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黑房子

第2章 黑房子

早晨經常籠罩在薄霧裡,還有炊煙,還有豆漿的腥味,餛飩的湯味兒,粥的米香,辣油的辛味兒。街兩旁的衚衕像蜈蚣腿似的,抑揚頓挫的鑼鼓聲,還有一頓一頓的吆喝聲,四合院里有孩子的嘰嘰喳喳聲,突然什麼東西打破了,孩子哇地大哭,接著是婦人大聲訓斥孩子,然後老太太又蹦出來罵著兒媳婦,然後老頭又出來罵著老太太,男人又出來罵媳婦哄孩子,兩口子又對罵,老頭老太太也對罵起來,孩子哭的更厲害了,老頭又訓斥窩囊廢的兒子,雞飛狗跳好不熱鬧。屋脊上落著烏鴉,灰瓦上有雜草,屋檐下盤旋著燕子。

這就是小鎮的早晨,上一刻還靜悄悄的,一眨眼就熱鬧非凡,好像人都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的。

呂延洗漱完畢就跑出來了,沒有吃早餐,這不是第一次了,其實他早膩了府里那些精工細作的羹餚,能把一堆的好食材製作得寡淡無味,這就是大廚師的本事吧。

他今年已經十二歲了,父母已經管不住他,何況他從來不惹事。

街面上的早點鋪子前,白茫茫的蒸汽熱騰騰的籠屜,噴洒著肉包子的葷香。大樹下的木桌子邊上,一個老頭正在埋頭吃著河粉,猛地抬起頭,用筷子尖兒惡狠狠地指著路過的人,缺牙的嘴嘟囔著。

靠牆的竹棚底下,有個力巴在吃著牛肉板面,面上還有兩個干紅辣椒和一個雞蛋,力巴吃得汗流浹背,不時用拿毛巾擦著汗。每當他經過這裡,力巴就會抬頭興沖沖地看著他,大聲道:「這孩子好呀!」

嘩地水潑了過來,就潑在腳下,差點濺到人身上。這人抬頭就要呵斥,一個婦人拿著空盆,嘴角眼梢帶著春意,正拋來媚眼,等到別人也看過來時,婦人的臉一紅,扭臀擺胯地回了店鋪。

「小少爺早呀!」有人和他打招呼。

「小少爺來了!」

所有人都認識他,不僅因為他是呂雲尚的兒子,還因為他自己的特性,他額頭有一道斜紋,就在離雙眼不遠的位置,左高右低,又粗又長,典型的短命紋。除了他自己不知道,整個鎮上都宣揚著他是個早夭之人。

「少爺裡面坐!」

他進了早點鋪子。

鋪子里人聲鼎沸,來吃早點的都是中下層的勞力者,聚到這裡既為充饑也是苦中作樂,多少能找點樂子出來,讓活著還有些意思。

東貴西富南貧北賤,南城是貧民區,呂雲尚卻把府邸建在了這裡。有些權貴想巴結呂府,要把宅子遷到南城,都被呂雲尚阻止了,「貧民窟里更能窺見生財之道,怎能和別人分享。」

鋪子專門給他留了位置,就在靠裡面的角落,若即若離地和外面分開,能讓他不受干擾,他一邊吃著豆腐腦加辣椒面,一邊津津有味地看著外面。

「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你管那些破事做啥?」

「沒有金剛鑽,別攬瓷器活。」

「強扭的瓜不甜,牛不喝水強按頭,有啥用嘛?」

「那屎都拉出來了,還能坐回去不成。我這張臉往哪兒放?」

他聽著這些話,幾乎忘了吃東西,平常他喜歡看書和下棋,書上有智慧和道理,還有華麗的辭藻,可他還是孩子心性,更喜歡從活人嘴裡說出來的口頭語俏皮話,他來這裡其實就是為了這個。

說著說著便有人吵了起來。「煮熟的鴨子,嘴硬。」

「我嘴硬?咱是丑妻家中寶,不怕戴綠帽!咱幹活不分心呀,不像有的人,人在曹營心在漢,心裡跟長草似的。」

「姓劉的,你長了個挨揍的腦袋,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以後走夜路小心些!」

「姓李的,腰裡別著雞毛撣子,硬沖大尾巴狼,怕你不成,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不要了咋的?你敢來拿嗎?借你倆膽你敢嗎?」

誰對誰錯,誰好誰壞,誰贏誰輸。他根本不關心,也不想分辨,這些活生生的土話和口頭禪全都灌到了他的腦子裡,生根發芽,好像還沒過牙牙學語的階段。

有個上了歲數的人出來調和,反而惹了一肚子的氣。

「姓王的,吃了幾頓飽飯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我倆的事用你管!」

「就是!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去!」

「老光棍!你個上輩子做泥瓦匠的,除了會和稀泥還會幹啥?」

姓王的光火了,「行,我和稀泥,我不管了行了吧,你們打,今天要是不把人腦袋打成狗腦袋,你倆以後都夾著尾巴做人,少裝光棍。」說罷一屁股坐在他跟前,「小少爺,咱們看他們演戲!」

「嗯!」他更津津有味了。

又有人開始起鬨了,多半是打不起來的,一會兒就鳥獸散了。

回去的路上,他自語了一句,「拉出的屎還能坐回去?」笑了,笑得很開心。又走了幾步,覺得這句話更加可樂,笑得前仰後合。

回到呂宅,穿過三層樓的正房,再從后照樓的小門出去,一條小路通過一片空地,夏天時這裡成了草坪,有鴨子結群戲耍,還有一條小河,河水不深,冬天的時候可以滑冰玩,河水很清靜沒有魚,倒是盛產青蛙和泥蟲。河上有一座石橋,通到對面的院門前,黑色的如意大門始終緊閉的,不過門上破了個大窟窿,像是被大石頭砸的,透過窟窿能看見裡面的荒蕪。這裡應該曾是殷實人家,為什麼人去房空?

他從窟窿里鑽了進去,院子里除了破房子就是野草,牆根長著一些花,白色的豆角花,粉色的牽牛花,黃色的倭瓜花,紫色的茄子花,黃色的油麻花等等,明明無人經管,卻野蠻生長無拘無束。

那根木棍還在,他拾起木棍,對著齊腰高的野草大喊一聲「霹靂劍」便開始狂舞。木棍上下翻飛看不出什麼章法。上一次來的時候他喊的是「流水劍」,再上一次喊的是「清風劍」,總之每次來喊的都不同。劍法的威力著實驚人,不少草都被他斬成了兩截。

眨眼之間他就累了,便扔了木棍來到一個破石墩前,這是一個石頭棋盤,線條都快看不清了。每次他都是捧著棋笥前來,他先落下黑子,又落下白子。

「你要小心了!」他落下一步黑子。

又拿起白子,即將落子又停住,「差一點就上當了。」

他渾然忘我,不覺蚊蟲的叮咬,那些蚊蟲只叮了一下就飛走了,沒飛多遠就死在空中。

這裡本來是個很好的玩耍之地,可惜有那個破房子。這房子著實不小,面闊五間,兩尺高的台基,懸山的屋頂,檐牙高啄金柱粗壯,楣子上有彩繪,窗欞的線條也很優美,如今彩繪剝落,窗紙也早沒了,不知道人去樓空有幾百年了。房子空的久了就像人死了,陰森森的嚇人。即便是在大好的晴天,房子還是像個冰窖一樣。他從來不敢進入房子,甚至不想靠近,好像會被拖進去吃了。

他正要落子時停住了,好像聽到了什麼,猶豫了一下又繼續,過了一會他又聽到了什麼,不由自主地向房子走去。

他走上了台階,面對著房門他不敢進去,猶豫了半天走到了旁邊的窗戶前,把臉貼了上去。

窗戶裡面也是一張臉!很大的臉!正盯著他的眼。

他魂飛魄散轉身就跑,剛剛爬出大門,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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