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六.開端
恩人?
謝釅面露驚喜,忙起身相迎。卻見來人眸光微翕,淡笑道:「謝公子和他們一樣叫我蕭大哥就好,何須如此客氣。」
「蕭大哥,」謝釅從善如流地改口。儘管當日一別、進入魔教后還是首次再見,二人卻意外的毫不生疏:
「可是主人還有什麼吩咐?」
「吩咐談不上,只有一句叮囑,主人要我務必親口轉告謝公子:」只聽蕭望師幽昧的聲音盪入耳中:
「今日無論發生任何意外,謝公子都可見機行事、無需驚慌--
萬象之變,皆是虛妄。抽絲剝繭呈現出的層層真相,都只是我們精心準備的、滿足每個人所求所想的幻境。謝公子只要記住:
我們不能被發現的,永遠,只有那一件事。」
透過窗楞,清晨的熹光打在蕭望師面上,將他眼底那一線留白渲染成鎏金之色,妖異非常。
「我明白了。」
謝釅頷首,若有所思。
蕭望師端起茶杯,又道:「謝小姐和小公子都很好。丐幫也都安排妥當。謝公子盡可放心。」
「蕭大哥做事,還有什麼可不放心的。」謝釅亦無比專註地啜著茶,半晌,才沉吟道:「這段時間在丐幫奔忙,蕭大哥著實辛苦了。只是我有些好奇,嵇盈風一向糊塗,怎會越來越聽你的擺布?」
「催眠罷了,雕蟲小技。總之這次她也一樣不會壞事。」蕭望師鳳目一曲,不多解釋,卻轉而幽幽一嘆:
「不過我也有一點好奇:設伏重傷小縉那天,我還以為謝公子殺的,會是范長老。」
君山會前,范行宜曾在欹湖假意與謝釅交易,誘他害死馮延康又指證他為兇手,以致他被迫離開聯盟、徹底失勢。可那天明明機會近在眼前,謝釅卻只是殺了毫不相干的左長老。
「范行宜?還輪不到他。左長老嘛,其實也只是順手而已。」謝釅搖了搖頭,把茶杯倒扣在桌角,順勢起身。
「所以,小縉才算是謝公子真正的目標?可是要說起來,小縉好像沒怎麼得罪過謝公子吧?」
並未否認。浮光將謝釅周身蒙上一層朦朧的薄金。再開口時,他的聲氣愈發廖遠,卻又彷彿蘊藉著某種神聖:
「不瞞蕭大哥說,早在踏上這條路的第一天,我就想好了這場儀式,以及它的主角:
無論如何,我第一個復仇的對象、第一個認認真真親手殺死的人,應該是小縉,或者說必須是小縉--
只有他,才配以血為祭,終結那段荒謬可笑的過去,為我全新的人生拉開序幕;也唯有用他的命作引,才能讓我的復仇,有一個最完美的開端。」
「為什麼是他?」蕭望師仍未明白:「我記得謝公子最恨的,另有其人吧。」
謝釅笑了。
為什麼?
許久,久到茶水的熱氣都已散盡。
「因為小縉,他是第一個騙我的人啊。」
笑聲中,身畔鳳目一凝。
隨著蕭望師手腕輕搖,茶水在一縷暖陽下泛起粼粼波光。他沉吟片刻,將漸冷的茶一飲而盡。
「謝公子,祝你今日仍能得償所願,你也一定能,得償所願。」
迂曲聲波散若雲煙。望著桌上兩盞倒扣的茶杯,謝釅微微出神。
余光中,門扉啟而又合,拖著跛足的那道身影停駐一瞬,便消失在了初晞暈染的皚皚雪色。
謝釅轉過身,又忍不住笑了起來。他笑得越來越大聲,越來越用力,不可自已。
第二個,輪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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勿吉遠未到最冷之時,但天池之巔已經風雪交加。魔教第一次召開的大會,更是顧雲天時隔十二年出谷后首次坐莊,自是群賢畢至、各派咸集。
接到請帖,以丐幫和少林的六派會盟為首,均已在這日趕到天池。其餘零散門派與江湖俠客,也不辭辛苦遠來赴會。
雖然大部分來客是為了一爭玄隱劍,但還有些人不過是出於無奈。因為此次若是缺席,不僅會被嘲笑懼於魔教淫威,更會被正道排擠拋棄,從此再難立足武林。
大會伊始,傳言中君山之夜身受重傷、性命難保的顧雲天就罕見的露面坐鎮。
天池被群山環繞,山水相連。十六峰中,唯有北側人力可達,早被魔教駐守清理。而山間豁口,一條瀑布迭落直下,如天梯斜立,蔚為壯觀。
便在這通天瀑布前,魔教設座布席,傾巢出動,眾星拱月般簇擁著正中主座,排場氣勢比昔日更盛。
高台座中,顧柔顧襄姐妹分立兩側,而顧雲天緊披貂裘、身形覆在瀑布的陰影里,倒是看不清面容。唯見一隻通體雪白的小狗正乖順地縮在他懷裡,由他一下一下拍打哄著。
然而,所有人錯愕難當、卻又不敢置聲的是,他袖中伸出的右手,竟是假肢!
此刻那精鋼玄鐵靈活自如、像真正的肢體一般屈起弧度,掌心撫摩著小狗肉乎乎的後背,手指則慈愛地為它捋順短短的絨毛。
分明輕柔又耐心,可小狗卻隨著他的動作不住顫抖,彷彿承受不住這份愛撫。
在場之人無不悚容,不僅震撼於這傳言中武功登峰造極的魔教教主竟然殘缺右手,更不免覺得眼前畫面實在溫馨得瘮人。
這時使者通傳,最後一位來賓丐幫代幫主嵇盈風到臨。
上前寒暄時,她的視線拂過小白狗,淡淡道:「山上嚴寒,顧教主的義肢是精鋼材質,更是冰冷。它還尚未長大,只有一層絨毛,會不舒服的。」
「是這樣嗎?」顧雲天的動作停了下來。他今日第一次頗有興味地抬起頭,看向來客。
「難道顧教主就沒發現,它並不享受你的撫摸嗎?」嵇盈風語氣平和地反問。
「或許吧……大概,它永遠也不會覺得享受了。」
嵇盈風一怔,尚不明白他的意思,就見他將小狗放了下來。
「這種東西羽翼漸豐時,偶爾便不再聽話,甚至敢對主人齜牙。所以在此之前,我就給它喂下了停止生長的藥物,讓它永遠保持三個月時的樣子。」
頓了頓:「可惜這樣,雖然便於掌控,卻也經受不住更多期待加諸於身,只會亦步亦趨、搖尾乞憐……唉,世事難兩全,合該如此……」
顧雲天興味索然地合上雙目,任那小狗趴在他腳下,努力地扒拉著他的袍角,試圖重新吸引主人的注意。
身後的顧柔見狀一笑,又把它抱了起來,將食指放在它嘴裡逗弄。直到嵇盈風和身側跟著的跛足男子落座,她才斂起笑意,宣布大會的開始。
無需過多鋪墊,她直截了當地昭告各派:失落十五年的玄隱劍既已追回,今日便在天下人面前開啟寶劍,取出秘籍,彰顯聖教威儀。
一招手,使者上前,雙手奉上寶劍。她環顧台下諸人半晌,才從容執起長劍,橫握在身前展示。
一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牢牢吸引,匯聚此處--
通體烏青的長劍青銅煉製,沒有雕鏤花紋、亦無寶石鑲嵌,古樸至極,卻折射出神秘的光暈,讓人目眩神迷。
這,就是讓所有武學人士如痴如狂的玄隱劍嗎?
這,就是承載著煙消雲散的淮水派無上神功的玄隱劍嗎?
……
眾人貪婪地用目光舔舐著長劍,連眼睛都不捨得眨上一下,生怕下一秒它就消失於自己的視線。
而心裡已經癢得抓心撓肝,既恨這等寶物到底落入了魔教手裡,又盤算著如何才有機會奪來其中秘籍,或者哪怕只是看上一眼,此生也算圓滿了……
望著他們流連不舍的面容,謝釅笑而不語。
等他滿意地收回視線,端起茶杯時,顧柔已經放下寶劍、重新開口。
懶得細聽,他百無聊賴地看向對面。而正巧,他目光追尋的那人隔著顧柔手中的青銅寶劍,也在扶額望著這邊。
他抿了口茶水,見目光相接的一瞬江朝歡便垂下眼眸,不由一笑。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被沸騰的人聲驚醒似的,移開了視線,發現那些人正七嘴八舌地輸出著無用的話語。
有人質疑、有人詢問、有人驚嘆,嘈雜混亂。而整齊劃一的,是他們無一例外寫在了臉上的慾望,恨不得把那銅器吞噬般迫切而灼熱。
只因為顧柔的一句承諾:
「無論用任何方法,能拔出劍刃者,都可以得到玄隱劍中的所有秘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