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初入司籍司(一)
從宣德門東邊遙遙傳來撞鐘聲,悠悠揚揚蕩漾在整個汴京上空。二更一過,城外酒肆瓦市便開始收攤閉戶,禁宮內各殿亦閉門落鎖。尚正局大殿外不時傳來細碎吵鬧之聲,殿內佇立的宮女也依次退去下值換班。
這時風雪已停,天空漆黑如墨,宮人們打著四羊角宮燈,在雪夜中來往穿梭。
王尚宮緩緩道:「針法如性情,同畫風、筆風一樣,亦可表現一人之品行。這帕子上的綉物清雋高雅,栩栩如生。針法雖多針腳卻簡潔細密,針風上承魏晉古唐,下兼時興滾針技法,且多有獨創,可見此人綉功深厚,蕙質蘭心。再看這璞頭軟巾上的針腳,雖也細密,卻毫無針法,我以為這兩樣物件絕不可能出自同一人之手。」
大監似被說動,臉上鬆軟許多,朝莫蘭揚揚手,「你起身再論。」
莫蘭吁了口氣,謝了恩,欲撐地站起,無奈腿腳發麻,差點跌坐。旁側侍立的宮女連忙扶了一把,輕聲細語:「娘子小心些。」
片影見勢,忙朝莫蘭福身,眉梢揚起笑意,「這物雖不是娘子所縫製,但確實是我在翠微閣拾得,如有得罪,還望莫蘭娘子見諒。」說著又朝上位福身,說:「已過戌時,奴該回慈寧殿伺候太后就寢了。」
大監道:「去吧。」
片影冷瞥了一眼慧茹,流露出憎恨煩悶,傲然離開。
慧茹還跪在地上,強詞奪理道:「這軟巾或許是楚子夫贈與張莫蘭之物……」話沒說完,已被沈三如喝止,「難道你還想鬧到御前去?全無真憑實據,妄自揣測,滿嘴信口雌黃!你無故謀害同僚,不怕其她人憎惡嗎?大家同為女官,伺候上位,相煎何急?!」
「奴……所說絕無虛言……」慧茹被人搶白,急於辯解,連連磕頭:「請大監明鑒!」
大監沉吟片刻,到底是顧著慧茹乃尚正局女官,即便錯了,也無法戳穿。他說:「事以至此,孰是孰非實難分辨。慧茹在尚正局當差多年,絕不是胡亂妄語之人。今日之事暫且擱置,張莫蘭先調至尚儀局司籍司上值,待事情查清再做定論。」
眾人見大監臉色凝重,不敢再做分辨,紛紛答是。
再回玉津門,已是亥時。莫蘭拖著沉重的身體一步艱難過一步,她連燈籠都沒提,借著微弱的雪光沿著夾道寂然走著。她憶起多年前的雪夜,北風凜冽,剮面如刀。她穿著單薄的青衫布衣,在汴梁城外的雪地里佝僂行走。風滾著雪一卷一卷往人身上撲,她又冷又餓,終於撲倒在雪地里。
恍惚間耳邊響起母親的呢喃,「蘭兒,到了舅舅家可不許像在杭州家中似的貪玩愛鬧,不守規矩。如今你父親沒了,身為長姊,定要顧好妹妹周全。」她記得雪又大又密,像鵝毛似的撲在眼睛里,什麼都看不見。
她趴在雪裡,怎麼也站不起來。
「娘……」莫蘭眼眶一熱,眼淚也跟著流了下來。
過了垂花門,遠遠便瞧見夏芷提著宮燈站在翠微閣廊檐下,淡淡昏黃的色澤,溫馨柔軟,是莫蘭心中的一片凈土。後排廡房裡只點了一盞油燈,紙窗上映著女子的剪影,是代秋在納鞋底。莫蘭心底一暖,不由加快了步子。
夏芷隱約看見院門有一團黑影,也不相問,只提了燈過去,笑道:「總算回來了,可叫人好等!尚正局召你有何事?」莫蘭笑而不語,回屋吃過夜食便往被窩裡鑽。代秋見她不願細說,也不盡相問,只叮囑:「桁架后的大木箱里有年上新做的棉被,今兒天冷,你又著了寒,且取出蓋厚實些。」
莫蘭本就染了風寒,未好生調養,又跪了半天,淋了雪,到下半夜,便頭重腳輕,渾身滾熱。第二日代秋起早看她,見她臉上燒得紅撲撲的,身上蓋了幾大床被子直嚷冷,知是病了,遂連忙回了沈三如尚宮。沈大娘子又令小宮女去御葯院請了醫女來瞧。好在畢竟年輕,才喝了兩三日的湯藥,就漸漸好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