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往事悠悠

第一百三十三章 往事悠悠

懷嬴站起身,跟著落葉,漫無目的地走,也不知走了多久,耳邊傳來簌簌地掃地聲,一聲長、一聲短,平緩而有節奏,在這沉悶寂靜的秋日午後聽來,竟格外悠揚動聽。

懷嬴猛然驚醒過來,環顧四周,見自己到了一處生僻的所在,一堵高約三丈的圍牆,攔住了前面的去路。圍牆后數十排圜丘狀的房屋,都是茨頂泥牆,牆面刷成清一色的灰白色,房屋圍繞著中間的一處崗樓而建,使整個宮所看上去形如斗勺。

這圍牆也不知入口在哪裡,左右望去,一條僅一丈多寬的巷子,幾乎深不見底,地上鋪著高低不平的白灰石,與灰白色的圍牆一樣暗無生氣。

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婦人,正拿著掃帚,在長巷的那一頭清掃著落葉,動作平緩沉穩,任是黃葉上下紛飛,捲起塵埃無數,老婦低垂著眼瞼,手執帚柄,一步一步篤定地走著。

懷嬴正欲向她問路,見老婦突然彎下腰來,採下石板縫中一朵開著的小黃花,插到頭上,然後裂開嘴,露出一口黃牙,堆疊出細密的皺紋,在臉上綻放了一個明媚的笑容。

懷嬴暗暗發笑,那老婦卻抬頭道:「弘德夫人是不是覺得老朽戴上這朵花很美?」

懷嬴一愣,「你怎麼知道我是弘德夫人?」

「老朽雖然身處永巷,對宮內之事卻無所不知,夫人雖然只做一般姬妾的打扮,但夫人氣度嫻雅,閑定自若,豈是那些成日企圖以色媚上、煞費心機的姬妾能比。但是夫人面色萎黃,似是大病初癒,剛才行走之間,神情恍惚,眼神愣忡,心中必是有想不開的事,一時魂魄不攝,才走到了老朽這裡。」

懷嬴一凜,「你說這裡就是懲處宮人的永巷?」

「正是,」老婦抬頭看著圍牆后圜丘狀的房屋,道:「自弘德夫人管攝後宮以來,永巷內的刑房空空蕩蕩,少有宮人被送到這裡來受刑,這是夫人治理後宮得法的好處啊。」

懷嬴見老婦說話得體明理,不象是這裡的宮奴,道:「老人家說話不錯,我正是弘德夫人,只不知老人家如何稱呼?」

「老朽只是一名無足輕重的人物,這些年僥倖不死,留著條命苟延殘喘罷了,名姓又何足為外人道。」

懷嬴沉吟道:「我記得當年清點後宮名冊時,獻公和惠公的姬妾們大都已經亡故,只有一位獻公時期的芮姬,還留存在名冊上,但歷經二十多年,在幾處宮所歷經輾轉,最後不知劃歸到了哪一處,莫非老人家就是那位芮姬?」

老婦長嘆一聲,「二十五年了,老朽自己都快把自己的名字給忘了,不想夫人今日又把老朽的回憶勾了起來,老朽確實是當年的芮姬。」

懷嬴向老婦施禮道:「剛才是臣妾失禮,還請夫人不要怪罪。」

「夫人今日無意來到永巷,恐怕也是老朽與夫人還有一段緣份未了。老朽看夫人愁眉不展,不知可是有難解之事?」

懷嬴遲疑片刻,道:「此事向夫人訴說一二也無妨,臣妾淺薄無知,若能得夫人指點,臣妾感激不盡。」

懷嬴便將杜祁如何刁蠻驕橫,處處與自己作對一事說了,末了道:「主公正是因為她而疏遠了臣妾,臣妾心有不甘啊,臣妾堂堂一個正夫人,執掌後宮,母儀四方,卻要受她一個嬪女的壓制,讓臣妾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老婦嘆道:「這後宮中的女人啊,都逃不脫一個情字,如同宮苑中的百花,盛開一時,只為得有情人的會心一賞,便不辜負了這一季的春光,只可惜太多的花兒還不曾等到良人的到來,就已悄然凋落,曾經香艷碾作污塵穢土,香魂一縷無處安放,凝結成了無限的幽怨之氣,在後宮中揮散不去。夫人若是學做無心之人也就罷了,若是以一腔衷情交付,只怕最終落個淚盡傷心。」

懷嬴聞言不禁垂下淚來,「夫人所說甚是,主公只道是我不能忘情於晉圉,其實臣妾的心都在主公身上,對晉圉不過存了一分舊義而已,可憐臣妾這片心,主公怕是不能知道了。」

「夫人賢淑溫婉,知書明理,堪稱晉候的賢內助,若夫人向晉候表明心意,何愁晉候不能接納呢?」

「主公的心思都在杜嬪身上,只要有她在,臣妾怕是一天不能有安身日子。」

懷贏語氣突然冷峻下來,眼神也變得冰涼,「臣妾恨不能……恨不能讓杜嬪在宮中永遠消失。」

「夫人可知道當初的驪姬姐妹嗎?」

「臣妾有所耳聞,聽說驪姬姐妹倆姿容無雙,姐姐驪嬙更是才華卓絕,可惜為人歹毒,心狠手辣,為了讓自己的奚齊能夠當上國君,毒殺申生,驅逐了群公子,最後自己也落得一個身死子亡的下場。」

「夫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想當初驪姬姐妹倆初入宮時,與申生有過一段情愫,可後來風雲突變,申生娶了隗姒,與姐妹倆漸行漸遠,驪姬因愛生恨,遂將一番心思放在了爭權奪位之上,戮盡敵手,驅逐群公子,喪盡天良,泯滅本性。雖說驪嬙是因愛生恨,但若深究起來,後宮諸姬對她倆的刻薄寡情卻是導致她們性情大變的主要原因。這麼多年,老朽有一事一直有愧在心,如果時光能夠倒流,老朽一定不會選擇當初的做法。」

「不知芮夫人指的是?」

「驪姬姐妹初入宮時,雖然也是桀傲無禮,目中無人,但絕不是泯滅本性之輩,不過仗著受寵而驕縱罷了,可當時主持後宮的耿姬和衛姬等人,心生嫉妒,屢屢想將姐妹倆置於死地,耿姬更是想出一個陰招,用借刀殺人之計,栽贓驪嬙是殺人兇手,不想姐妹倆躲過一劫后,從此性情大變,不擇手段要將對手除之後快。當初老朽也深知耿姬等人的陰謀,幾番猶豫后,最終還是因懼怕耿姬等人的權勢而屈服於淫威之下。老朽想,如果老朽當初能夠在姐妹倆危急之時,幫助她們逃出宮禁,或許後來就不會有那麼多的腥風血雨了。」

「芮夫人的意思是?」

「善惡本在一念之間,一念寬仁,則善生,一念偏隘,則惡起,夫人若能以寬仁之心對待杜嬪,也許挽救的不只是她一條性命,還有後宮無數人的命運。」

「可是過錯並不在臣妾,全是杜嬪之故。」

「夫人難道敢說自己沒有一點私心嗎?雖然存公道義理於心,而行小人之事,也未嘗不可,但君子行小人之事,亦近小人,小人之事做多了,不知不覺也就成了真小人。」

懷嬴不覺一凜,心頭如電光火石般閃過,頓時幡然醒悟過來,當即向老婦行禮道:「夫人一席話,令臣妾茅塞頓開,幸得臣妾還未釀成大錯。」

老婦笑道:「夫人生性聰穎,悟性頗高,並非是冥頑不化之人,晉候能得夫人這一賢內助,是晉候之福,更是晉國之福。」

「芮夫人歷經這麼多的風雨,如今卻在這裡打掃陋巷,讓人於心何忍,臣妾當為夫人尋一處安居之所,奉養芮夫人直到終老。」

「老朽早已習慣於此地,這裡才是老朽的棲身之所,抬頭一方青天,腳踩一片靜土,清風明月皆為我所有,寸土之地,也有無名花朵為老朽所開,老朽此生心愿足矣。」

懷嬴見無法勉強,便再次向其行禮,拜別而去。

回到建章宮后,懷嬴一如往日,按規例處理宮務,平戎旁敲側擊了數次,見懷嬴並不提及杜祁,也不好再說什麼,便將此事擱置下來。

重耳派出使臣前往翟泉參會後,不多日便接到使臣的消息,稱諸候各國派出的使臣意見不一,有些主張出兵,有些反對出兵,還有些作不得主的,或借口國中有戰事無法出兵的,商議了數日,都無法得出一致的結論,只有秦國使臣,表示願意出兵幫助晉國攻打鄭國。

重耳得了消息后,決定不再等待,立即聯絡秦任好,約定了一起出兵的日期。

重耳親自出征,依然以先軫為中軍元帥,讓世子歡監國,趙衰輔政,在太廟祭過祖后,準備不日前往鄭國進行征伐。

狐偃向重耳獻言,讓鄭蘭為攻打鄭國的嚮導。這鄭蘭原是鄭踕的異母弟弟,鄭踕有三位夫人,生了五個兒子,姬妾們又生了諸多庶子,後來鄭文公的嫡夫人陳媯去世,陳媯所生之子鄭華逐漸失去了鄭踕的寵愛,鄭華怕失去世子之位,便試圖奪君篡位,鄭踕知道后,便將鄭華殺了,又怕舊事重演,眾多的子嗣生亂奪權,便將所有的兒子和國中的幾個公子都趕出鄭國,其中鄭蘭就逃亡到了晉國,在晉國當了一名大夫,重耳見鄭蘭行事恭敬,言辭謹慎,平日也頗為信任。

聽了狐偃的建議后,重耳便將鄭蘭召來,敘述了要攻打鄭國,讓其為自己做嚮導一事。

鄭蘭向重耳行禮道:「小臣聽說,君子既使身在他鄉,也不可忘記自己的生養父母和故國舊土,如今主公要攻打小臣的故國,小臣怕是不能從命。」

重耳將臉一沉,道:「鄭踕早已將你驅逐出鄭國,只怕你顧念著他,他卻早已不認你這個鄭國故人了。」

「鄭伯當初也是為了國家的安定,不得已出此下策,縱然他對我無情,但鄭國對小臣有哺育之恩,小臣卻不能恩將仇報。」

「若是寡人一定要你當這個嚮導呢?」

「君候有令,小臣不敢不遵,但人倫道義,小臣也不能違背,既然無法兼顧,小臣只有以死相報。」

重耳愣了一愣,哈哈大笑道:「寡人平日只道公子是位盡忠職守的謙謙君子,不想公子竟是一位忠義的壯士,是寡人小看了公子,也罷,你不肯做嚮導,寡人另尋他人便罷。」

重耳臨走前依然將後宮託付給懷嬴,自己帶著兵車四百乘,前往鄭國,秦軍也帶了兵車二百乘,前來相助。

鄭國毫無防備,被晉軍一路攻城掠地,攻佔了數個城池。鄭踕聞訊大驚,忙將軍隊調集至新鄭防守,一面加固新鄭的城池,準備嚴防死守。

晉軍氣勢洶洶,很快就打到了新鄭附近,重耳與秦任好約定,將晉國駐紮在函陵,秦軍駐紮在汜南,兩軍成犄角之勢,將國都新鄭圍了個密不透風。

鄭踕數日前就派人向洛邑求援,周天子讓萬卣前往新鄭,商討救援一事。

萬卣見了鄭踕,不待行禮,鄭踕就急道:「寡人拜託周天子,請天子向諸候國請求發兵救援鄭國,不知結果如何了?」

萬卣道:「鄭伯難道不知道晉候遍邀諸候國,在翟泉召開盟會嗎?依外臣看,翟泉之會,晉候明著是要諸候國出兵相助,實則是為了警示各國,不要插手干預晉國軍務,如今秦晉聯軍已兵臨城下,還有哪個國家敢來相助?」

鄭踕一臉頹喪,「這卻如何是好,難不成讓寡人向楚王求助?」

「不妥不妥,重耳此次出兵,正是以鄭國私通楚國,違背盟誓為由,如果鄭伯向楚國求援,不正落實了這個罪名?」

鄭踕恨聲道:「當初寡人參加踐土之盟時,是你建議讓寡人稱病提早離會,晉重耳必是因此懷恨在心,如今聯合了秦國進犯我國,說起來都是因為你的緣故,如今眼看我鄭國危急存亡繫於旦夕之間,周天子好歹也要給個說法才是。」

「鄭伯稍安勿燥,先聽外臣說上兩句。周天子說了,雖然天子無法請來援兵,但可以為鄭伯獻上一計,其威力不亞於千乘之兵。」

「快說來聽聽。」

「鄭伯與其求諸於他國,不如求諸於自身。此次晉國聯合了秦國前來,兩國看似關係親密,其實並非牢不可破,只要鄭伯派譴一能說會道之人,為秦任好道明利害,陳述關要,到時外臣再從旁點撥一番,必能引得秦任好撤兵,剩下一個晉國,就好辦多了。」

鄭踕將信將疑道:「秦晉兩國是姻親,兩國向來協力同心,守望相助,僅憑一番口舌就能讓秦任好退去?」

「當年秦任好扶持重耳,出兵將其送回晉國,這才有了晉重耳的掘起。秦晉雖然交好,但這麼多年來,晉國從寂寂無名,躍升成為諸候之長、中原霸主,秦國卻從中一無所得,鄭伯難道不見當年的溫之會,諸候國君都前去參會,唯獨秦任好只派了個使臣前去,從中就可窺見秦任好的心思了。此番秦任好礙著兩國的情份,不得已出兵,心中必定也是有私心的,鄭伯只要將其中的利害點明了,相信秦任好也是明白人,一說便可會意。」

萬卣上前兩步,向鄭踕一番耳語,鄭踕頻頻點頭稱是。

萬卣退下后,鄭踕思來想去,最後決定任命國中一個名叫燭之武的人,前往秦國軍營遊說秦任好。

這燭之武已年過七十,曾任鄭國大夫,雖然一生睿智聰辨,卻從未在國中得到重用,鄭踕將燭之武請入宮中,待之以貴賓之禮,然後將退敵之計與燭之武商議了,請其到秦營中勸說秦任好。

燭之武道:「老朽已經老邁不堪,年輕的時候尚且碌碌無為,如今還能做何大事?」

「寡人當初沒有重用老先生,是寡人有負於老先生,但如今鄭國面臨生死存亡,老先生若不願出手相救,則是老先生有負於鄭國和鄭國的千萬民眾,老先生是明理通達之人,怎忍心因一人之私怨而辜負全天下的人,背上千百世的罵名呢?」

燭之武也是無言可對,便連夜出城,到秦營來面見秦任好。

秦任好正值夜間好睡,突然聽到外面一陣喧鬧,便起身向門口的衛士詢問道:「是何事喧嘩?」

此時有內侍進大帳來報說,剛才在軍營外抓到了細作,自稱是鄭伯派來的,要面見秦君,因秦君還在睡覺,士兵不許,那細作便放聲大哭,將整個軍營都驚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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