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城行 卷二章九 入府的盧玖兒(上)
正所謂計劃趕不上變化。原本打算在野趣田園裡,獨酌一壺酒,酣然夢中游的歐陽齋夫子,在美夢做到一半的時候,稀里糊塗地被抬上了馬車,一路顛簸地送上前往大城戚府的路途上。
盧永洪接到報信的時候,正在客棧廂房裡與妻女一道封著過年的利是錢。
「這是怎麼回事?」黃氏接過報信人送來的禮盒,有上肉、有年糕、還有各個式樣的零嘴兒。
盧永洪給報信的僕從遞了謝錢,再從零嘴兒里抓了一把塞到他口袋裡,這才送了出門。
盧玖兒瞅見盒子里有糖果,捏了一塊扔嘴裡。嗯,好甜!
「往年主家分發的年禮也就是幾個禮錢,怎麼今年還加送禮盒了。」黃氏喜不自禁,「這下肉有了、年糕也有了,明個兒只需再買只雞去吃團年飯就可以了。」這下可省了明天一大半的開銷。
盧玖兒關心的卻是另一件事。「爹,之前主宅也邀請了好多次,但夫子一直不願意來回折騰。這下突然到主宅過年,會不會就一直留在大城裡了?」
女兒的心思從來都是敏銳的。盧永洪伸手摸著玖兒的發頂。「應該是這麼回事了。」
「怎麼說?」黃氏聞言有點愣,一下子沒反應過來,「你的意思是,七少爺過年後不回田莊里,所以歐陽夫子也就接進城裡來了?」
「嗯。」盧永洪緩緩坐下,見女兒咂吧完糖果,便親手挑了另一顆餵了進去。看著玖兒朝自己笑得沒心沒肺的,心裡柔軟暖和極了。「這糖果就城裡一兩家鋪子有賣,價格也精貴得很,咱們平時不花這冤枉錢,你省著點吃啊。」
「知道了,給爹吃一個。」盧玖兒捏起兩片糖蓮藕,左右開弓分別往兩人嘴裡一塞,「娘也吃一個。甜不?」
「甜、甜!囡兒吃吧。」突如其來的甜味滋潤著心窩,只是黃氏心裡的疑問佔了上風,不由得追問道,「大洪,這五姨奶奶不是打算讓七少爺在鄉下住上一年半載的嗎?這才幾個月,怎麼就改變主意了呢?那玖兒怎麼辦?田莊周邊也就霍夫子一家私塾,別家的要走好幾條村子才到呢,而且也不知道人家收不收女孩兒。」
「這不擔心,」盧永洪抓了一把瓜子給黃氏,平靜答道,「玖兒還是照舊跟著夫子學字,只是換了個地方。五姨奶奶說了,歐陽夫子一來就讓玖兒跟去身邊伺候。」
黃氏喜上眉梢,連忙問:「這在主宅里伺候可與在鄉下跟學不一樣啊,這得有工錢才是個理兒!她年歲雖小,但別人家也有七八歲的進宅里做工,一樣有工錢的……」
「有、有!得了吧?」盧永洪再抓了把瓜子給她,「這錢又不多,你與其惦記這錢的事兒,還不如想想給囡兒收拾點什麼物什,剛才報信的也說了,歐陽夫子已經進宅了,讓玖兒下午就過去。」
這話一落,黃氏哪裡還有閑功夫磕瓜子,立即站起來往房裡面走。「這麼急,那我可得趕緊整整。」
盧永洪耳根終於清靜了會兒,轉眼望向若有所思的盧玖兒。九歲的人兒骨肉勻稱,就是嬰兒肥的小臉長得喜感,黑葡萄的眼珠子襯著一雙拱形眉,透出小機靈卻又從來都表現得乖順,從未讓他這為人父親的操心傷神過。
他愛昵地抱起玖兒,坐到自己的膝蓋上。
「玖兒,想繼續跟歐陽夫子學學問嗎?」
「想。」盧玖兒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但是不是就不能跟爹娘住一起了?」
「要想有收穫,總得付出或割捨些什麼。」盧永洪朝她笑,「囡兒就只管做想做的事情,爹會想法子給你搭橋鋪路的。」
盧玖兒的心裡糾結著,沉甸甸的。「爹九歲的時候,都做些什麼?」
「我么?」盧永洪仰頭想了想,「那時候應該在木材店裡當學徒吧。」
也是,那時候親奶奶早改嫁了,繼母又生了二兒一女,家裡也不指著個小毛孩能掙幾個錢,可以找到別的地方呆著不礙人眼、不耗口糧就阿里佗佛了。
「但是,玖兒,」盧永洪嚴肅地望著她,「你要記著,咱們可以窮,但不能沒志氣,要懂謙卑,但也須有傲骨。你進了戚府大宅后,伺候的是歐陽夫子,乾的是戚家的活,吃的是戚家的糧,領的是戚家的錢。這恩典是五姨奶奶給的,但戚府掌權的終歸是戚老爺,而戚家人永遠是宅里的主人。你得明白這些個道理。」
「知道了,玖兒會謹言慎行的。」
「你在宅里多跟著歐陽夫子,沒熟人帶路的話,不要在宅里四處走動,也不要輕易相信旁人的話。更別貪玩跑到外頭去,城裡不比鄉下,拐子特別多。」
「知道了,爹。」
「女孩兒家的時間過得很快,有些到了12歲就嫁了人,再長大些的也就18就要嫁了。嫁人後的事情,爹是管不了你的,但在這之前,爹會讓你開開心心地過。既然玖兒想識字,就抓緊這機會好好跟著歐陽夫子學。但不能瞎學,要有自己的想法。」
自己的想法?盧玖兒側頭望著父親,抱著自己的那具身軀顯得偉岸。
「阿玖以後過怎麼樣的日子?」盧永洪點了點她的鼻子,「富家子弟可以揮霍時光,但窮苦人家不拚命幹活就掙不到銀錢買糧糊口。我們家雖然不愁吃穿,但也是手停口停,沒有多餘的閑暇玩樂。爹娘也就這樣一輩子過了,但阿玖還小,還有得選擇。」
只是,這選擇是需要資本的。家庭背景已成定數,但學識和技能呢?
盧玖兒有些怔然。腦里閃過了一抹光,彷彿抓住了光的尾巴,卻又好像沒有。
趁著還有些時辰,盧永洪拿紙筆畫了戚府大致的布局圖,細細說了一些重要的人與事。玖兒認真地邊看著邊記到心底里。
「如果遇到事情府里找不到人幫忙,除了雲山巷的爺爺外,還可以到東墟集市上尋賣魚佬。那裡的賣魚攤檔只有一家,檔主是我的至交好友,要喚他王伯伯。記住了嗎?」
「記住了。」
「還有啊……」
自有記憶起,彷彿父親從來未與自己講過如此多的說話。這一個中午,卻像是把一輩子的話都恨不得都囑咐一遍似的。有一種喚作幸福的暖意,緩緩地爬上了心窩。盧玖兒軟軟地倚在父親懷裡,聽著強有力的心跳,笑得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