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天籟之音
驪嬙正猶豫著,只聽林中有一女子高聲道:「今天當真是個好日子,兩位驪娘娘一起出來了,可巧我和衛夫人比兩位早來一步。衛夫人正說人少了太冷清,兩位不妨就與我們一起賞梅吧!」
此時從林中走出一人來,正是和驪姞同處一宮的曾姬。驪姞甚是討厭曾姬,便道:「曾姐姐既和衛夫人在一處賞梅,我們不便打攪,只隨便逛逛就完了。」
「兩位一早從章含宮踏雪而來,不就是為了賞梅嗎,卻連梅花還未一睹就走,豈不可惜了這滿園美景。衛夫人原還讓樂師譜了一首新的曲子來應景的,看來只能獨自欣賞了。」
驪嬙自病了以後,便未喚過優師,將樂舞一事也荒置在一邊。因剛才聽見琴聲裊裊,便將心底的一段思緒又勾起來,現聽了曾姬如此說法,有些心癢難禁,道:「曾姐姐既盛情相邀,不去倒顯得我們見外了,那便一起湊個趣吧!」便拉了驪姞一同進梅林,驪姞只得隨了驪嬙。
梅林里的臘梅經了雪以後,開得更加雋逸俊秀,一叢叢、一棵棵,或栽於道旁,或插於園圃內。梅枝疏橫斜弋,花瓣清潤蘊透,在點點雪光中半開半綻。人在梅林中行走,連著衣角、髮鬢上都沾染了冷冽的香氣。
驪嬙遠遠地便看見花團錦簇的一干人圍坐在香雪亭上。這亭建在一處繞階而上的高台中,四周也是遍栽梅花,一株斜倚的綠萼梅把枝幹半探進亭子,和琉璃飛檐的亭子十分相得益彰。
坐在中間的正是衛姬。衛姬今日顯然是精心裝扮了一番,一身桃紅色的深衣,領間圍一條紫貂毛的披帛,頭上挽了個穿花髻的髮式,用一對虎頭紋的玉笄簪了,還用假髮編了繁複的髮式垂在腦後,滿頭插滿了珠翠金釵,於驪嬙看來,艷則艷矣,卻於衛姬的氣質和年紀終究不相襯。高台之上,優師正坐於一石磯上撫琴而待。見驪姬到來,優師欣然起身,從容行禮道:「卑職見過兩位娘娘,天冷風寒,請娘娘多加保重!」
驪嬙只掃他一眼,也不答話,徑直朝衛姬走去。出乎驪嬙意外的是,公子無端竟不在衛姬身邊,只有幾個滕妾和奴婢侍侯在旁。
衛姬笑說,「多日未曾見著兩位妹妹,驪妹妹依舊是直快的性子,這人未到、聲先到,我可是老遠就聽見妹妹的笑聲,想必妹妹賞梅心切,一早還未曾梳洗就跑過來了?」
衛姬身後的幾名滕妾偷笑出聲來,不消說,皆因驪姬一行人因剛才一番打鬧,髮髻都已散亂,靴子上泥濘未乾,奴婢們的衣裳還濕了小半,加上兩人今日本就妝容隨意,一身戎人的裝束,於此時此地看來,十分地扎眼。
驪嬙也不答衛姬的話,徑直來到亭中,讓下人們把草席、棉褥子、綉墊依次鋪設好,待和驪姞坐下后,又向眾奴僕道:「你們先自去收拾收拾,把衣裳烤乾了再來,大冷天的別凍病了。」一面又吩咐細柳和瓊枝,生起爐子,把帶來的酒在火爐上燙熱了。
細柳端上熱酒,驪嬙和驪姞當即飲了一杯,驪嬙方對衛姬道:「讓姐姐見笑了。按著我們驪戎的規矩,雪天行路后必是要喝一杯烈酒,方能將身子暖過來,把寒氣驅散了去,若能再喝一碗熱熱的羊奶羹就更好了,只是現在也苛求不得了。這酒是我從驪戎帶來的,在井窖下密封貯存了十年,作為陪嫁之物,我帶了五壇過來,論其濃香、醇烈,絕非中原的酒可以媲美,姐姐可要試著飲一杯?」
衛姬等人原想看驪姬等人的笑話,不想驪嬙自到來后,喝令眾人行事安置,無一不妥當自如,從容自若,竟象是回自個家的主人一樣,衛姬倒成了外來的客了,看得衛姬身後的滕妾、奴婢們都努嘴兒。
衛姬忙擺手道:「罷了,你們戎人的那些玩意兒,我哪敢碰!」
曾姬在一旁道:「驪娘娘,我有句玩笑話,說了娘娘可別往心裡去。你們這一身異族蠻邦之服,穿在我晉宮中實屬不妥。知道的,說是兩位娘娘愛玩,把自個兒娘家的衣裳穿起來了,不知道的,只說兩位娘娘恣情驕縱,丟了體面,亂了我中原大國的宮闈禮數。」
驪嬙向衛姬道:「衛姐姐,你聽聽她的話,這是把我倆當成仇族外家看待了。虧著平時口口聲聲姐姐、妹妹的,今日見有衛姐姐幫襯,她就這樣編派起我倆。要我說宮中本無事,都是這起賤妾們成日在主子面前嚼舌根,弄事非,攪得宮裡雞犬不寧,只憑她們一張嘴,就可將黑白顛倒過來,依她的說法,這宮裡哪還有清白之人?要我說這些人是最該千刀萬剮的!」
驪嬙轉向曾姬:「我問你,你身上穿的毛皮,皮靴,宮裡用的褥子,連著你的主子娘娘,耿夫人,後宮里的哪一位娘娘不收著幾件戎狄進獻來的皮裘革絨之類。即使是主公,狩獵之時也是一身戎人裝束,以圖行動方便。我們今日這身打扮也不過為著外出禦寒之用,怎麼就礙著你的眼了?少府給章含宮和玉蟾宮的分例遲遲不到,我倆不穿自己從驪戎帶來的衣裳,難道就合該大冬天的凍死不成?」
一番話駁得曾姬麵皮紫漲,答不出話來。
衛姬也覺十分無趣,只得勉強笑道:「驪妹妹何必與她一句無識見的話動氣。妹妹身體才剛痊癒,難得心情好,出來走走,可巧咱們又湊在一起,只管賞梅、聽曲,找樂子罷了,何必再提那些個惱人的事。」
衛姬轉頭向亭外的優師道:「聽蕙娘娘說大人新近譜了一首雅緻的小曲,甚是動聽,連主公也大為讚賞,今日難得大人得閑,我等有幸請到大人園中一坐,聆聽妙音,還請大人為我們細細奏來。」
優師正容道:「衛夫人有所不知,這首新曲曲調雖妙,卻還未填詞,只因下官才情疏淺,雖多日苦思冥想,卻始終想不出佳詞來配得此曲,至今連曲名也不曾想得,如此缺憾之曲,還是不聽罷了!」
衛姬笑說:「大人怎麼如此自謙,若論才情,宮中又有何人能與大人相比,不過一時短了些佳句妙詞,也是大人對自己太過苛責。我們原於音律上甚淺,也不通那些詞令,只知道凡是大人信手唱來的、奏來的,都是極好的。」
優師道:「此首曲子原是下官有感而作,曲調本就清冷,用瑤琴彈出來,更添幾分悲意。那日在惠安宮中,因蕙娘娘執意相求,下官讓數名女伎擊節相和,以舞應曲,猶令人覺得凄冷,今日此處地勢寬曠,又值雪后大寒時節,此時彈奏只恐令人頹情喪志,於人十分不宜!」
眾人見優師執意不肯,皆臉現失望之色。衛姬環顧四周,嘆道:「大人既如此說,我等也不能強求,只得自嘆無緣罷了,可惜得很!」又托腮作思索狀,忽爾含笑道:「前幾日聽宮中一女伎唱了一首小曲,一唱三嘆,餘聲綿綿,覺得甚是好聽,問她此曲何名,說叫《桑中》,不如大人可能唱否?」
「下官知衛夫人喜好聽衛曲小調。此曲奢靡、散慢,原於後宮宴飲賞玩之時演奏也無不可,只是下官今日行得匆忙,身邊只帶得瑤琴一具。琴乃八音器樂之首,修身養性之物,可獨奏可合聲,曲調或動或靜,或高或低,無不是隨心所欲,信手拈來,只是獨獨不適宜演奏《桑中》之類的小曲,恐輕慢了此琴!」
衛姬蹙眉道:「聽樂師大人所說,這曲子還不是想聽就聽的,想唱就唱的?」
「衛夫人有所不知,在百樂之中,唯有這琴是最挑曲的。自伏羲氏見鳳凰棲於梧桐,而取木造琴以來,精於此技者只怕唯有神農氏、周文王數人而已,皆因此琴取法天地,非璞真至性之人不可彈出其精髓。小臣愚笨,至今不過略懂些皮毛而已,不敢以身試琴,以曲娛琴!」
曾姬在一旁道:「樂師大人,衛夫人今日邀了大家一起賞梅,這天寒地凍的,為的就是一聽樂師大人的技藝,大人可不要盡拿些文縐縐的話搪塞我們。」
驪嬙插話道:「我到是有一想法,大人聽著可好。不如大人就此情此景隨興而奏,不拘泥於曲風彈將出來。我雖不懂音律,卻知凡是大家,唯有感應時氣,順應八風,有感而發,情之所至方能奏出千古絕唱來。大人看今日氣象朗朗,風寒不厲,滿園梅花於這峭寒時節浴雪而開,可謂是斗雪欺霜,寒中作美。我和妹妹適才在那林子邊上,見一株蘭花也悄悄兒開了,這時節也是難為它了,論氣節當不輸於這梅花才是。今日難得有此兩件美事,樂師大人難道還不能奏上一曲嗎?」
優師撫掌笑道:「驪娘娘提議甚好,下官正因無所感懷而悵然,空對瑤琴自嘆。驪娘娘一番話點醒了愚頑之人,且讓下官慢慢拾掇一番。」
優師整了整衣冠,正襟危坐,微斂雙目,雙手輕輕摩挲琴弦,似有所待。香雪亭上眾人都停了言語,半是好奇、半是期許地看著優師。
待了片刻,些許微風吹過,樹林內颯颯作聲,一對鷓鴣振翅飛過梅林,優師適時地撥動琴弦,瞬時錚錚嚀嚀、喑喑嗚嗚,琴聲飛揚,仙作之音傳徹開去。此時梅林內除了琴音,鳥雀無聲,人語不聞,唯有樹枝上的積雪,因感琴音的震顫,蔌蔌地從樹上落下,又瞬時化做雪霧,在空中瀰漫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