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左右為難
申生回到府中,但覺這一日疲累異常,獨自進了書房,想歇息片刻,推門進去,見到隗姒獨自一人坐在房內發著愣,申生還不及細問,隗姒趕忙站起,過來侍候申生脫了外衣,又拿了水盆來,侍候申生洗手漱口,然後從銅缶里端了一碗湯來,送至申生面前。
申生道:「這是什麼湯?」
「這是用馬奶加了金盞草熬制的醒酒湯,不僅能解酒解乏,還不傷脾胃。」
「你怎知我喝酒去了?」
隗姒笑道:「管家猛足說公子今日要赴宴,哪有赴宴之人不喝幾杯的呢!我讓人早早備下了醒酒湯,我知道公子是好酒量,但早些備著總是沒錯的,就算沒醉酒,這個也是強筋骨,調脾胃的。公子快趁熱喝了,我怕涼了,一直放在缶里溫著。」
申生端起呷了一口,淡淡道:「這些事情不用你親自做,讓下人做去就行了,贊哪去了?」
「我看時辰不早,就讓他們先歇著去了,這裡有我侍侯就行。」
「你也去歇著吧。」
「公子還不安歇嗎?還是就在書房睡?」
「我還要再看些簡冊!」
申生也不抬頭,到書案邊坐下,拿起一卷日間沒讀完的書簡看起來,不再理睬隗姒。
隗姒呆站了會兒,給炭盆里加了幾塊木料,往油燈里添了些松脂,站立半晌,又拿了件袍衣,走至申生身後,輕輕給他披上。
申生也不動彈,也不抬頭,只道:「你去吧。」
隗姒又站了一會兒,見申生實在無意讓自己留下,也不敢再說什麼,悄悄地退下了。
申生手捧簡冊,聽著炭爐內的木炭發出噼剝之聲,但覺心頭煩悶,幾次丟了簡冊,又重新撿拾起來,想凝聚心神,卻終是不能,於是放下簡冊,踱至前院來。
今日無風,冬天的寒意在夜色的裹挾下分外透徹,連月色也顯得清冷入骨,每一片枝葉都被霜華浸透著,把滿地的清輝搖曳得支離破碎,月下的樹影時明時暗,似無力閃躲的心事,欲上心頭又無可訴說。
申生慢慢踱到東面的院落來,這裡是他的太傅——杜原款的居處。申生向屋內看去,里的燈光還亮著。申生輕叩幾下門,有個老僕人來開門,見是申生,引了申生進去。此時的杜原款正在伏案寫書,見了申生擲筆起身道:「看來今晚不僅是老夫一人不眠,公子也成了老夫的同道中人啊!」一面叫人暖壺酒來,一面讓申生在氈毯上坐了。
申生道:「太傅這麼晚了還在寫書么?」
「你也知道,這是我的老毛病了,不到三更就合不上眼,不如趁著夜深人靜,安下心來搜刮些字句出來。」
「師傅可是還在寫《晉書》?」
「主公雖不甚催,但修書一事頗費神思,絕非數日之功可成,老夫也只能盡已所能,寫得一日是一日了。」
「修撰《晉書》乃千秋立世之功,師傅博聞多才,學貫古今,君父才將此重任交給師傅。論學識,只怕晉國只有太史郭偃能與師傅相提並論了。」
「世子也知道郭偃編撰《國史》時,因不肯更改事實而得罪了晉候一事吧?」
「此事朝中之人皆知,太史一門忠烈,不畏君權,敢於直言,著實令人敬佩。」
「晉候讓我編撰《晉書》正是為此,郭偃既不肯修改《國史》,唯有靠《晉書》來文過飾非,重塑晉候一國之明君的形象,否則晉候今後如何在國人面前示眾,如何稱雄於諸候大國?」
申生嘆息不語。
「公子此來,恐怕不是要與老夫談論編撰《晉書》一事吧?」
「弟子深夜唐突造訪,是為心中存著疑問,惶惶不可解,想因此請教太傅,請勿怪罪。」
「答疑解惑是為師的本份,何來怪罪之說?」
「太傅平日總以君子之道教導弟子為人處世,弟子愚鈍,不知君子行事當以孝為先,還是以義為先?」
杜原款點頭,緩緩言道:「天下的人倫之道不過五項: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君子立世當離不開仁義二字。何謂仁義?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夫義、婦聽、長惠、幼順而已。自古國君如天,受命於神,無所不包,無所不容,國之不存,家何附焉;孝親如地,人由父生,教之養之,人若不孝,如何容身於天地之間?所以君子事天如事君,事君如事親,此乃大義之先,然後方能論夫婦、兄弟、朋友之小義。」
「請問師傅,君子若陷身於兩難之境地,該如何自處?」
「君子只怕自己的德行不夠完善,哪裡會憂慮其它的東西?有道是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居上位,不凌下,居下位,不援上。君子處世,正已而不求人,上不怨天,下不尤人而已。」
申生嘆道:「人非聖賢,何能無憂啊!」
杜原款慢條斯理道:「公子此言差矣!《詩》曰:嘉樂君子,憲憲令德。宜民宜人,受祿於天。有大德的君子承受天命,神靈護佑,必定能得到應有的地位和名聲,何來憂懼呢?從古至今,大舜可以說是有大德之人,三次受父親和繼母交手相害而存命於世,後來受帝位於堯,成為尊貴的天子,豈非是天意?」
見申生低頭不語,杜原款又道:「公子,你如今身為主公的嫡長子,身受晉候倚賴,朝堂之上又為眾臣所信任,舉目國中,國人無不以公子為國之棟樑,民之所望,這些都因公子平時所行的君子之道啊!古來為人子者只擔心自己不孝順,為人臣者只擔心對君不恭敬,公子還有什麼其他的可憂慮的呢?」
申生見時辰已晚,起身行禮道:「多謝師傅指點迷津,弟子愚鈍之質備受教誨。」便回房安歇去了。
驪嬙自從向申生表明心意后,便斷了對晉詭諸的顧盼之念,將全部心思放在申生身上,一心指望著申生能派人來傳遞消息,暗想若能早一日離開宮城,便可早脫生一日。心裡有了盼頭,每日也不用人催,將熬來的葯喝得一滴不剩,飲食也如平常,不再飽一頓飢一頓的懶怠吃飯。
驪姞日日陪伴在驪嬙身側,見姐姐身體一天好似一天,心裡也寬慰不少,只是常常暗自憂喜不定,喜的是若真能隨申生離開宮城,那便是一生遂願,從此稱心如意了。憂的是此事如若不成,怕是要死無葬身之地。
驪嬙見妹妹臉上陰晴不定,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便安慰道:「姞兒,你我姐妹連心,我豈能不知你的心思?那日我與申生所言,是我倆素日想說卻一直未曾有機會說的肺腑之言。如今你我也算了了一樁心事,往後的事非你我所能預料,只看天意罷了。妹妹只需寬心,今後我若存活一日,斷不會叫妹妹先行而去,我若得了一分的好,也定不讓妹妹少了半分!」
「但凡姐姐所行所言,姞兒何曾有過異議。只是我怕申生不比別人,乃是溫良君子,行事合儀規整,在外又頗有孝名,縱然他對你我存了一份情,終究越不過一個禮字在他心中的份量!」
「正是因為他是正人君子,我才把我倆的性命押他身上。公子既能援手於我倆在危難之中,必不忍心見我姐妹在宮中遭遇不測,我拋了這副重擔給他,他想不接都難。」
姐妹倆正說著,見內豎且在門口探頭探腦,驪姞道:「有什麼事進來說話。」
內豎且進來,向姐妹倆行了禮,道:「回驪娘娘,這個月的月例至今還沒有下來,宮裡的木炭剩下無多,娘娘是不是打發個人去內務司催催。」
驪嬙道:「往常領取月例的事都是女椒去辦的,我這一病,怎麼她連個人影也不見了?」
驪姞道:「那日她請不來主公,姐姐又對她一番訓斥,怕是她當了真,出去躲著不敢見你。」
內豎且道:「奴才昨日到是看見女椒來著,正往宮苑那頭走,還一路哭哭啼啼的,奴才問她去哪,她說娘娘這一回請不來主公,回來后必定拿她是問,她想去求著別宮的夫人娘娘們,看可有人願意收留她的。」
驪嬙道:「原來她見我失寵,另撿別的高枝攀去了。走了也好,我原來嫌她凡事都愛多嘴,礙手礙腳的,去了反到耳根清靜。」
驪姞道:「女椒是晉候派來伺候你的,如今這一去,以後晉候萬一問起來怎麼交待?」
「那個冷麵冷心的,如今都不願見你我了,還留著女椒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