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遇人不淑,良善待沽
「小挽丫頭,你要的葯給煎好了。」
隔著門窗便能聞到一股濃濃的葯香。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的王嬸兒端著一碗黑色濃稠物進來了。
將葯放在已變回衣冠楚楚的橫玉面前。
不出我所料,橫玉蒼白的臉色一滯,蹙起了眉頭。
繼而又恢復如常,又是那般謙謙君子,極有風度地向王嬸問了問候。
「此番受傷,在此過完了夜多,有打擾,在下橫玉。」
說完他便從腰間拿出一枚刻有複雜圖案的玉佩,遞給了王嬸。
「這個便當作是謝禮。」
「這位公子哥就客氣了,你既然是小挽帶回來的,我們自然會照顧你。」
「小挽?」
「啊?哦,王嬸謝謝您親自給我送葯,您一定累了吧,累了便回房去歇著,我再下山一定會將師父帶來的,您老好好歇息。」
我立刻反應過來,沒等她開口,便將那枚玉佩塞在她手裡,不顧她的意願,強行將她推出了門。
關上門,轉身看見橫玉一臉似笑非笑地望著我,一張慘白慘白的臉,加上現下詭異的笑容,若是再在唇邊抹點血兒,估計我便能奪門而出,根本無需人來催。
「雙梨,不打算解釋?」
我咳嗽一聲,
「小挽是我一個兒時玩伴。」
「適才那個粗布婦人進來時,我分明聽見她喚你『挽丫頭』。」
「公子聽錯了。」
「哦?是么?」
「公子有傷在身,還是快些喝葯吧。」
我端起那碗黑色粘稠物,便將它往橫玉面前送。
橫玉眉毛蹙得更緊了。
「這是什麼東西?這樣難聞。」
「專治你病的良藥。」
「我身上的毒已經放血放完了。」
「是啊,但怕還有餘毒未清,做個萬全之策。」
「我怎麼覺得你是故意的。」
「嗯。」
他接過我手裡的葯,一口喝完了。
一口喝完了。
原以為還要與他在話里繞上幾繞,橫玉才會喝。
我拿著葯碗準備出去
「阿晚。」
「嗯?」
心下一驚,這傢伙竟然詐我!
見他笑若春風,我也沒有必要去掩藏什麼了。
「我是小挽。」
「承認了?不再掙扎掙扎?」
橫玉笑得格外明朗,笑容乾乾淨淨的,我一時有些失神。
「嗯…」
有些呆的應了他,又緩過來。
「就算我否認,公子你也已經知道了,沒有什麼可隱瞞的。」
「這倒是實話。所以,你並不叫雙梨,而是叫阿晚。
你也並沒有什麼師父,而是憑空捏造出來特意說與我聽的?」
說完這些話,橫玉一臉笑,我卻是想打上他一頓。
「我是小挽,挽留的挽。」
「我師傅他老人家那麼厲害,並非我能憑空捏造出來的。」
「況且,我並沒有想要騙橫玉你,或者說,公子如今的樣子,有什麼值得我去騙的。」
「公子切莫太自以為是。」
一連串說完,橫玉的臉色突然白了幾分,煞白煞白的,整個人還有些怔怔的。
平時看的話本子多了,便不知不覺學了幾句擠兌人的話。
看他這個樣子,似乎是被我剛才那些話給傷到了。於心不安,便忐忑地開口:
「其實我剛才那些話…」
「你不必說了,本公子已知曉。」
他的臉色微微恢復了些許。
「今日我們便上東杏山去吧。」
辭了王叔王嬸,選了一條潺潺的溪流往東杏山深林里走,因著橫玉身上的傷,所有的行囊都由我背著。
走了幾段路,隨著時間過去,漸漸感覺力不從心,又想起當初乃是走了一天才從山上走到杏林鎮,愈發覺得自己無法再行走,便索性靠在了一棵樹下,準備小憩一會兒。
橫玉卻在這時將他那張桃花臉臉湊過來,
「怎的,這麼一小會兒也堅持不住?」
我怒目而視。
反駁道:「一小會兒?公子你莫不是在說笑,我們出發之時是未時三刻,如今已是申時一刻,公子這話說的輕巧,你如今有傷在身,這行囊便只能由我一人承擔,公子怎不覺得於心有愧?」
「喚我橫玉便好。」
答非所問。
「雙梨,」他怎的還叫我雙梨。
「我如今已算是救了你兩次,背行李這種小事跟救命之恩也能相之比較?」
「兩次?」
我頓時被這人的厚臉皮折服。
「若不是我替你受了那一箭,那箭上之毒,以你的身子,未必能受得了。」
「……」
那些黑衣人的目標似乎至始至終都是你。
雖然六月霜的確是陰毒了些,但以我的自救能力,也可以撐到回山上那一日的。
「你也不必憂心,我橫玉向來都是愛恨分明,你既已替我清了這六月霜,我便不會再追究你在那夜無緣無故闖到我院里。」
「……」敢情這竟是我自找的?
轉念一想,我與橫玉遇刺那夜,橫玉確實是叫我早點兒睡來著。一念及此,我便不好發火。
「雙梨你臉色怎這般難看?」
橫玉端著一臉人畜無害的笑容望向我,好似冬日暖陽。
來而不往非禮也,我便也向他揚起一個笑容。
他卻一皺眉頭,
「莫要再笑了,笑得如此難看。」
「……」
我起身便往東杏山裡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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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玉這貨長相倒是無害,甚至十分清秀,長得唇紅齒白,眉目如畫,舉手投足之間風度翩翩,貴族子弟范十足。
然而在我心中,師父才是衣冠禽獸之最,橫玉此等做派,師父曾對成緣姐姐做了不下十次,只是師父做起來要更行雲流水些,而橫玉卻是決冽之意更多。
橫玉絕不是一個泛泛之輩,撇開他的面若桃花。其才智驚人,貴族風範,幾句話便威脅得了人,話里話外帶著一種不經意間流露出的上位者氣勢。
這樣風流的人,傻子才會覺得他只是一個將軍府謀士。
我當然不傻。
「啊——」
一瞬間,手腕被人抓住,眼前畫面便由青山碧水變成了一襲白衣飄。
靈魂一顫,原是我思索之時,未注意腳下已到了這東杏山最為兇險之處——九寒溝。
「傳聞此溝深不見底。」
橫玉慢慢鬆開了護住我的胳膊,看得出來,他這動作牽動了肩上的傷。
於良心不安,我開口道:
「在此掉下去的人都沒有在上來。這深溝寒氣逼人,也有傳聞是連接無間地獄與人間的通道。」
橫玉一臉冷漠地看著這九寒溝,再度開口:
「所以東杏山也稱為九寒山。」
沒了下句。我望向他,似是在沉思。溝內寒氣翻湧,秋風混著森寒之氣撲面而來,捲起橫玉的白衣邊。
橫玉就這麼衣袂飄飄地站著,面向落陽,紅霞漫天,他的臉上、肩上都灑了餘暉,遠處的山林也是淺絳色。霞光萬道里墨發隨著風輕揚,美得如同一幅畫。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千衣便經常念叨這句話。
千衣乃是我與師父遊歷四方時,在天復都城燕京所認識的一位極具氣節的女子,孤身隻影地在風起雲湧的皇城守著一座雲裳坊。
此女經常在燕京最大也最有名氣的酒樓里紅衣翩躚,醉仙樓的硬氣老闆臨風和千衣早就熟的不像話了,千衣每每都是喝得醉熏熏的回來。
「冥頑不靈,庸俗之輩。」
這便是師父對千衣的形容。大紅衣裳的女子,師父向來是不怎麼待見的,可其實千衣之前一直不曾穿過紅衣裙。在那之前,千衣一直都是著素衣白裳。
我十分好奇,千衣那時為何日日都要去一趟醉仙樓。
於是我便趁著千衣酩酊大醉時候,問了這個問題。
結果便是為了一個名叫易寒的男子。
待千衣酒醒之後,我恨鐵不成鋼地質問她:
「我師父你還不夠滿意么?為何還要去招惹旁的男子?」
十分憤怒。
千衣一臉茫然地望著我,而後又像看白痴樣地看了我一眼。
「你還小,不懂這風月之事的無奈,亦不懂遇到一個自己喜歡的人是多麼的不易。」
我氣極。
「你倒說說,何為風月,何為喜歡。」
千衣沒有立刻回答我,她低頭思索了一會兒,
「風月與喜歡這兩樣我都不能確切的說是什麼,但是當你遇到那個人你就知道了,依你的感覺,你便可以確定他便是你這一生都追隨著的人。」
「而且,我遇見的那個人,真真正正地可擔起『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這話。」
這醉鬼一番話說的含糊其辭,我自是不信她是真的因為什麼感覺,不過是遇見了一個比我師父更加風光霽月之人,便因著容貌不顧一切的迷上了那個人。
然而我依然隨著她同去那醉仙樓,不僅僅是為了解決千衣的盲目痴迷,也是為了師父的「玉纖公子」稱號。而且不得不說,那家酒樓的酒著實不錯,口感極好,入口綿香,回味無窮。
每次我同千衣喝完酒回到雲裳坊時,師父瞧見便會說上一句「荒唐」等等之類的話,這是我見過師父最正經的樣子了。
日日如此,於是千衣突然在七夕節那天沒有去醉仙樓,而是穿著時下最流行的淺藍流紗旋衣裙,跑去逛廟會,便是最為蹊蹺。
以往這種節,按慣例都是給醉仙樓增加收入。
當然此次出行,帶上了我。
也就是在那次出行,成全了我與易寒的初見,千衣第二次遇見了易寒。
我這一生都未曾見過這樣恣意眉眼的男子,適合女子的紅色,他穿在身上,卻絲毫不顯不倫不類,舉手投足之間,反而有種風情萬種之感。
與師父給人的感覺不同,師父是煙雨過後的朦朧清淡,即使不正經也不會覺得有失君子風度。而易寒卻是煙火綻放時,夜空中的閃爍火花。
他便同春天的一樹初開桃花一般,繁茂璀璨而美艷。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這句話形容易寒才是最妥當。
千衣在我們看見他之時,轉頭對我說道:
「我第一次見他穿紅衣。」
原來千衣與易寒初見時,易寒身上是淺藍色衣衫。
這樣想來這一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倒也無多大不妥。
只是我們雖見到了易寒,千衣卻沒有再看他一眼,也沒有多說話,拉著我轉身便走。
我急急地往易寒那邊望了望。
才發覺,易寒的身邊竟是有一個與他同樣穿著紅衣裳的女子,相貌與易寒十分般配,十分…有夫妻相。
我擔心地看了看千衣的臉色,不出所料,臉色冰冷。
她這一身淺藍流紗旋衣裙怕也是因為易寒所穿,如今看來,卻像個笑話。
自從那日七夕節后,千衣便日日穿著大紅衣裙。
她不和我說明這其中緣由,我也不會故意去問,傷人心。
有時我問她:
「還要找你那個易寒公子嗎?」
她搖搖頭,「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
更何況還是一枝已經有主的花兒。
只是每次喝醉之時,千衣嘴裡總念叨同一個名字,易寒。
我心裡大約明白,易寒這個人,這道坎,千衣大抵是忘不掉也邁不過去了。
千衣便這樣渾噩地過了幾日。
直到…易寒找上了雲裳坊。
他依然是身著紅衣,陪著那個紅衣女子,卻是來替別的女子買衣的。
聽其身量要求,是給一個豆蔻年華的小姑娘做衣裳。
千衣本想關上雲裳坊的大門,掛上一塊牌子,上頭寫著「東家赴宴,概不見客。」
我跟著揶揄了一句「不如換成『東家鬧脾氣,概不見客』。」千衣給了我一個白眼。然後便裝作平常面色,接待了易寒他們。
待一樁生意談成后,他們似乎聊得越發投機,人生能有知己是個樂事,但這三人紅衣紅裙的,便有些古怪。
臨風一進雲裳坊,就開始插科打諢,「千千,你給我備的紅衣裳呢?」
千衣賞了臨風一記眼神。
易寒帶著那女子走後,千衣的臉色一下子蒼白起來,趴在桌子上,神色委屈不甘。
「她叫蕭水。」
蕭水,那日七夕,易寒陪著的那個女子便叫蕭水。
見我若有所思。千衣便又開始自諷,
「連你也覺得他們十分般配對吧?人家不僅郎才女貌,連名字也是一對兒。」
默然,還是默然,一句算不上好的「風蕭蕭兮易水寒」就能說他們般配了?
我繼續沉思,蕭水…這個名字在哪聽過。
「小挽挽,你說我去改個名怎麼樣?」
悠悠地看了她一眼,重點不是這個。
千衣繼續趴在桌子上。
「就算我改了名又能如何?他喜歡的也不會是我罷。」
正解。
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那個蕭水,我認得她,她有個兄長叫蕭疏寒,師父曾在雁城救過他一命,當時他奄奄一息,就剩那麼一口氣兒了,為了保住他的命,養了他將近三個月,浪費了不少藥材。
那時候我年歲雖小,但求知心甚深。每日便扯著他給我說家中事,國家事以及天下事。
蕭疏寒是個十分有學識亦是極有抱負之人,重傷那段時間,與我閑聊時候,亦時時聊起他的治國安邦方針,他的大志。
我雖不太明白這些個方針,策略什麼的,卻隱隱明白像蕭疏寒那樣的男子才能被稱之為溫潤如玉的公子。
修養極好,談吐不俗,舉止文雅,確是一個好男兒。
我並不打算將這件事說與千衣聽,一半是因為這件事和她與易寒的緣分沒有任何關係,一半卻是為了防止千衣因為這樣一件事而做出什麼一時頭腦發熱的事兒。
千衣約摸也明白,那個她稱之為「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的易寒可能永遠不是她的。
真是令人擔憂。
我嘆了口氣,思緒萬千。
這九寒溝是個十分危險的地兒,要想通過只有溝上的橋可以通過。
我又看了看橫玉,他依然在思考著什麼,霞光已在他身上輪了幾回了。
過了九寒溝,此處離走竹塢也還需兩個時辰左右。我便想拉著橫玉在九寒溝旁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