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身不由已
驪姞此時也不哭了,只靜立一旁,看著申生忙前忙后,顧頭不顧尾地亂做一團。湯藥勉強灌下去幾口,驪嬙就從榻上一個翻身,「哇」地一聲嘔吐起來,將污穢之物吐得申生滿身滿襟。
驪嬙狠命抓著申生的手腕,顧不上臉上的涎液,神情痛苦道:「世子何苦要救下妾身,妾身是個不祥之人,不能為世子排憂解難,反拖累世子至此,還連累了世子的兩個奴婢。妾身左思右想,唯有我們姐妹倆自行了斷,才能解世子的困境,保全世子的地位。妾身早見園中那幾叢萱草長得好,以前聽人講,吃了它的根,便能忘卻憂傷,所以又叫忘憂草,妾身今生福薄,如不能相伴於世子左右,不如就此忘了這一段情緣,來世妾身就算在玄天冥海修鍊千年,受萬刀剮膚之痛,也要修得與世子廝守到老的一日。世子如今又將我救回,使我們姐妹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是為哪般呢?」
申生一時情動,將驪嬙攬於懷中,柔聲道:「我當初將你們從驪戎帶到晉國時,便發下誓願,要護得你們姐妹倆一生平安,怎麼你們如今卻要先我而去了,若無你們姐妹倆相伴,我就算當上了君侯又能如何?」
驪姞在旁看著,本來一切正如姐妹倆所商議的,並無意外,申生果然信以為真,可驪姞見申生如此真情至性,心中又頗有愧疚,暗暗埋怨姐姐心計太過,設下如此計策,未免太對不住申生。
驪姞悄悄拭了淚,坐於申生旁。申生一手摟著驪嬙,一手拉過驪姞,三個各懷心事,感嘆一番。
申生一連兩日陪在驪嬙榻邊,待驪嬙精神轉好,申生也已下定了決心。當日申生喚過贊,讓他立刻打點馬匹和車輛,帶上莊上得力的家臣和奴僕,並準備數月之用的衣物錢糧等。申生又讓贊到眾門客中,招募願與他同行之人,不願走的,可留下打理並看護田莊,或給些銀兩,讓他們另投別處。
贊知道申生主意已定,便也不再說什麼,按吩咐自去安排。申生又讓驪姬姐妹為他鋪書簡,研筆墨,申生一口氣寫了兩份書信,一份給猛足,一份給晉侯,見申生容色不苟,奮筆疾書,驪嬙看在眼裡,喜在心裡,剛才申生對贊的一番交待,驪嬙早就聽得明白,知道他終於下了決心要帶她們姐妹倆離開晉國,只是不知如此輕車簡裝,卻是準備去哪裡?驪嬙對妹妹使了個眼色,兩人心頭都不覺舒了一口氣。
寫完書信,申生對姐妹倆道:「此地既已不宜再留,我帶兩位娘娘離開晉國,去別國暫住,也斷了耿氏等人的念頭,君父那邊我已留了書信,總不過是備述各種情由,後宮奸佞當道,流弊冤案避無可避,兒臣迫於無奈,只得帶兩位娘娘暫避他國,待君父肅清後宮,審清案情,兒臣自會帶兩位娘娘回來,如此這般。唉,兒臣不孝,總希望君父能體諒兒臣的難處!」
驪嬙過來牽著申生的手,脈脈含情道:「妾身今生若能與世子朝夕相伴,即使粗衣淡飯,浪跡天涯,也是甘之如飴,只不知世子意欲往哪裡去?」
「不如往魏國去。一來魏國依附於我晉國,與我國向來交好,二來距離晉國也不甚遠,不過三、五日的路程,宮中若有風吹草動,也可及早獲知。」
驪嬙道:「依妾身看不甚妥當。魏國既距離晉國不遠,怎知耿氏不會再派殺手前來,何況魏國只是一個小國,凡事畏首畏尾的做不了主,咱們不如去世子的母家——齊國為好。雖說齊姜娘娘早已仙逝,但她畢竟是齊侯的女兒,你去投靠齊侯,他怎能虧待你這個外甥。何況齊國如今乃是天下盟主,號令諸侯,連周王都敬他三分,誰敢在他的地盤上作亂,他若肯扶持些世子,只怕連晉侯也不得不對世子另眼看待。」
「我帶著君父的兩位姬妾私自出奔,已是不敬不孝,如若再到母家之國招搖過市,更是徒若非議,我如何還能開口讓齊侯再行庇護,此絕非君子所為,萬萬行不得。」
說話間贊進來稟道:「世子,車馬和行李已讓僕役們都打點好了,諸多門客中,有九位願與世子同行,剩下的,我也已安排了看護田莊,還有幾個要走的,我也打點了銀兩讓他們自去。不知世子準備何時出發?」
「讓門客們也各自打點一下,半個時辰后就走。」
申生向驪姬姐妹道:「你們也儘快收拾了,與眾人先行,絳城府里我還需回去一趟,將書信託付給猛足,並料理些事務,事畢后我單車匹馬,少則半日,多則一日就可趕上你們。」
驪姞道:「世子一定要回府上嗎?萬一殺手再來行刺怎麼辦?」
「我會多派人手對你們的馬車嚴加看護,斷不會象上次,被人偷襲了去。府中事務料理完畢后,我就及早趕來,請兩位儘管放心。」
驪嬙走至申生面前,為申生理了理衣襟,又從懷中掏出那枚青玉蟬,交於申生手中,道:「我已別無他物,唯有這枚玉蟬,原是母親留給我的嫁妝,我視若珍寶,貼身收藏,現交給世子收著,我倆不在世子身邊時,見此物如見妾身,別忘了我們姐妹倆對世子的殷殷期盼,千萬不要讓我們等得太久。」
申生收了玉蟬,握了握驪嬙的手,快步走出,驪嬙看著申生的背影漸行漸遠,不知如何,心中忽覺空蕩蕩地,自己最熟悉的莫過於這背影,為何今日覺得這背影飄飄忽忽,似在夢中一般,雖近在咫尺卻又感覺疏離得很。
姐妹倆還在發獃,申生已到了莊院門口,對贊又囑咐了一番,正欲上車,就聽身後有人道:「世子,請留步。」
申生轉過身,見又是那個胥臣,胥臣上前幾步,向申生行禮道:「聽贊說世子要前往魏國聘問,少則數日,多則數月,事出突然,在下心存疑慮,請問世子是否得了晉侯的密令?」
「雖非出自君父的密令,但也是為了晉國的事而出訪,閣下與諸位門客若信得過我,便一起同行,路上也可助我一臂之力,若信不過我,可留在莊上或另謀高就,我也絕不阻攔。」
胥臣壓低聲音道:「既非出自晉侯的詔令,世子身負監國重任,貿然離國而去,實是不妥啊!」
「我也是事出無奈,大凡家事國事,難得兩全其美,臨行前我自會將諸事辦妥,此中情由,日後再與閣下慢慢道明吧。」
胥臣拉住馬轡道:「國不可一日無君,任世子有再大的緣由,也不可將臣民君令視為兒戲,棄之不顧啊。《詩》曰:緡蠻黃鳥,止於丘隅。連黃鶯都知道自己該棲息於何處,難道世子卻不知道嗎?」
申生不悅道:「閣下如此多識,難道不知道君子不求有功,唯盡人事而已嗎?閣下卻每每譖越本職,多次干預我家事,《詩》曰:即明且哲,以何其身。閣下若想在國中安身立命,還是多慮自身,少管他人閑事為好。」
申生說罷拂袖上了馬車,這一路急馳,不多時便到了絳城,路上有人攔下馬車,原來是世子府的僕人,因急著尋找申生而在城中到處亂撞,申生聽僕人說晉侯差人送急信來,已在府中等侯多時。申生心中一緊,急忙趕回世子府,見過信使。信使遞上帛書,上面插著黑色的雁翎,正是一封急件,申生拆開來看,是晉詭諸的親筆手書,信中稱自己染了風寒,因軍營中藥材短缺,恐一時半會難以痊癒,原本計劃回城的日期恐有延誤,讓申生管理國家政務,萬勿懈怠,若有要事可等自己回來定奪。信中結尾處讓申生再派一名巫人,日夜兼程趕至楊縣,不得有誤。
申生看完大驚,前番自己偽造了君父的書信,騙過耿姬等人,將驪姬姐妹救出宮來,不想沒幾日,君父果真寫來了信,卻是報急病的。申生心中愧疚不已,暗想自己何其不孝,父親身染疾症,自己不僅不能陪伴左右,侍奉湯藥,還試圖拋家棄國,攜君妃出奔,真是枉對父親的千鈞囑託,枉對師傅的諄諄教誨啊!
申生忙將回信寫了,讓信使趕回楊縣報信,自己坐了馬車進宮去尋巫人,待將巫人安排妥當,送上馬車,又派了虎賁護送出城后,申生才稍稍安下心來,看看時辰已過巳時,申生估摸著驪姬一行的馬車此時應出了郊邑,行了約有數十里了,可自己府上的事情還未料理完,而君父又染急病,自己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好生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