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梧桐樹
梧桐樹倔犟地生長在小市場最不受待見的地界,人們丟棄的雜七亂八的垃圾擠壓著它那粗壯的樹榦。也許是常年被垃圾淹沒的緣故,它的下半身也只有在垃圾被清理時才露出與上半身截然不同的膚色。蒼老、醜陋的糙皮時時散發著揮之不盡的刺鼻的味,無論陽光多麼暴烈、多麼殘忍,既便人們捂著鼻子,或屏住呼吸地走過,更沒有一個人在茂盛的樹蔭下停頓,然而,它卻從不計較,依舊用成千上萬片肥大的葉子聚成一把遮陽大傘,為熟識或不熟識的人無私奉獻。也不知是垃圾堆里有特殊營養,還是它的根系延伸到不遠處的老舊廁所,它在這裡被大自然塑造得剛毅威武且懂風情,儼然成了人們心目中小市場的唯一標誌。
與梧桐樹相映襯的是凝聚了眾商戶心血的自建門市,其實是商住兩用的絕佳實用體,但這種方便實用的方式,卻不屬於正規範圍的經營許可模式。全是在侯科長的費心運作下才過了關,其實,小商小販掙點錢確實不容易,上級有關領導也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過場。
底層人的真實生活始終逃不過梧桐樹的眼,它只是在適當的時間謙微地自在搖擺,是一個暗示,或許是一個意味深長呵呵的表白。
也在一曲渾然天成的偉岸間,歲月悄悄地在它身軀上留痕,歲月靜好間給生命留白。它便起興,手舞而奮,它審視所有人的一切,包括人心最深處的美與丑、善與惡。
人性與人性的碰撞也似繁星夜裡的勾勒,雖是迷一樣的結果,但美的色彩如果綻放,夜也是美的。夜間響指引起梧桐樹對生存的反思,它想表白一下,生存的意義與生活的意義有什麼不同?它更是在它的味覺里,酸、甜、苦、……一切一切的變化,一切一切的發展,也只能用年輪彈拔起所有往事。它對自己關注的一切都傾注了感情,有喜有厭,有……
有時它舒了口氣,氣息輕柔悠長,恰又襯起它優美的臉龐,趁這時它秀了把身姿,更是多了情,情滿四溢。多些時侯,它保持著沉默,用無言的沉穩固成風景,時間久了,它孕育起固有的性格。
因為懂得、因為看見、它才有眼見為實,耳聽為虛的深處體會。它想:「也許一天,也許一月,也許一年,也許永遠。它會用自己的方式證明,它用心表達的一切。」
揀廢品的摘下那頂又臟又破的大帽子,他一手扶著梧桐樹,脫下了那隻玷了污,灌進碎垃圾的鞋子,有節奏地磕打。也許是累了,稍作休息后,他又拿起那個磨得錚亮的鐵勾,重複著機械式的動作。每當他揀起有用的東西便會仰起頭,用一個燦爛的微笑給梧桐樹一個禮節性的問侯。他,微微一笑很燦爛。
一隻狗夾著尾巴輕點著頭向這兒小跑著過來。飢餓的眼神里竟晃動起饞胃的美餐,它在起伏的垃圾來來回回,一會兒,很輕鬆地叼起一個裝滿剩菜油湯的袋子,然後頭也不回地小跑著奔向偏靜的小街盡頭。或許是梧桐樹下不夠安靜?或許垃圾散發的刺鼻的味道影響了它的食慾?或許……
它沒關注揀廢品的給的一個祝福,它沒回頭,它沒關注梧桐樹用熱烈的掌聲迎來和歡送。梧桐樹只是等待,它不會計較一隻從來沒給它微笑的狗的態度。
揀廢品的拾掇了整整一三輪車東西,在他坐上三輪準備蹬時,他習慣性地回敬了梧桐樹一個淺淺的笑,就這特定的笑很快廷伸成泉涌樣的感恩,於是,遠處的風為之動情。
梧桐樹與風跳了段羞人的交誼舞。
揀廢品地感覺一股清新、甘甜的氣息刺激了喉嚨,於是他用略帶憂傷卻又夾雜著悲情的男中音歌唱。
歌聲衝擊著亂糟糟的小市場,可人們卻各忙各的,有誰能關注揀廢品晿歌這件動心的事?他只是忘情地放開嚷門略帶搖滾地唱,頭晃著、手舞著。破座子響得有節奏感,他更陶醉。他不在乎小市場人們的感受,他只在乎梧桐樹的肯定。這也許是個酷似藝人的藝術性的最高境界。
臨了,揀垃圾在吃力地蹬三輪的同時,他依舊深深地、不情願的回頭給梧桐樹一個小別離的回望。也在這時,梧桐的目光滯了,它站在市場的角落,一天到晚也寧願美美的守候。
不是戲份的表演,自發於小市場百八十戶,更關聯千百號人對幸福生活滿足后的感恩,小市場攜起悠長的歲月展現著平凡人平凡的生活。
四點鐘不到,進菜的商戶便打斷了小市場甜甜的夢。幾盞突亮的燈驚了夜的夢遊,夜停步間歇,大偉的大電動三輪車霸氣地躥到前頭,隨後十幾輛三輪車並不甘落後,一天的真實畫軸樣地展在梧桐樹的眼前。
只要有燈一亮,啟航便習慣性地半睜睜眼,隨後會很自然地從簡易門市的玻璃窗向外瞅兩眼。簡易門市是他的家,一個簡簡單單的家,這也是他和家人十多年拼搏的結晶。雖然正是睡覺的好時侯,但這覺一旦被驚了便再也不容易睡。
啟航緊閉了閉眼,床頭的小鬧鐘卻好似邁了煩人的步子,不厭煩地扣著他的心弦。不是彈拔一曲入眠的妙音,而是特意撩亂入睡的神經,他無意識地推了一把小鬧鐘,把洗得變了色的毛巾被往頭上一捂。
幾聲狗叫從梧桐樹那裡襲來,真切得如在他耳邊亢奮,「莫非是經常出沒的那隻?意外收穫了絕妙的豐盛?叫幾聲表白內心的激動?或許不是經常來的那隻?也可能是剛好路過的一隻流浪狗,在陌生的地方找到了自己的可口?它用一種激切的節奏獨白?或許……」
一陣急促的風裹攜雜碎的萬千硬物質,肆無忌憚地砸擊著簡易門市的彩鋼外皮。
「起風了,莫非有雨?」
啟航坐起來,摸開了燈。
彩鋼的房頂這時像開了武戲間熱鬧,鑼呀、鼓呀、……
啟航隨手抓了件衣服向外跑,雨季時,他時刻保持著十二分的警惕,他生怕來了暴雨狂風毀壞了自己辛辛苦苦的家業。初心緊跟著下了床,邊提褲子說「又不是颱風!有那麼緊張?」話剛出口,他就捂著嘴笑了。「自己也不是緊著向外跑?這麼大家業在這兒,哪由得有半點閃失。」
一前一後,二人仔細地看……
等回到屋裡,初心笑了。見她掩著嘴不停地笑,啟航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下雨了,有什麼好笑的?」
初心輕指了指啟航穿的衣服,啟航歪了歪頭,笑了。原來,剛才走得匆忙,他披了初心那件很扎眼、很顯妖艷的上衣。他摸了摸頭,笑了再笑,一把把脫下的上衣扔在床上,反過來用略帶譏刺的語調說「你不也是穿錯了?」
「我這是將錯就錯,你披了我的,我自然就披你的湊和。你當我願披你的?汗味那麼大?」
啟航尷尬地笑了笑,初心更是掩著嘴笑。倆人的笑輕輕落在床角,碎成一地溫馨。
「天氣預報說晚上沒雨。」或許是為了給剛才披錯上衣找個埋怨的理由,或許是覺得跟啟航打了個平手,而轉移話題趁機找個台階。
「報著是沒有雨,這不過了十二點,不是昨天是今天」啟航回的利索。
「是。」初心拍了拍嘴,覺得來了睡意。
「睡了。」
啟航也眨了眼,略有討好地說「睡吧,明早讓你睡個懶覺。」
「明早你做飯?這可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初心一聽這話很是感動地接腔。
「咱們明早去道邊的油條攤吃一頓。」
初心一聽這話吐了吐舌頭說:「道邊的東西不衛生,車來車往的灰塵老多。」
「那早上人還是那麼多!」啟航反駁。
「我是沒那口福!」
啟航偷笑了笑,他知道初心細得保准不會去外面吃。
「既然你不放心在外面吃,那還是你起早做,我,睡了。」啟航假裝揉了揉眼。「做好了飯,早些叫我!」
小市場開了鍋。
錢二老婆扯開了嚷門在風雨交加的夜裡吼著,說也奇怪,她的聲音竟能在風雨交加的時候獨佔一席。她對著門外忙個不停的錢二滿腹牢騷,也難怪,錢二早上沒聽天氣預報,他只認為報得也沒那麼准。也許是晚上不由自主地偷個了小懶,就這小懶可不要緊,一些不關緊要的東西隨手擱在了門外。
在風雨里,錢二沒有收拾停當的東西鬧騰起來,依著雨態借著風勢很是起勁。
也在這時,小市場的燈齊刷刷地亮了。一盞盞燈似有意迎接錢二老婆的吶喊,又好似一盞盞燈在特殊環境里綻放自已的無奈。
錢二家的紙板旋轉著,翻著跟頭,玩著雜撒,儘是顛狂地舞。錢二依舊穿了那條油蓋、醋浸、面鋪的大花褲衩,布了調料和澱粉的布鞋,也只得默默忍受各種混和水雨的衝擊,其實布鞋在水裡也是有點愉快和自在。在錢二追紙板的同時,他家的臉盆正急著與風雨來了個漂亮的搏擊,在體現自身價值的同時,它先來了個空中翻,緊接著來了個筋斗雲,再來了個落葉飄,可惜,最後失了分寸,硬生生地、壯烈而悲壯地撞到牆上。那聲音可謂有氣勢,似輪船撞上冰山樣的磅礴。
「叫你收拾停當,你卻偷懶?這回好了,自己給自己找事。」錢二老婆不依不饒。
「你干?」錢二缺乏底氣地小聲回了句。
哪知他老婆耳朵卻好使。「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把東西糟蹋了,俺跟你沒完。」她越來越驕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