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無字石碑(大結局)
重耳把醫衍找來,如此交待一番,醫衍立刻下去安排。趙衰又找來了兩套衛兵的裝束,與重耳穿上了,拿著長戟,走出營帳外,裝作是巡夜的衛兵,一同往天子的營帳來。
周天子的營帳單獨建在一高地上,兩人走至周天子的營帳附近時,醫衍已遵照重耳的吩咐,將下了蒙汗藥的酒送到天子的營帳門口,交給守衛的虎賁,只說是天寒夜冷,晉候送給大家暖暖身子的。幾個虎賁謝過了,拿過來就往嘴裡倒。
待幾個虎賁全部躺倒在地后,便由醫衍望風,重耳和趙衰繞到營帳後面。重耳用長戟把大帳的外罩和內里的氈布割開了一道,然後向里窺望。見營帳中有兩個人,正是天子姬鄭和那刺客,刺客身上的繩索已被解開,跪在姬鄭面前,向姬鄭磕頭不迭。
姬鄭道:「孤家雖然放了你,你離開此地后,不可再去見鄭伯,也不能再回鄭國,以免讓晉候起疑。」
刺客連聲道:「天子的恩德小人沒齒難忘,只是在下這一走,晉候那裡怕是天子不好交待。」
「孤家畢竟是天子,他這個諸候之長還是孤家冊封的,他能拿孤家如何?」
「小人有一事不明,不知天子可否賜教?」
「念你對叔詹一片忠心義膽,但講無妨。」
「天子既然當初讓晉候當了諸候之長,為何後來又幫助鄭國和衛國反叛,對晉候諸多挈肘呢?」
姬鄭冷冷道:「天下本就沒有不散的宴席,當初天下無主,楚國對中原虎視眈眈,意欲北上侵伐,諸候國紛紛投靠楚國,放眼天下,除了晉國,還有誰能與楚國一較上下,所以孤家不惜讓人將結縭從楚惲那裡偷來,送給晉候。可晉候當了諸候之長后,卻愈發不把我這個天子放在眼裡,滅了曹國,暗殺衛候,攻許伐鄭,哪一件是得到孤家允許的。孤家此番帶他來泰山封禪,孤家才是這天下的主人,周朝的天子,率土之濱莫非王土,率土之臣莫非王臣,孤家還沒死呢,他重耳就自稱為霸主,號令起諸候來了,讓孤家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刺客不解道:「可是天子不是已經把結縭給了晉候嗎,得結縭者得天下,這天下遲早是晉候的啊。」
「結縭是天下至寶沒錯,但此玉石自現身於世,就歷劫無數,被世人你爭我奪,見證諸多殺戮,早已為邪祟妖靈所魅惑詛咒,成為不祥之物,得到結縭,雖能稱霸一時,但也必須付出代價,否則天下哪有如此便宜的事。黃帝當初將結縭封印在地下,並藏了起來,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此事除了我周朝的史官,再無外人得知。」
「黃帝既然將結縭藏起,天子為何還要讓結縭再重見天日呢?」
提及此事,姬鄭懊喪之外又不乏憤恨之意,咬牙道:「想我周朝建立之初,文王武王分封諸候,共分封了數千諸候,海內四野,近郊遠僻,誰不來向天子朝覲進貢,那時的洛邑,真正是街巷充塞,行人如織,車馬如堵,可如今呢,諸候國發誓效忠於王室的盟書還放在太史府里,可人卻已不知所蹤,人人都各自為政,為了擴大自己的地盤,相互吞併侵伐,將當初的誓言拋之腦後,百年之間,數千諸候只剩下了不到數十,剩下的也是你爭我奪,愈演愈烈,孤家這個天子還有誰放在眼裡,別說將孤家的命令視若無睹,就是每年例行的朝貢也是時有時無,以次充好,孤家除了讓他們相互制約以外,還能有什麼別的辦法?這結縭不過是孤家的一個手段而已,誰能為我所用,孤家就將他扶上去,若不趁孤家的意,孤家也能想法將他拉下來。孤家要讓所有人知道,這天下是我周天子的,不是他齊小白或晉重耳的……」
重耳站在幕次外,只覺得渾身發涼,手腳厥冷,心中卻有一團火焰慢慢升騰並且灼燒起來,似乎要將胸腔炸裂開來。
趙衰見重耳臉色大變,忙上前牽住重耳的衣袖道:「主公,那邊有周兵過來,咱們還是先離開此地的好。」
夜間一陣寒風吹來,重耳渾身一個激靈,心中的怒火暫時消退下去,與趙衰回到自己的營帳中來。
回到帳中,重耳將手中的長戟朝下重重一擊,直插入地,恨聲道:「這個姬鄭,欺人太甚,寡人為他驅逐了姬帶,扶他重新登上了王位,又召集諸候,共同宣誓為他效力,這麼多年來,寡人對王室供奉不斷,何時虧欠過他,他竟然想出如此卑鄙的手段對付寡人,將一塊不祥之石相贈,還美其名曰是為了幫助寡人成就霸業,怪不得自從寡人得了這塊玉石,就災異不斷,今日還幾乎斷送了性命,這口氣讓寡人如何咽得下?」
趙衰向重耳跪下道:「末將斗膽,有一句話不得不說,還請主公不要怪罪。」
重耳長嘆一聲,「有什麼你就說吧,寡人如今還有什麼聽不得的?」
「主公難道還不知道,主公能獲得天下霸主的地位,並不是因為有了結縭,而是主公多年來發奮圖強的結果嗎?主公在外流亡十九年,雖然歷經磨難,始終不忘初心,堅持操守,終於得到楚王的認可、秦君的幫助,一朝回國當上國君。主公又在國中勵新圖治,勤政愛民,將晉國治理得上下一心,井井有條,這才有了與楚國相抗衡的實力。城濮一戰,主公不拘一格降人才,任用賢能,步步為營,逐步削弱楚國的實力,而主公大戰在即,依然不忘當初對楚王的許諾,誠信守諾,使得我國軍心更加穩固,敵軍惰怠,最後才取得城濮大戰的勝利,這些都是主公和眾將士的功勞,與結縭又有何干?」
重耳猶豫道:「可寡人當上霸主后,卻屢遭不順,諸候背盟,秦君離心,弘德還因為結縭而滑了胎,此次寡人泰山封禪,雖僥倖逃脫性命,魏犨卻身中劇毒,恐怕命不保夕,這難道不是結縭的緣故?」
「結縭縱然是不祥之物,但主公屢遭不順,卻實在與結縭無干。請主公自問,你多次召集諸候,率兵攻打許國鄭國,又問罪衛候,囚禁曹君,難道不是出於私心嗎?只因為當初這些國家不曾禮遇主公,主公便耿耿於懷,一心要報當年的仇怨,於是行霸者之令,將諸候各國當成主公的利劍,征伐四方。想當年,齊桓公九合諸候,北擊山戎,南抗荊楚,幫助衛邢抗擊戎人,修建國都,調停諸候國的紛爭,維護王室的威嚴,齊桓公一心為公,才成就了赫赫霸業,即便如此,眾人對於齊桓公還有不少微詞,如今主公召集諸候會盟,完全是出於私利,又怎會有吉利可言,災異頻現,實在是不足為奇。」
「可是寡人曾經親眼看見結縭中現出異象,預兆了寡人終有一天會成為真正的霸主,天下諸候都會向寡人臣服,這還能有假?」
「天下萬物,都是先有端倪,幾經變化繁衍,然後再產生形態,如同龜卜、占筮一樣,也是事情有了起緣,才能進行預測,龜卜用裂紋顯示預兆,占筮用籌策彰顯形勢,都是因為先有了人事因緣,心中有所妄念,才會出現預兆,所以不同的人看卦象也各有不同,結縭顯現的預兆也是一樣,若不是主公心有所念,情有所執,結縭又何來異象可現?」
「你的意思是說一切都是寡人咎由自取,怨不得周天子,也怨不得任何人?」
「末將不敢有冒犯之意,但依末將之愚見,泰山之顛上,結縭內現六龍爭鬥,早已含義自明。《易經》全卦中,第一卦乾卦,便是以龍為象徵,乾天坤地,乾坤共生六子,乘六龍以御天,生生變化不息,與日月星辰和四時事物一同消長。一龍雖有才德,但未逢其時,不得所用。二龍正是立身顯名之時。三龍常居安思危,可保無憂。四龍騰躍在淵,欲進未進。五龍一飛在天,雲行雨施。六龍有亢,以高致危,盈不可久,如今主公正如同那亢龍有悔,已是全盛之時,正宜居安思危,見機而退,否則日中則昃,月盈則虧,豈不映正了玉石中龍戰於野,其血玄黃的景象?」
一番話說得重耳默然不語,趙衰退下后,重耳這一晚輾轉反側,再難入眠,多年的往事一幕幕湧上心頭,狐偃臨終前的話如靈光閃現,在重耳腦中再次響起。
重耳掏出懷中的結縭,夜色中的玉石,散發著瑩透的微光,如月亮的清輝、淡淡的,卻讓人生出無限遐想,握緊這一方玉石,如同掌握了世間所有的美好,也握住了所有的不幸。
第二日,周天子率領諸候登臨梁父山祭祀地神,眾人祭拜完畢,姬鄭命人在石碑上刻字,國君們請重耳題字擬文。
重耳推辭道:「天以高為尊,地以厚為德,所以增泰山之高以報天,增梁父之厚以報地,王者乃天命所授,立碑刻石,告天下太平,祈天神護佑,此乃天子的職任,寡人哪裡敢居先?」
姬鄭笑道:「晉候乃是諸候之長,天下霸主,這個石碑自然由你來題更為合適。」
「聽說當年天下祥瑞頻現,天帝賜下福祉,所以禹舜登泰山而封禪,天人相會,禹舜不敢居功自傲,借祭祀之機審查自己的過錯,商湯周武,登泰山祭祀時,依然不忘興必慮衰,安必思危的道理,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才有了後世百年的興盛不敗,而寡人文不比文王,武不敵武王,德不配商湯禹舜,哪裡敢行題碑之舉。」
重耳又拿出結縭,道:「此玉石乃霸者所有,當初黃帝掌管天下,盪敵寇,播五穀,創文字,制樂器,定干支,教化萬物,光輝如太陽一樣照臨下土,所以才能擁有如此天下至寶。寡人才疏德淺,不過憑著僥倖,在城濮一戰中贏了楚國,得蒙天子信任,賜予諸候之長的尊號,寡人上不能承天之志,代天而布化,下不能體民疾苦,施行於萬民,實在是有負霸者的稱號,更不敢私藏這天下至寶,這枚玉石就將他交還給天地神靈,讓神明決定它的歸屬吧。」
重耳說完便揚手一揮,將結縭扔下了萬丈懸崖,眾諸候一時都瞪目結舌,片刻后反應過來,也有跌腳大呼可惜的,也有搖頭唏噓的,還有連聲稱讚重耳賢明的。
姬鄭乾笑兩聲,道:「難得晉候如此大徹大悟,讓孤家十分欣慰,只是可惜了這一塊玉石,從此天下再也沒有能為世人所公認的至寶了。」
重耳哈哈大笑,「世上哪裡有真正的寶貝,不過是世人的貪嗔之心在作祟罷了,爭來搶去,總不過為了一個利字,任那結縭再好,於一個三歲孩童而言,也只是一塊頑石。天下之貴,莫過於人的一片至誠之心,天無私覆,地無私載,日月無私照,人若大愛無私,還有比這更難能可貴的東西嗎?」
眾國君聞言,都向重耳行跪拜大禮,姬鄭也是一時羞赧無言。
重耳又讓人在山頂上立一石碑,上面卻無一字,以取大愛無言,大美無聲之意。
從此這一無字碑,立在泰山頂上,櫛風雨,沐寒暑,俯視萬物,仰觀天地,歷時千載百代而不倒。千百年來,朝代更迭,俗世變換,泰山之顛每每有遊人前來觀賞,站在這一塊被雨水沖刷得斑駁發白的石碑前,都猜測紛紛,也許這一塊石碑,本就是一好事無知之輩所立,根本就毫無來由,唯願博世人一笑而已。(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