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四蛻》周王伐秦 楚國來使4
庄清把周王賜的酒,喝了一口,放下杯子,起身,給周王行了個大禮,跟周公行了個大禮,跟大夫們做了一圈的揖,開口說:
「我身負楚君和春申君的密令而來,確實有一樁大事與諸位商議,但說之前,我想先問下諸位對當今天下的看法。你們認為現在天下的形勢如何?」
單大夫是周公的姻親,在朝中位高權重,當即說道:「那還用說,自然是西強東弱。」眾人都點頭,這不廢話嘛,誰不知道秦最強呢。
庄清微笑道:「此話既對,也不對。秦是最強,不錯,但他只有一州之地,天下九州,還有八州。合眾弱可以攻一強。秦之強,並不足以壓倒東方。你們怕他,是因為分開來,哪個都不是他的對手。」
甘大夫說:「大夫遠來,就是為了說這個?與山東各國合縱?」下面一陣哂笑。
不由得諸位大夫哂笑,這一套合縱連橫的做法,都玩了好幾十年了,合縱的宗主蘇秦就是洛陽人,不算新鮮東西。以前的說客還要鋪排一番,現在一張口,旁邊的人都可以順著往下說了。
大家發笑,還有另一個原因,誰不知道周國現在與秦國好的很呢?
周公跟大王姬延對了下眼,心裡想,楚國怕不是吃錯藥了,你們要搞合縱,怎麼到王城來了?走錯門了吧?
但心裡想,嘴上不說,耐著性子等他說完。大不了,把禮物還給他,白請他吃餐飯。
庄清可沒發覺周公臉色有異,對大夫們呵呵一笑:「諸位以為我是如蘇秦張儀一樣的人嗎?當然,我是,卻也不是。諸位可能沒看清如今的天下大勢,有一個機會,可以說稍縱即逝,如果抓住了,可以大有利於山東諸國。如果這個機會沒抓住,以後就更沒什麼好日子過。」
他斂衽直立,高聲繼續說道,「秦國自孝公任用衛鞅以來,國力蒸蒸日上,奪魏之西河,迫魏東遷,奪我楚之舊郢,迫我東遷。侵入河內,佔據河中,國境線遠離函谷關數百里之遙,實在是天下第一強國。前幾年還在長平與趙大戰,殺趙卒四十餘萬,當真銳不可當。」
座中有人忍不住打斷他:「既然知道秦國銳不可當,為什麼還要來我周國合縱?我們可不參與你們大國之間的爭鬥。」
「諸位,秦國之強,是表面,眼下,卻是秦國百年以來最弱的時期,你們卻沒看到。大好機會就在眼前,不抓住,幾年以後,秦國恢復好了,山東各國就更慘了。」
「秦國百年以來最慘的時期?你是說笑吧?他們現在還在圍困趙國都城邯鄲,與魏相持,不久前還剛剛大敗韓國呢。」眾人紛紛說道。
「誠如斯言,但你所見只是其形,而不知其質。大家都知道,4、5年前,秦趙在上黨打了一戰,這一戰,時間之長,規模之大,可以說亘古未有,趙軍出動近五十萬大軍,而秦國出動河內郡15歲以上全部男子,大約有65萬,盡數派往前線。結果大家也都知道,趙國慘敗,全軍覆沒,投降的四十萬人被武安君白起坑殺,可以說駭人聽聞。」
座中申大夫插言:「在長平之前,也沒幾年,韓國出動大軍,被秦軍殺20萬,韓國徹底服軟,帶累我大周不得不更加依靠秦國,難道大夫不知道這些嗎?以秦軍之強,山東諸大國這些年損失人口超過百萬,諸侯都不敢側目,大夫你就別來害我們了。」
庄清微微一笑,說:「常言道,殺人一萬,自損八千。你們只知道秦國殺諸侯兵,難道不知道秦國兵也被諸侯兵殺嗎?如果不是因為秦趙長平大戰,我與諸位一樣,並不敢輕視秦國,但目下,真的是秦國百年以來最弱的時候。」
環視一周,許多人鼻子嗤嗤的響。
「你們知道秦國在長平損失多大嗎?馬服君之子趙括,代替廉頗將軍主持上黨軍政,確實吃了大敗戰,趙國數十萬人慘死,但是他領軍殺了多少秦軍,你們知道嗎?據我所知,秦軍損失也在數十萬,當然沒有趙軍大,但死二十萬是沒有錯的。近來民間多有馬服子的謠傳,罵他空言兵法,辱沒門楣,把馬服君一世英名毀於一旦。但以我所知,趙括或許不足以當此大任,但絕對是個真將軍。他率領趙軍與秦軍決戰四十餘日,身先士卒,趙軍以騎兵當先,秦軍根本擋不住,要不是趙軍前後軍被截斷,糧草接濟不上,而且趙括不慎直接死在戰陣上,秦軍死再多人,都未必能擋得住趙軍攻擊。諸位,最後趙國死的人多,是因為趙括死了,投降秦國后被白起殺降,但在趙括領軍的這段時間,是秦軍死的人多!」
朝中大夫議論紛紛,對庄清的這個說法表示認同。
「秦國之強,在上黨大戰中顯露無疑。但秦國之弱,在上黨得勝之後,卻無人發覺。當時白起滅了趙軍,上書秦王要馬上攻邯鄲,一舉滅趙,然而秦王猶豫了。坊間有傳言,是趙國派人暗地去說動應候范睢,說武安君功勞太大,要是一舉滅趙,位置必居應候之上,以後就沒應候什麼事了,所以應候在背後掣肘,導致秦軍停了好些日子。但以我所知,秦王猶豫,更是因為秦軍死傷過大,不能再打,再打國內就亂了。」
「但不久以後,秦國不是接著打邯鄲了嗎?」
「是啊,可是趙國精銳都死在上黨了,邯鄲區區一座孤城,缺糧少兵,怎麼打了2年打不下來?本來一鼓作氣,趁秦國得勝之勢,趙國大敗之懼,諸侯驚恐猶豫之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或許真的能一擊而潰。可是戰機稍縱即逝,猶豫了好幾個月,讓趙國收拾好殘局,以哀兵之勢守城,形勢就不一樣了。聽說平原君把自己家的妻妾都派到城上了,慘到這份上,以秦軍之強,都打不下來。為什麼?秦國仍有破綻,諸位不知道而已。」
「秦國有什麼破綻?」
「秦王老了,不怎麼聽勸了,應候也老了。以我看,秦國本不應該在上黨與趙決戰。這場大戰其實是個意外,兩國都沒有準備,秦傾國而動,已經傷筋動骨,雖然最後獲勝,但是得失相當。國內男子死傷無數,百業凋敝,所得上黨,已經赤地千里,無論是趙民,還是秦民,死的死,逃的逃,百里無炊煙。耗費巨萬,死數十萬人,得一空地,這就叫百萬之師,爭無益之地。上黨要恢復過去的人戶財貨,那可要好多年。」
「當然,即使如此,秦國也未必能叫弱。當此之時,秦國如果控扼要地,修養生息,穩住腳跟,三五年後再打算,當是上策。然而,秦王真的老了,應候也真的老了,不知收斂,日夜不停,一味東進,繼續在河中與趙、魏、韓對峙,各國是被長平之戰嚇住了,卻沒發現秦國之強,其實如強弩之末,此時的秦國,就如幾百年前的智氏,智氏就是在最強的時候,被趙魏韓三弱共滅的。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
庄清這一番話,說得周廷中眾人如醍醐灌頂,紛紛議論,贊同的人不少。周王聽了也不住點頭,問座下一直不發一言的太史司馬莫之:「太史,你何不說說你的看法?」
太史司馬莫之出列,行禮畢,轉過頭看庄清,庄清也看他,兩人對視了好一會,司馬莫之才說:「文武之道,一張一弛。剛而易折,柔而長存。楚使所言秦國君臣得失,確實有理。幾十年前,齊閔,再之前,宋偃,再之前的中山國,都是這麼敗的。」
齊閔王,宋偃王,中山王,都是自封王爵,周人都很自覺,在周王面前忌諱稱呼他們的王爵。
周王問:「可有一說?」
大王想聽,太史就當場給他講歷史。
「中山國乃蠻夷中最強者,比當年那些萊國、徐國強許多,存在了幾百年,後來強大起來,時而攻燕,時而攻趙,騎兵之強,天下無雙,燕趙夾擊他也百年了,滅國又復國,實乃燕趙之勁敵。後來他們不是搞出個什麼五國相王嗎?中山國弱民疲,居然要跟齊國、趙國、魏國平起平坐,齊國就老大不舒服。結果放任趙國滅中山不發一言。一個蠻夷小國,摻和到中原大國來,不求自保,還圖大號,以為這王是那麼好喊的?」
一講到這個事情,周朝堂上就熱鬧了,大家都爭著發言,多年不滿的情緒都發泄出來了。
說起來,五國相王是周王室很堵心的事情。天子雖然沒有權威了,但名義上都是各國的宗主,大家的爵位本來就是周王給的,天下除了楚國,僭越稱王幾百年,根本沒人敢動這名號。然而楚國稱王從不被列國承認。
魏國以文候、武侯時最強,也只以候爵稱,惠王首開惡例,自己稱王了,導致自己成了眾矢之的,被秦、齊、楚、趙圍攻,本來,如果魏惠王識相,自己去掉王號就沒事了,居然勾引其他人一起稱王。
誰會嫌帽子高呢?要稱王,就一起稱王,然後,大家都是王了。
後來,秦國稱王還不過癮,勾引齊國一起稱帝,秦是西帝,齊是東帝,也虧秦王自己也感覺到這帽子太沉,不敢作死,把帝號去了,但這樣一來,導致王號貶值,連中山、宋這樣的二流國家也稱王。
宋偃王是宋國第一個稱王的,也是最後一個,因為被齊國滅了。
宋偃王夾在齊、楚、魏之間,本不是大國,也敢四處打戰,居然還從齊國搶了幾百里土地,一時真有強盛氣象,然而幾年間就被齊閔王滅掉。
如果自己不作死,不至於死那麼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