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飛船搞丟了
一個多月過去了。
顧星河和馬飛的身影常常出現在全國的屏幕上。
他們在商場的巨幅電子廣告牌上打球。
他們在學校報告廳的投影畫面上執行航天任務。
他們在各家各戶的電視機里吃飯、娛樂。
時間流逝。
全國的屏幕里傳出同一個聲音:「……剛剛得到的消息,漫長的五十七天之後,曙光十六號已經順利完成航天任務。三天之後,航天員顧星河和馬飛即將勝利返航……」
九月十二日凌晨三點四十五分。
咖啡機前,一臉倦容的總指揮潘萬里活動僵硬的身體,重新振作,神采奕奕地走回來。站在總指揮身邊的一個工作人員抬起頭來,無意中看到屏幕上閃爍的一組數據。
他站了起來,臉色驟變,張了張嘴嘶啞地喊出來:
「總指揮!」
潘萬里連忙走了過來,工作人員迅速圍聚在他的身後。
震驚和焦慮浮現在所有人的臉上。
第二天清晨。
航天總局大門口被各路媒體堵了個水泄不通。
記者們你推我搡,話筒挨著話筒,電線纏著電線,卻誰都不說話,眼睛都緊盯著路口。
忽聽有人喊了一聲:「潘總指揮來了!」
人群轟的一聲全圍了上去,驟然掀起了聲浪。
「總指揮,能否接受一個簡單的採訪?距離曙光十六號返航還有最後兩天,飛船失去聯繫是真的嗎?」
潘萬里繫緊風衣的紐扣,並不答話,臉色陰沉著快步走進了航天總局大樓。大樓的會議室里,還有一場更嚴峻的考驗在等著他。
總局的會議室有一種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裝修風格。四白落地的牆面,簡單的石膏板吊頂,赭紅羊毛地毯。窄窄的玻璃窗上掛著米色的織錦窗帘,窗檯下面是用來包裹暖氣片的木頭箱子,熱脹冷縮給樺木箱子表面留下了斑駁的紋路。
秋天裡,這種缺乏採光的樸素裝修越發顯得室內暗淡寒冷。
整間屋子裡只有一件東西傲然而立、光彩奪目,那便是大門正對的牆上高懸著的衛星模型——我國第一顆人造衛星「東方紅一號」的實物模型。
現在,潘萬里就站在「東方紅一號」底下,艱難地陳述著:
「飛船變軌之後,天基測控通信系統突然失靈……具體失聯的原因還在進一步調查。我們會用全球定位系統繼續追蹤,海上測控部六條測量船也在同時工作。當然,這種極端情況我們也有應急方案——正常情況下,飛船會啟動自主返回系統的。」
會議桌的另一端坐著一位老者,顯然是位首長。
首長的頭髮全白了,眉毛卻依然濃黑,根根豎立,異常威嚴。隔著一條長桌,潘萬里都能注意到這兩根濃黑的眉毛中間打上了一個結。
「你是說,被你們搞丟了的飛船會自己跑回來?那還等什麼?開慶功會吧?」
潘萬里低下頭,沉默。會議室陷入死寂。
首長推開轉椅,打開身後的電視機。
畫面還未出現,已經傳出高亢的《東方紅》的旋律。緊接著,黑白的歷史紀錄片畫面上浮現出一張張熱烈跳動呼喊的狂喜面龐。
「一九七〇年四月二十四日,全世界第一次聽到從太空里傳回來的中國人的聲音。第一顆人造衛星『東方紅一號』上天,我就在現場。那年,我十九歲。」
首長悠悠地說。
所有參會人員都坐直身子,互相交換眼神。
潘萬里抬起了頭。
「五十多年了。『東方紅一號』現在還在太空軌道里運行。它的設計要求是什麼?」
「上得去、抓得住、聽得到、看得見。」
執行了無數次任務,指揮了更多次的任務,潘萬里對這十二字的設計要求簡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可這一刻,吐出這十二個字,他卻感到連張開嘴發音都非常困難。
首長沒再講話,起身走了,其他人也匆匆跟了出去。會議室里只留下潘萬里一個人。
已經是傍晚,屋內的光線越發暗淡了。電視里的音樂還在熱烈地響著,與環境產生奇異的對比。他咬著牙關,握緊拳頭,如一尊鋼鐵雕塑,死死地凝視著電視里的「東方紅一號」衛星。
潘萬里不知道的是,那座佔據他所有心思的飛船里,此時的氣氛倒相當平靜。
太空艙里,馬飛在翻閱手冊。
顧星河飄了過來:「飛船的自主返回系統也出了故障。」
他頓了頓:「地球,我們回不去了。」
馬飛看了一眼通信系統指示燈,又看了看顧星河。
兩個人漂浮在艙里,半天,誰也不說話。
顧星河打破了沉默:本來還跟閨女吹牛說摘個星星回去的,以後她媽只能隨便往天上指一個星星說,那就是你爸爸的化身了。
一個軍人最好的結局,無非是在最後一次戰役里,被最後一顆子彈打死。在宇宙中漂浮十億年,是航天員最好的歸宿了吧。
「說實話,這場景我在腦子裡預演過無數次——唯一的遺憾,旁邊躺著的怎麼是你?咱們倆這算什麼,合葬?」
一抹淡淡的微笑浮現在馬飛的嘴角。
「往好處想呢,我們是不如地球上那幫土豪們活得豪華,但好歹比他們死得奢侈呀。這大棺材,不值幾十億美金?」
二人相視而笑,笑著笑著,笑意消失了,逐漸嚴肅起來。
「從來沒聽你說過,為什麼要干航天員?」
「我和您不一樣。您是中國航天史上的傳奇,命中注定就得干這個。」馬飛忽然轉頭看了看窗外的地球,「我呢,天生是世界上最蠢的孩子。比最蠢恐怕還要再蠢一點。我能有今天,都是因為我的家人。」
「你的家人?出征儀式上缺席那位?」
馬飛點點頭:「若不是他,我絕對不是現在這個樣子,更不可能成為航天員,出現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