它什麼地方?沿著雪白的羊毛地毯,走向船頭,雖然它的豪華與奢侈令人震驚,但我更想知道自己究竟身在哪裡,又是誰在吟唱那首「LONGAGO」。
先看到了白色的船帆,上面寫著黑色的大字,在碧海藍天間格外醒目————晏!
兩千來,我所認識的人中只有一個是姓晏的,晏七行!
目光往下移,帆底下寬闊的樓船頭,撫琴的人停止了歌唱,站起身來遠遠地、靜靜地凝望著我。
眼花了,我以為自己看到了扶雍,但他分明不是扶雍。
海風鼓起了他雪白的衣裳翩然欲飛,乾淨近乎聖潔,高貴有如雲霓。從來沒見過他穿白衣的樣子,想不到這樣好看,又這樣陌生而疏離,恍如不切實際的夢魘一樣,只恐伸出手去,就會象泡沫在陽光下閃著美麗的虹影,倏忽消失。
這個不是我認識的晏七行!
我認識的晏七行是豪邁無畏的勇士,是指揮若定的將軍,是鐵骨柔腸的英雄,是令人感覺很踏實可以放心倚靠的一種存在;而眼前的晏七行美則美矣,清則清矣,但卻那樣虛幻縹緲毫不真實,如海上風空中雲,不知何處來也不知何處去。
怎麼會是他呢?我的七哥呢?我認識的那個晏七行呢?
「老公……」這個稱呼從我口裡出來,居然變得這麼吃力,以至於喉嚨一緊,不知打哪兒來的霧氣一下衝進眼眶裡。
晏七行還是不動,宛如一尊靜謚的白色漢白玉雕像,只除了那一襲在海風中翻飛的白衣。
我們靜靜地對望著,沒有熱烈也不是小別重逢的深情,有的只是凝重與……哀傷,我心底的。
我向他走過去,赤裸的雙足攜裹著海的涼意。我迎著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近得看得清他臉上的每一絲表情,但我失望了,沒有表情,他始終沒有表情,望著我的那雙眼睛,跟這滿船的蒼白一樣,毫無色彩毫無情緒。
我穿過他,走向船舷邊立定。
海鷗掠過,發出幾聲難聽的鳴叫,轉眼遠去,我的眼睛緊緊追隨著它們,不是因為那自由飛翔的美麗身姿,而是不看它們的話,視線不知道該往哪兒投。
我無法瀟洒地面對他,連一句故作輕鬆的問候都無法說出口,這一刻我才發現,原來他在我心裡的份量之重,已經遠超過自己的想像。可是我在他心中的份量呢?我悲哀地發現,沒有把握,一點把握都沒有。
沉默……難捱的沉默……
沉默也有一樣好處,就是平靜心潮,讓理性抬頭,我是劉丹,二十一世紀的女性,棄婦的哀怨不是我的風格。
深吸一口氣,將海的味道吞進肚子,我準備開口說話。
「我成親了!」
海依舊蔚藍,陽光依舊明媚,怎麼會有焦雷在我眼前炸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