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又見隗姒
驪姞帶著止水回到玉蟾宮,伊豆上來說曾娘娘已在寢宮等候多時。驪嬙心中咯噔一下,自驪姞讓姬妾們免了晨昏的請安后,姬妾們樂得省事,都不大往驪姞的正宮來請安了,唯有曾姬,沒事常到驪姞處來坐著,有一句沒一句地拉家常,東看看,西翻翻,驪姞看她不是來問安,到象是來打探情報的,雖拉不下臉面來打發她,也不與她搭話,任曾姬自說自話,坐了片刻也就去了。驪姞忖著,曾姬這個時候來,八成是來看自己的笑話的。
驪姞進了寢室,見曾姬手中正擺弄著案几上一盞青銅鎏金的宮燈,這盞燈是晉候贈給驪姞的,燈體為一叉腿站立的宮奴,神態逼真,一手抱住燈柱,一手托住花形燈盤,柱座上面的介面為子母口,可將燈盤從柱子上拆卸下來,構思精巧,製作精良,深得驪姞喜愛。
曾姬轉頭見了驪姞,笑道:「妹妹可是回來了,聽說妹妹去了惠安宮,這一趟應是所獲頗豐吧。」
驪姞淡淡道:「姐姐可是又看上了這架宮燈?」
「我知道妹妹對我拿走仙鶴渡蓮方壺一事耿耿於懷,可是妹妹想,這些東西擺在這裡是好看,可也不能拿來當飯吃、當衣穿,眼下咱們玉蟾宮日子過得捉襟見肘,月例遲遲不見下來,姐妹們都拿著自己的體已錢在度日,再往後去都不知道怎麼捱過這個冬天,妹妹身為玉蟾宮主位,免不了要受人埋怨,到不如拿這些東西孝敬惠安宮去,先度過這個難關再說。」
見驪姞默然不語,曾姬又道:「前幾日公子無端傷了妹妹,衛夫人知道后,十分過意不去,特意讓我來向妹妹賠個禮,無端他自小頑劣,衛夫人又只這麼一個公子,難免溺愛些,還請妹妹不要往心裡去。」
曾姬拿出一個首飾盒,打開來,道:「這些都是衛夫人讓我帶給妹妹的,妹妹若不嫌棄,就先用著。」
驪姞見是些脂粉,香包,頭面油之類的東西,道:「讓衛夫人費心了。」
曾姬讓止水將首飾盒拿下去收著,笑道:「妹妹怕是還沒用飯的吧,我已讓膳房備下飯菜,不如咱們就在這裡一塊用罷。」
驪姞此時也覺得餓了,遂讓庖人把飯食端上來,均是鹿脯,臘肉,燴腸之類。驪姞用匕匙將鹿脯細細切了,叉在手中,然後吃了。
曾姬看著好奇,道:「妹妹這匕匙稀奇得很,可否借我看看。」
驪姞將匕匙遞給曾姬,道:「我們驪戎多以烤肉為食,不喜用筷箸,只愛用匕匙,這種匕匙即可切肉,也可叉食,還可盛湯羹,是取食常備之物。」
曾姬見那匕匙形體細長,呈柳葉狀,刃口十分鋒利,笑道:「戎狄的東西果然與中原諸國大不相同,我依稀記得當初狐姬也曾經用過這種匕匙,可惜兩位狐娘娘去世得早,否則她們與妹妹定能相談甚歡。」
「你說的狐娘娘可是公子重耳和夷吾的母親?」
「正是,那時我才來玉蟾宮,聽說兩位狐娘娘生兩位公子時,留下了病根,後來纏綿病榻數年就亡故了,說起來她們都是赤狄的旁族,翟國人,與妹妹可算是同源。」
兩人用完飯,曾姬便向驪姞告了辭。驪姞找來幾個縫人,讓他們趕在大寒節氣之前,將靴子趕製出來,這麂子皮用來做皮靴極為合適,縫人們按著驪姞的要求,趕了兩日,做了兩雙皮筒靴出來。驪姞穿上試了試,果真和自己在驪戎時穿的一樣,暖和無比。於是自己留了一雙,帶了另一雙到章含宮來。
驪姞進了寢室,見驪嬙正在榻上軟軟地歪著,見了驪姞臉上才有了些神氣。驪姞將麂皮靴交給驪嬙,驪嬙問:「這麼好的麂子皮到是難得,你從哪裡得來的?」
驪姞不敢直說,只說是去問少府要的。驪嬙輕嘆一口氣,道:「這麼晚了,難為你還過來看我,外面天冷,今晚你就不要回去了,在我這裡將就過一夜罷。」
眼見到了掌燈時分,驪嬙因燈油短缺,讓瓊枝把大殿里的數十支油燈都撤了,只留了寢殿里的一盞燈,又打發下人們無事早點歇了,吩咐瓊枝和細柳不用守著她們。細柳往熏籠里添足了木炭,才退了下去,白色的煙霧瀰漫開來,襯著暗紅色的火光,屋內暗香流動,竟也有了些許暖意。
驪嬙半躺在榻上,驪姞坐在炭爐旁,斜靠著長榻,兩人看著熏籠內的火苗飄忽升騰,把木炭烤得畢剝作響,木炭很快變得通紅透亮,又四分五裂開來,一縷青煙從籠蓋頂部升起,慢慢融化開,消散在一片濃重的黑暗中。
驪姞拿著火鐮拔動著籠內的炭灰,輕聲道:「眼下這情景,倒讓我想起了那年在家鄉舉行的祀月節,父親難得准我們出一回宮,我倆騎了一天的馬,晚上與族中的兄弟姐妹們坐在圍場上,靠著篝火唱歌喝酒,那時咱們根本沒有油燈,只需撿一段樹枝,裹上晒乾的牛糞馬糞,便是一根透亮的火把,比這個油燈不知好用多少。這油燈雖精緻,據說只做燈芯一事,就需經歷采草、剪莖、抽髓、烘曬、捻芯這些個過程,你說是不是煩煞人?」
驪嬙道:「多少年的事了,難為你還記得清楚。想我驪戎的草原,即使沒有火把,有天作穹廬,地為衾被,月亮、星辰為明燈,有氈房的地方,就是我驪戎人的故鄉。哪似這高牆重瓦圍住的宮城,死氣沉沉,那些金的銀的、大的小的重飾禮器,全都是為了把人桎梏住的,呆久了非要把人悶死不可。」
驪姞原想開導姐姐,不料反勾起了驪嬙的思鄉之情,於是把話岔開去,「姐姐前些日子不是還一個勁地誇晉國垂棘出的玉好嗎?要在咱們驪戎,別說沒地方長這麼好的玉,就有了,翻遍咱們國內,也找不出一個能治玉的行家裡手來。」
驪嬙從袖中掏出那根折斷了的玉簪,嘆道,「美玉雖好,可惜易碎,恐怕咱們再也回不去那段靡衣玉食的日子了。你說此時此刻,申生他會知道咱們的處境嗎?」
一陣寒風吹過,將寢宮的簾幕吹起,油燈內的火苗幾欲熄滅。驪嬙一個哆嗦,止不住咳嗽起來。
驪姞忙扶驪嬙躺下,「姐姐仔細點身子,馬上要進小寒了,這病千萬別拖進大寒才好,天一冷,病氣走得更慢,萬一落下了病根,以後要治就難了。」
「這都到小寒了?自上次見過申生后,已過一個月了吧!」
驪姞不語,兩人其實都知道這些天是怎麼過來的,每天數著時辰過日子,但凡宮門口有個響動,都能把驪嬙從夢中驚醒過來。驪嬙本就大病未愈,現又添了一層憂思,身子好轉得越發慢了。
驪姞不知該用什麼話開導才好,只是陪姐姐默默坐著。驪嬙這幾日人雖躺在床上,腦中卻是一刻不停,晉侯和申生的影子來回交織穿梭著,直想得心緒煩燥,胸口陣陣發緊,眼望著熏籠,身子雖疲乏,卻毫無睡意。
耳聽外面巡夜的鼓已敲過二更,驪姞道:「二更了,夜深寒重,姐姐快睡了吧!」說罷熄了燈,自己也上榻,在驪嬙身邊躺下。忽聽外屋一陣響動,細柳突然掀簾進來,兩人俱被嚇了一跳。
細柳連油燈也來不及點,低聲道:「娘娘,剛剛有人敲章含宮的門,門人來稟說有個自稱是申生府里的,要面見娘娘。」
驪嬙趕忙坐起,吩咐細柳把人帶進來,自己和驪姞手忙腳亂地將屋內的油燈都燃起來,姐妹倆還未坐定,細柳已帶著一人進來了。那人穿著件連帽的黑色斗篷,將身子全部遮住,只露了半個臉面在外面,隱約中也辨不出男女。
驪嬙狐疑地問道:「你是何人?」
此人突然「撲哧」一聲笑出來,脫下斗篷,令驪嬙大為驚詫,原來此人正是申生新娶的小妾——隗姒。隗姒上前見過驪姬姐妹,驪姞是第一次見她,忙拉她在身旁坐下,問長問短,又問了年庚,比自己還要小一歲,便稱呼隗姒為妹妹,見她言語可愛,舉止活潑,便與她親近了起來。
驪嬙見隗姒數月不見,竟豐盈了許多,臉色也較初見時紅潤了,說話之間眼波流轉,嬌笑連連,心中泛上些酸意。
兩人又說了些久別重逢的話,驪嬙道:「自那日秋祭后,我這章含宮多少日子沒人上過門了,人人都將這裡視為洪水猛獸,避之不及,只有姒妹妹不避嫌隙,深夜孤身前來探望我姐妹倆,可見唯有妹妹是拿真心待我倆的!」
隗姒有些靦腆道:「我雖和姐姐只見過一面,但姐姐待我象親姐妹一樣,一點都沒有拿捏娘娘的架子,我雖身在世子府,心裡卻常常惦念著,總想進宮來探望姐姐。但今日深夜前來,卻是受了世子所託。」
「哦?」驪嬙似乎頗為驚訝,「受公子申生所託?」
「公子讓我帶些東西給兩位姐姐,說是兩位娘娘正急需的。」隗姒邊說邊從衣袖內掏出一個布包,打開來看時,原來是一包金燦燦的元寶。
「公子知道兩位姐姐在宮中過得局促,打發我來送些銀錢,公子說姐姐可使人找負責採買的寺人去宮外買些日常之物,雖然現在日子苦一些,但請娘娘放心,總有撥得雲開見月明的一日。」
隗姒又掏出一個香囊,遞給驪嬙道:「這個香囊也是公子讓我交給驪娘娘的,說上次驪娘娘交待的話他一刻也不曾忘記,這個請娘娘先收著,權當公子以物明志,聊表心意。」
驪嬙見那香囊上綉著細緻的薔薇花,還用極細的筆寫著一行字,薇兮薇兮,其采湛湛;時不宜兮,嘆之深矣!
驪嬙雖不能完全理解詩句的意思,也能體會申生的一片深意,當即將香囊藏到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