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深夜譜曲
香雪亭內眾女都屏息聆聽,表情不一。有托腮沉思的,有口中啜著酒、忘了放下酒杯的,也有撫弄著髮辮、傻傻地痴笑的。
驪嬙拿眼掃了下眾人,見衛姬只是看著優師出神,便湊近了驪姞悄悄兒說:「我看這些自稱出身禮樂詩書大邦的姬妾們,當真是孤陋寡聞得很!」
一曲終了,衛姬等人方轉過神來,再看那優師,衣襟上、發冠上都染了一層薄薄的霧霰,唯有瑤琴上纖毫不染,紋理畢現。
衛姬笑道:「這等曲子只應天上才有,今日聽樂師大人一番演奏,才知我們平時所唱、所聽的都是些不入耳的小家子玩意罷了。大人彈了這許久,天寒地凍的,不妨上來飲杯熱酒暖暖身子吧!」
優師走上石階,於亭外站立,衛姬親自斟了杯酒,讓婢女遞與優師,一面又道:「難怪主公如此讚賞大人,可謂一日不聞樂,便食不知味,實在是大人技藝卓著,令人讚歎啊!」眾滕女也是紛紛附和,一片稱頌之聲。
驪嬙道:「大人的琴技果然是絕好的,只不知為何少宮音於無射律似乎不相配,在高低轉圜處應柔未柔,應剛未剛,如同緩流的溪水中橫亘了一突兀的頑石,水流雖可通流無阻,細細聽來卻終有凝澀之感!」
優師長目清澈如水,抬眼看著驪嬙道:「驪娘娘果真是通辨之人,論聽音辨聲,恐怕連小臣也自愧不如!實不相瞞,此琴在多日前為主公和蕙娘娘彈奏時,斷了一弦。此琴所用之弦本不是俗物,乃為燕國的冰蠶絲所制,那日倉促斷去,小臣手上無可用的冰蠶絲,只得換了家常的水蠶絲上去,暫當權宜而已。然而此弦彈將起來,終有些許違和,才致使有此缺憾。只是非精通琴理之人也辨不出來。」
驪嬙道:「我對冰蠶一事倒也略知。聽聞此蠶為燕國特有,生於千年不化的雪山腳下,只吃長於山澗旁的柘葉,身長可至一尺,通體黑色,休眠兩年後才能醒來吐絲結繭。所吐之絲織為文錦后,入水不濕,入火不燃。因此蠶數量極少,休眠期長,所以其絲甚為難得。」
優師道:「驪娘娘所言不差。下官多年前遊歷燕國時,曾為燕庄公演奏琴曲,深得庄公讚賞,便賞了下官幾根冰蠶絲所制的琴弦。下官一直視若珍寶,呵護有加,不料還是斷了,想來下官於技藝上還是有限!」
衛姬見兩人相談甚歡,便出言打斷道:「今日勞累了大人半日,無以為謝,這一壺酒原是主公賜給我的,是上好的鬱金酒,送給大人聊表謝意。」說著便讓奴婢取過一直在銅盉中溫著的酒壺來,交於優師,優師上前行禮告謝。
驪姞起身道:「出來了許久,天氣到底還是冷的,姐姐才剛病體初愈,也該回去歇著了。」
驪嬙也是覺得寒意漸重,便道:「今日還要多謝衛姐姐的盛情相邀,使我倆有幸聽聞樂師大人的絕妙技藝,也不枉我倆雪中走這一遭!」
衛姬等人也起身虛言應付,與驪姬姐妹一一送別。下了香雪亭,走了幾步,驪嬙忽又轉身向優師道:「樂師大人,剛才即興演奏的那一曲甚妙,若能譜成曲兒,流傳下來,讓才子佳人們閑情時分細細品去,當是一件美事。我雖不才,不通詩書禮儀,卻識幾個曲譜,待我將此譜寫成了,交於大人,還請大人不吝指正才好!」
優師向驪嬙長揖到底,嘆道:「古來通文墨之人常有,識曲譜之人卻寥寥無幾,更何況是閨閣女子,致使世間少有佳作流傳於世,下官常以為一大憾事,不想驪娘娘竟於琴技精通至斯,實在是令人嘆服倍至!」
驪嬙微微含笑而去。衛姬等人見驪姬姐妹迤邐而去,皆側目而視。曾姬向優師道:「樂師大人太言過其實了。自古女子無才事小,無德為大,驪姬一個蠻邦女子,不修妃德,不問禮節,卻於歌舞技藝上巧研鑽營,豈非與那些女伎、倡伶無異?」
優師正容道:「曾娘娘此言差矣!驪娘娘識五音、通八樂、曉樂理、辨人情,連下官都自愧不如,怎可與那些木雕泥塑一般的女伎相比。下官當日曾在各國間遊歷,拜會無數高人逸士,有精於琴、瑟,或簫、管等絲竹之樂者,有擅長鍾、磬等金石之音者,亦或精於吟唱諷誦之人,卻從未見過如驪娘娘般通於辨音、識音之人,實為世間奇女子也!」言畢便向眾人施禮而去,衛姬等人也只得悻悻而歸。
姐妹倆一路回宮,驪嬙道:「今日在梅林中,可笑那曾姬借故生事,不過仗著有衛姬撐腰,對我倆出言不遜,冷語交加,甚是可恨。我本就因她霸去方壺一事無處發泄,她到自個兒撞上來了,可不是『叫化子闖進藥材店——自討苦吃』,沒的自己討了個沒趣?」
「姐姐只知心中一時解氣,卻把衛姬一干人都罵了個沒臉,我見她們個個臉上不好看,只是嘴上不好發作罷了!」
「如此才遂了我的意,咱倆在宮中受晉候冷落,即使不是衛姬在主公面前挑唆的,也斷少不了她們在宮裡頭添油加醋,撥弄是非。如今蕙姬正得寵,衛姬成日里拉攏巴結,樊雍宮和惠安宮平時沒少眉來眼去的,打量我都不知道!今日正巧撞在我手裡,殺殺她們的威風也好!」
「姐姐折了曾姬的銳氣也就罷了,何必在優師面前與衛姬一爭高下呢?優師現今風頭正盛,諸姬競相巴結示好,姐姐硬是將衛姬在他面前比下一截,她豈會心有所甘?」
「妹妹難道不見她自詡詩書禮樂之人,其實於音律上根本不通,只知拿腔作勢,諂媚他人,真真是可笑之極!其實我又何需與她爭辯,自有高人慧眼辨識其實。」
驪姞知道姐姐聽不進勸,也不再言語,送驪嬙回章含宮后,便也回自己的玉蟾宮去了。
驪嬙回宮后,立馬命人備下竹箋、筆墨,點了一支安神香,凝息斂神,回憶剛才那首曲子。驪嬙記憶力絕好,又精通琴譜,便將譜子一點點寫了出來,遇到疑難處,還要仔細推敲、斟酌。
因這琴譜的記錄相當繁瑣,需用勾畫法將每個音記錄下來,每彈一音,除了左右手的指法外,還要記下相應的弦序、徽位和音長,錯了一字,便要用書刀將字颳去,因此驪嬙下筆十分審慎,寫了三個時辰,不過記了一百來個音。
細柳端來飯食,多次相勸,驪嬙才草草地喝了半碗粥,又提筆繼續記起譜子來,這一寫就到了半夜。夜深寒意逼仄,瓊枝和細柳在屋裡生起了火盆,兩人輪流往裡添柴,才不至覺得太冷。見驪嬙一心專註於琴譜,兩人又不敢驚動,只得在旁坐了一夜,兀自困得頭點地而已。
直至寅初時分,驪嬙才將譜子寫完,讓細柳差人把譜子給優師送去。
細柳道:「娘娘,天還未亮,這會兒找誰送去?就是把那些奴才喊起來了,找人送到樂府,這會兒只怕樂府的門還關著,也沒人收的!」
驪嬙一看外面天還全黑著,這才恍然自己竟寫了一晚上,不覺也笑了,只覺得渾身倦怠,困頓不堪,便交待細柳天亮了送過去,自己去床上睡下了。因錯過了時辰,驪嬙再也無法入眠,合眼躺了一個時辰,聽見外面嘈雜聲漸響,便也起身梳洗,簡單用過早膳后,驪嬙覺得意猶未盡,突然想起以前挑選的那些舞伎來,想來自己病了這些日子,舞伎們也是技藝疏怠不少,便喚瓊枝讓她們立即來見。
瓊枝吞吞吐吐道:「奴婢不敢欺瞞娘娘,娘娘前些日子病著時,那些舞伎便送到蕙娘娘宮裡去了,這事還是姞娘娘首肯的。」
驪嬙挑起了柳眉,「這麼大的事兒,怎麼不向我稟告?」
「是姞娘娘不讓告訴的,說娘娘病著,不宜攪亂心神!」
「姞兒果真知曉此事?你若此話不真,當心我揭了你的皮!」
細柳也忙過來道:「瓊枝所言不假,奴婢也可作證。」
驪嬙沉吟了片刻,道:「我許久沒去玉蟾宮了,往日都是姞兒不辭辛勞來回奔波,如今我身體好了,也該我去瞧瞧她才是!」便命人備了轎,一路往玉蟾宮來。到了宮門外,見門庭冷落,連個守門的衛士也沒有,只有個老宮女在門口掃地,見驪嬙下轎來,臉上略動了動,扔了掃帚,慢悠悠地往裡通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