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九章 唱和
越向西,四周的景色就越發的荒涼,官道上行進的車隊也就越來越少。哪怕西南五郡已經在那位郁大人的手中越發的蒸蒸日上,可靠近邊陲之地的地方,卻依然像是一片禁地,拒絕著人們的腳步。
老先生掀開馬車窗帘,端詳了許久窗外的景色,而後示意車夫停車。
整個車隊也隨之停了下來。
一位身著勁裝的中年男子面色漠然,策馬來到馬車旁,看著已經走下馬車的老先生,開口道:「為什麼讓車隊停下?你難道不清楚,此地常有蟊賊剪徑,且其中不乏好手么?」
老先生明顯也和這位漢子不對付,沒好氣地說道:「我這僱主都還沒急,你這鏢師急什麼?」
中年男子一挑眉毛,冷聲道:「這是你自己的命令,東西若是被劫了,鏢局不賠。」
老先生不耐煩地擺了擺手。
中年男子驅馬來到車隊最前方,舉起手中長槍向天空一指,臉上的神色明顯要比方才單獨面對老先生時緩和許多。
他高聲道:「弟兄們,下馬,休整。」
如此一來,那些雖然停下但依然跨坐在馬背上的漢子們才紛紛翻身下馬,將馬牽離官道,來到旁邊稀疏的林地上圍坐了起來。
離開了馬車的老先生越發顯得步履蹣跚。他笑著和那些漢子們一個一個地打招呼,也得到了友好而熱烈的回應。看著這一幕,領頭的中年男子眉頭微蹙,卻也沒說什麼。
日頭一點一點地向西墜去,看著仍坐在自家兄弟們中間談性頗高的老先生,中年男人在心中嘆了一口氣,知道今日這是不會再繼續趕路了,於是他便走了過去,吩咐了幾個兄弟后,也坐在了圈子之中。
此時的老先生剛剛講完了一個葷段子,惹得眾人哈哈大笑。見中年男人也坐了進來之後,老先生微微斂了笑意,手指輕叩地面,半晌,將系在腰畔的葫蘆解了下來,向中年男人拋了過去,笑道:「我說,知道你姓吳的看我不順眼,這酒,你敢不敢喝?」
眼見這酒葫蘆就要砸到中年男人的面門上,卻不見中年男人有何動作,只聽「嘭」地一聲悶響,那葫蘆卻幾乎是以與來時完全相同的軌跡倒飛了回去!
老先生伸出手來,將再次回來的葫蘆穩穩抓住,臉上神情盡斂,變得看不出絲毫喜怒。只聽他輕聲道:「姓吳的,如此拂老夫面子,怕是不太好吧?」
中年男人緩緩抬起頭來,眼中漸漸泛起了冷光。
「我什麼時候……給過你面子?」
篝火已經燃起,而只剩木柴燃燒地噼啪之聲。
或許是過了片刻,或許是過了很久,老者率先抖了抖麵皮,聲音有些嘶啞地問道:「先解決問題,再來講陳年舊怨?」
中年男人眉頭微皺,有些遲疑,但還是點了點頭。
霎那之間!
早早被中年男人握在手中的一把石子化作了一道道奪命的毫光,向周遭已經昏暗下來的樹叢中迸射了去!
而老先生的口中迸發出了一聲幾可裂金碎石的厲嘯,張開雙臂彷彿一隻大鳥,划進了樹林之中!
到此時,那些方才尚還在面面相覷不知所措的漢子們才猛然反應了過來,紛紛抽出了自己的兵器。一部分護在了馬車周圍,一部分毫不猶豫地追著中年男子和老先生去往了林中。
「蟊賊剪徑!護住鏢車!」
……
中年男子手腕一抖,一指點在了那黑衣人的喉間,黑衣人便悄無聲息地倒了下去。
「這是第七個……」
他皺了皺眉頭,稍稍估算了一下己方的與這些黑衣人的境界戰力,驀然發現,這竟是一股至少有著二十人左右的團伙。雖說到現在仍未出現一個真正能威脅到自己的人,可面對眼前的黑暗叢林,他心下已不再一往無前。
他停下了腳步。
老先生緩緩在密林的陰影之中行出。
「想要算計算計你,還真不容易……」
中年男子眼神微微一凝,而後緩緩地呼出一口氣,望著那原本該與老人性命搏殺的黑衣人們此刻如同最忠誠的護衛一般站在老人身後,他漸漸站直了身形。
「你還是忍不住了。看來這些人,都是你的人。」
老人笑了笑,輕聲道:「那你還想我怎麼樣?一天天什麼都不幹,等著你來殺我?」
中年男子沉默了一會兒,竟是點了點頭,道:「你說得對。不過如果我死了,你能不能放過我那些兄弟?他們總跟你無冤無仇,你又不是濫殺之人。」
老人冷笑道:「我是什麼人,什麼時候輪到你來評說了?」
中年男子笑了:「不一直都是我來評說的么?」
老人眼角抖了抖,喝道:
「動手!」
黑衣人們如同散開的蝴蝶,劃過一道道優美的弧度,向中年男子逼近。
綻開的血在黑夜之中一閃而沒,復閃又沒,此起彼伏。
中年男子單膝跪地,臉色蒼白。
他武學天賦並不好,很多年之前不論是師父還是江大哥就已經幫他確認了這一點。他學了指法,學了槍法,學了很多很多在一般的江湖人看起來可以算是絕世的武功之後,依然沒有成為一名高手。
所以師父也就沒在他身上寄放太多希望。
也幸好是這樣,否則他現在也沒辦法堂堂正正地在這個世界活得像個人。
方才進林子的時候走的急,沒帶上長槍。不過也還好,這指法是江大哥的成名技,自己用這招戰到人生的最後一刻,也算是報答了江大哥的知遇之恩吧。
他已經站不起來了。
老人負手緩緩走到了中年男子身邊,看著男子皺了皺眉,道:「我其實到現在都弄不明白,那可是你的師父!說句不好聽的,我一個外人尚且願意為了當年恩情將整條命都給他,你身為他的徒弟,到最後竟然袖手旁觀甚至臨陣倒戈?你吳克敵的良心去哪裡了?!」
說到最後,老人已是滿面憤恨,聲色俱厲!
已不再是年輕人的吳克敵既然站不起來,便乾脆箕坐在了地上,想了一會兒,也不抬頭,輕聲說:「江大哥之於我,就如同師父之於你。不,還不一樣。江大哥還讓我看到了,這世間的事物,其實不能只論親疏,還是要分個是非對錯的。」
「養育之恩也能是讓其他所謂的對錯掩蓋的?!你……」
「所以我一早其實就打算好了,等我殺了你之後,就下去給師父賠罪。」
吳克敵打斷了老人的話,頗為輕鬆地笑了笑,露出了他那塗滿了鮮血的牙。
有些森然。
老人心頭湧上了些許寒意。
於是不再多說,一掌,對著吳克敵的天靈蓋拍下。
一道熾烈劍氣奔襲而來。
老人一聲怪叫疾退而去。
吳克敵重新睜開了原本已經閉上了的眼睛,滿是茫然、震驚、與不可思議的神色。
手持木劍的少年從一棵樹上跳了下來,劍尖兒橫指,笑著叫道:「此樹是我栽,此山……哎呦!」
只見少年突然一個趔趄,伸出一隻手揉了揉腦袋,嘴裡面咕噥了幾句,這才抬頭,又開口道:「你們人多欺負人少,算不得什麼英雄好漢!我輩行走江湖,講的就是一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今夜你們叫我撞見了,算你們倒霉!要麼趕緊滾,要麼就按照江湖規矩,咱們劃下道來,一個一個上,看最後誰還站著!」
這話說得倒是頗為硬氣,可是看年齡這少年尚還不到二十,落在黑衣人們的眼中便有些滑稽可笑了。雖說方才那一道劍氣氣勢不小,可老人只是受驚後退,並未有什麼損傷,就算這小子當真是個天才,這般年齡就達到了武學大成之境,面對十餘人的圍殺,同樣是唯有抱頭鼠竄的結局。
只是老人滿臉凝重,心思急轉之下,終究沒有將那個問題問出口,反而對著黑衣人們喝道:「撤!」
黑衣人們持著兵刃面面相覷,竟是沒有第一時間聽從老人的命令。
見狀,老人冷哼一聲,竟是沒再多廢話,率先向著樹林深處退去了。
黑衣人們心頭這才掠過絲絲冷意,有些難以相信地看了那少年一眼,而後便紛紛追隨老人的腳步了。
林間漸漸趨於安靜。
少年咧嘴一笑,將木劍抗在肩頭,一邊轉過身來,一邊喃喃自語道:「師父說的果然沒錯,江湖之上狹路相逢,氣勢上首先不能輸,有時候氣勢贏了,都不用怎麼出手……」
吳克敵看著少年,怔怔出神。
少年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拿木劍劍柄搔了搔頭,說道:「這位大叔你看什麼呢看的一個勁兒……你好歹先給我說聲謝謝嘛……」
吳克敵驀然驚醒,出聲問道:「你剛才那是什麼劍法?!燃林劍法是也不是?!你是長青門弟子?是也不是?!」
少年「啊」了一聲之後,一臉聽天書的表情。
吳克敵正要再問,卻被身後一道淡淡地聲音打斷了。
「這小子連自己爹是誰都不知道,你問的這些,又怎麼可能知道呢。」
少年嘿嘿一笑,蹦跳著行了過去,喊了一聲「師父」。
吳克敵緩緩轉過頭來,看到了那個身著一堆爛布條、如同一個乞丐一般的中年男子。
那男子淡淡地笑著,一邊揉著已經來到自己身邊的少年的頭,一邊道:「怎麼,不打算請我喝兩口酒暖暖身子么?」
……
車隊里少了兩個兄弟和一個老先生僱主,多了一個大大咧咧的少年和一個不怎麼說話的中年男子。
給那在與黑衣人的戰鬥中丟了性命的兩個兄弟下了葬之後,這些鏢師們的心情無論如何也是好不起來了,紛紛搭好自己的帳篷,跟吳克敵告罪一聲,便先行休息去了。
篝火依然在兩個人的眼眸中跳躍著,木柴燃燒的噼啪聲伴著少年均勻的呼吸聲輕輕飄在這夜空之下,顯得靜謐極了。
吳克敵看著眼前這個有一口沒一口飲著酒的中年男子,總覺得不像是真的。所有人都以為他已經死了,沒人相信他竟然真的在神罰之下、在那樣龐然的一個局中,活了下來。
「別那樣看著我,」中年男子瞥了一眼正枕著自己膝頭睡著了的少年,輕聲說:「是劉城主。他將內力強行貫通我的經脈,然後動用大宗師神通,把我丟離了戰場。若非如此,可能他也不會死的那麼憋屈了。」
吳克敵低下頭來,沒有說話。
「別光說我,也說說你。」中年男子輕笑道:「你說你好好的,怎麼就想不開在那酒館里來那麼一茬兒呢?寧老闆說的是啊,那畢竟是把你養大的師父。」
「誰問我這個問題我都不覺得有什麼,可你問的話,就很讓人匪夷所思了。」吳克敵輕聲道:「我以為,如果說世間還能有一個人明白我為什麼這麼干,並且如果換做是他,他也會這麼乾的話,那這個人一定非你莫屬。」
那人的笑聲大了些,道:「我是個瘋子,難不成你也是?」
吳克敵抬起頭來笑道:「你外號不是狂人么?什麼時候變成瘋子了?」
兩人笑著碰了碰手中的酒囊,皆是一飲而盡。
吳克敵抬頭看著頭頂的星空,沉默了很久,輕聲道:「蘇姑娘的事情,我很抱歉。」
中年男子也抬頭看著夜空,輕聲回道:「怎麼著也輪不著你道歉。而且要不是你提醒了沁兒,恐怕我還趕不上見她最後一面。」
吳克敵搖了搖頭,說:「畢竟受了吩咐在蘇姑娘酒中下毒的,是我師父的人。最後圍殺蘇姑娘的,也有我師父。」
中年男子很久都沒有說話。
吳克敵苦笑道:「還真是奇怪,我師父跟你不共戴天,我們現在還能坐在這裡喝酒,今夜你還救了我一命。若說你突然暴起殺了我,恐怕才是最合常理的事情吧?」
中年男子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面無表情地揮了揮手,道:「這件事情不要再提了,要是再提,恐怕我還真的會控制不住自己把你摁在地上揍一頓。」
吳克敵遲疑了一下,問道:「你為什麼……剛才不殺了那姓寧的?」
「我不都說了別再提這檔子破事兒了么?」中年男子開始有些惱火,只是瞥見吳克敵滿臉的平靜,終究還是嘆了一口氣,扔掉手中的空酒囊,揉了揉自己的臉,輕聲道:「你說你之所以會背叛你的師父,那是因為你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叛師這件事,究竟是對,還是錯呢?」
吳克敵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自然……是對的。」
「那你為什麼還想著等你把該殺的人都殺了之後,再自我了斷呢?」中年男子緩緩說道:「什麼時候做對的事情,還需要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呢?」
吳克敵無言。
「同樣的,我也弄不明白,那個姓寧的那樣做,到底是對是錯。在我失蹤的這些年間,我了解過,他除去給沁兒的酒中下毒藥之外,其他時候,還真的能算得上是一個好人、可憐人。那麼這樣一個人,為了報答知遇之恩,去做一些這樣的事情,到底算不算對,算不算錯?」
中年男子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我想不明白,所以我下不去手。」
吳克敵看著中年男子,突然問道:「假如那姓寧的當初用的葯再毒一些,直接將蘇姑娘毒死在酒館里,你還會不會像現在這樣,考慮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殺氣驀然席捲而又驀然回收。
中年男子咧了咧嘴,道:「不會。所以當初直接動手的兩個人,一個被沁兒當場斬了,另一個死在了洛陽城的那家包子鋪里。」
中年男子緊緊地盯著吳克敵的雙眼,「你師父,我殺的。」
吳克敵感覺自己彷彿是被一條山中餓了許久的狼注視著,隨時都會撲上來撕咬他的喉嚨!
只是對於吳克敵而言,倘若能葬身於此狼口中,那將會是一種根本的解脫。
所以他的目光很坦然。
狼的目光漸漸消退了。
中年男子垂下眼眸,輕聲道:「你看,人世間的所有事情,都這麼經不起推敲。」
兩人又沉默了下來。
躺在中年男子膝頭的少年伸手抹了一把口水,翻了個身,繼續做著不知道是什麼樣的美夢。
吳克敵看著少年的臉,說道:「總不會是你兒子。」
「你什麼腦子,之前沒聽見他喊我師父嗎?怎麼會是我兒子。」
「你可是楚狂人,什麼事情做不出來?只是我知道你和蘇姑娘尚還沒有成親,所以你肯定還沒有兒子。」
「我是沒有兒子,也沒有女兒,但我們真的成親了。」中年男子緩緩道:「這是她走之前我們做的最後一件事。拜完了堂,她就……」
吳克敵又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麼了。
「你也不用亂猜,」中年男子咧了咧嘴,「這小子身份沒什麼特別的,就是一位故人之子,我曾經在那位友人生前答應過他,要收他兒子為徒。只是可惜,他沒能看到這一幕。」
吳克敵看到了中年男子眼中罕見的柔和神色,喃喃道:「你這是把這個孩子當兒子養了啊……」
「要是讓沁兒知道我是這麼養兒子的,恐怕能氣得活過來。」中年男子笑道:「好了,閑扯也扯得差不多了,最後再說一個正事兒,也就該睡覺了。」
吳克敵說:「我知道你要說的正事兒是什麼。放心吧,交給我。」
中年男子笑道:「跟聰明人說話,就是輕鬆。」
「睡覺。」
……
王淵入宮時,從未在世人面前露過面的黑甲鐵流像是一條蜿蜒的河,將他團團圍住。
而王淵僅僅掐了一個劍訣,他背後的那柄長劍便立時嗡鳴了起來。陡然之間,劍氣如龍,攜裹無限光明,向周遭席捲開來。
一剎那,皇宮亮如白晝。
長劍落於手中,王淵面如生鐵,看著那個分開鐵流,像自己緩緩走來的、身著丞相華服的知天命之人。
凌絡軒雙手攏於袖中,看著一如當年的一襲白衣,笑道:「原來所謂的翻海屠龍劍,是這麼一回事。欲想斬龍,必先化龍,嘖嘖嘖,還真是頗有幾分人間至理。」
王淵道:「我來了,劍也來了。那麼人呢?劉琮琤人呢?」
凌絡軒仍是笑著,擺了擺手道:「不著急。你看,按照你我的約定,咱們的皇帝陛下此時正在洛陽城中微服私訪,而我帶來的這些人又不會逼出你大宗師境界的戰力,所以你很安全。那麼你呢?你有沒有按照我們定下的規律辦事?」
王淵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如你所願,我沒有告訴任何人。」
他抬起了頭來,看著這位大魏王朝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大人,輕聲道:「有時候我真的想不明白,你凌絡軒的腦袋中,到底想的都是什麼。背著蕭正風和我做交易,你還真是無立場無原則。」
凌絡軒依然笑著,不說話。
劍氣漸漸圍繞著王淵盤旋而起,緩緩吞吐著鋒芒。王淵的眼神逐漸凌厲起來,他沉聲道:「我再問一遍!人呢?!琮琤人呢?!見不到人,你休想拿到翻海屠龍!」
看著氣勢逐漸攀升起來的王淵,凌絡軒臉上的笑容卻變得古怪了起來。
「劉琮琤啊……嘿嘿嘿……其實,我們並沒有抓住她。」
轟的一聲,劍氣如雪崩一般迸射開來,首當其衝的凌絡軒身上衣裳即刻裂出幾條大縫,殷紅的鮮血當即滲了出來。
凌絡軒皺著眉頭,有些痛苦地咳了幾聲,而後感覺肩頭一沉。
翻海屠龍已經搭了上來。
「別衝動啊你……」凌絡軒苦笑道:「你想啊,我們沒抓到劉琮琤,這說明什麼?這說明她還是安全的啊對不對?哎呦你看你,我這一把老骨頭了,怎麼經得起你這麼折騰……」
王淵冷聲道:「老狗!倘若琮琤不在你們手裡,那你將我賺來此地,到底所求為何?!須知此時,我若要殺你,不費吹灰之力!」
「怎麼說呢?你們江湖人啊,和我們這些文人,很是不同……最不一樣的地方呢,就是……」
凌絡軒呵呵一笑,右手自大袖之中伸出,露出了那支漆黑的鐵管。
「你們不愛動腦子啊!」
巨響。
煙塵。
鮮血。
以及倒飛而出的人影。
王淵皺了皺眉,看著自己已然碎裂的左肩,又將目光轉向了匍匐在不遠處的地上,正不斷嘔血,掙扎著試圖再次站起來的凌絡軒。
翻海屠龍再次緩緩抬起,王淵輕聲道:「原來是為了要我的命。為了不讓楚狂人和吳道士察覺,他竟然捨得讓你以身犯險。呵呵,琮琤的父親便可以說是死在這種手段之下,你以為我們還會再上一次當么?」
凌絡軒雙眼通紅,一言不發,氣息萎靡到了極點。
他的一生之中,從未有過如此狼狽的時刻。
鮮血漸漸模糊了他的雙眼,他抬頭看著凌絡軒,口中發出了毫無意義的低吼聲。
王淵舉起了翻海屠龍,輕聲道:「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也罷,我就送你一程吧。」
凌絡軒閉上了眼睛。
滿場寂靜。
劍尖兒緩緩地下落。
便在此時,一聲帶著哭腔的尖叫響了起來!
「不!你不要殺我爹!」
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哭著穿過了人群,跑到了王淵身邊,一把將其抱住。
王淵一瞬間有些失神。
凌絡軒……有兒子了?
就在這一瞬間的失神之中。
那孩子猛然抬頭,臉上浮現了決不該是這個年齡的孩子應該露出的狠厲。
他的手中,出現了一個黑管兒。
和之前凌絡軒手中的一模一樣。
孩子跳了起來。
管口印上了王淵的心臟。
又是一聲巨響。
……
凌絡軒緩緩在台階上坐下,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
劫後餘生,這種感覺他幾乎從未感受到過,他發現自己並不喜歡。
當然,其實他並沒有看上去傷的那麼重,至少還可以自主的行動,可以清楚的說話。
他看著現在站在自己面前的孩子,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玩笑之色。
「復盤。」他說,聲音中有著不容置疑的意味。
那孩子點了點頭,嗓音之中還很是清脆:「先手開盤,自然是西南張丹青和劉琮琤的一場大戰。兩個大宗師境界的人如同夜幕中的兩顆猛然閃動的星星,給了那些能看到他們的人足夠的想象空間。落子中盤,便是父親您向那王淵發出的邀約。讓皇上真的置身事外,是給王淵看到了一個頗為可靠的理由;讓皇上真的去洛陽城微服私訪,這是給了王淵足夠的誠意,讓他認為自己這一趟來是能保證安全的。而讓王淵把其他人排除在外,則是讓我們的安全有了保障。」
凌絡軒揮了揮手打斷了孩子的話,問道:「如何能保證王淵會真的不告訴別人?他們陣營之中,參與此事之人,不論再多出哪一個,我們都不能像今夜這般遊刃有餘。」
孩子點了點頭,道:「確實是這樣,不過我們什麼都不做,就單憑這件事情的性質,王淵就不會告訴任何人。」
凌絡軒眯了眯眼睛,道:「哦?」
孩子笑了笑,眉宇之間,竟然頗有幾分凌絡軒的神色。
「王淵喜歡劉琮琤,」孩子笑道:「他是那種就算舍了性命,也要保劉琮琤周全的人。我們給的條件是用翻海屠龍來換,他是捨得的,但是其他人未必捨得,甚至劉琮琤自己都未必捨得。尤其劉琮琤本身還是鍾情於那一個人,王淵自己可能都意識不到,他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是排斥將那個人和劉琮琤放在一起的情況的。再加上我們提出的一切看上去對他來講都沒有威脅,所以他自然而然的便來了。」
凌絡軒摸著自己下巴上的鬍子,微微點了點頭,輕聲道:「繼續。」
「接著就是屠龍收官了,以父親您親身犯險作為明面上那把最亮眼的刀,封住王淵的視線,讓他以為他真的是這場棋局的把控者。而我看似是一記無理手,實則是父親您早先就埋好的伏筆。任憑王淵想破頭皮也無法想到,最後的殺招,竟然是由我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來完成的,而我還是您的兒子。」
凌絡軒問道:「王淵身為大宗師,自幼習武,如父親我一般,就算是趁其不備動用那東西,他也依然只是受了些傷而已,遠遠談不上致命。反擊的意識早就已經刻在了他的骨子裡,你一個未曾習武的小娃娃,就算髮動的攻擊再突然,也不會有父親我動作快。那麼,你是如何得手的?」
孩子沉默了片刻,說:「因為他是個好人。」
凌絡軒聞言,緩緩閉上了雙眼,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點了點頭。
孩子看著自己的父親,抿了抿嘴唇,突然出聲道:「爹,我有些害怕。」
凌絡軒睜開雙眼,看著孩子已經變得通紅的眼眶和緊攥的拳頭,心頭猛然一酸,就欲將孩子摟入懷中。可伸出的手臂,終究還是緩緩停在了空氣里,最終緩緩落在了孩子的頭頂,輕輕揉了揉。
「最後一件事情,」凌絡軒的聲音有些顫抖,「我們今夜到手的翻海屠龍,到底要不要交給我們的皇帝陛下!」
孩子猛然瞪大了雙眼,眼淚來不及匯聚起來便已經全部散去。他像是第一次認識自己父親,張大了嘴:「爹……」
凌絡軒的眼神堅定而又柔軟。他看著自己的兒子,輕聲道:「兒子,這個決定權,為父交到你手上。你說給,為父便書信一封,將今夜之事完完本本的告知此時正在洛陽微服私訪的皇帝,然後等他火急火燎地趕回來后,親手將劍交到他手上;你若說不給,那今夜便是王淵趁皇上不在,先把這翻海屠龍藏於同黨之處,再進宮對我行刺,最後正是因為沒將那神兵利器帶在身邊,死在為父的黑管之下。」
凌絡軒看著已經逐漸恢復了思考能力的兒子,道:「兒子,兩條路,選一條。整個凌家的命運,此刻就在你的手中。為父不是在考驗你,因為為父也看不清楚,究竟哪條路才是正確的。但為父知道,這個家,最後還是要交到你的手裡,那麼今夜,就由你來做這第一項決定!」
孩子的額頭上開始不斷的滲出汗水,他的身體在顫抖著,心思卻在飛速的轉動著。
一刻鐘。
孩子卻感覺像是過完了一輩子。
他抬起頭來,看著自己的父親,說:「給!」
凌絡軒閉上眼睛,笑意開始在他的臉上擴散開來。
他將孩子摟入了懷中。
「好!給!」
……
中年男子和少年並肩站在一起,看著那鏢局的車隊緩緩遠去。官道上的塵土漸漸將車隊的影子完全掩埋,兩人這才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少年悄悄看了一眼中年男子,輕聲道:「師父,昨天晚上你們說話聲音太大了,我聽著了不少……」
中年男子微微一怔,然後氣笑道:「行啊你臭小子,裝睡裝得挺像啊!」
少年嘿嘿笑著撓腦袋。
中年男子嘆了一口氣,道:「所以,你有什麼想問的,麻溜兒問。趁著你師父我現在心情還不錯,滿足你所有的好奇心。」
少年眼睛一亮,道:「真的?」
「不問就算了。」
「哎哎哎!師父師父!別別別!問!我問呢!」
少年一下急了,趕忙道:「師父你說你認識我爹!是真的嗎?!」
中年男子笑了,說:「我就知道你小子會問我這個。是,沒錯兒,我認識你爹,他活著的時候我們交情不錯,我曾經答應過你爹,要收你為弟子,所以其實當年咱們兩個在洛陽城,不能算是偶遇。」
少年「哦」了一聲,沉默了一會兒,道:「也就是說,我爹是真的已經死了唄?」
中年男子遲疑了一下,想要說些什麼,但終究還是閉上了嘴,僅僅只是點了點頭。
少年扯了一個相當難看的笑容,說:「沒啥,師父,真沒啥,我本來也就沒覺得自己有生之年還能見到他。當年他拋下我和我娘,說是去參軍,結果後來音信全無,只有每個月往回寄的銀錢才提醒著我我還有著這麼一個爹。有時候我會覺得,其實有沒有這個爹,我們娘倆也能照樣很好的生活,要是哪一天他回來了,我可能反而會不自在。」
中年男子沒有插話,靜靜地聽著。
「後來啊,在江陵,我娘死了,為了護著我,被那塊兒從天而降的石頭砸死了。師父我就很奇怪啊,書上不是都說,只有壞人才會遭天譴么?我娘那麼好一個人,怎麼會碰上這樣的事兒呢?我就想,是不是我那爹在外面幹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結果老天爺要降下懲罰的時候找錯了人,弄到我娘頭上來了。你說這找誰說理去?」
少年揉了揉眼睛,繼續說道:「我那會兒還小,沒爹沒娘,成了孤兒,也就自然守不住家裡那宅子,就跟著難民潮一塊兒往北跑。那會兒啊,真的是吃了上頓沒下頓,餓的我不行,總覺得自己會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沒當這種時候,我就特別希望我爹能突然出現在人群里,一邊喊著我名兒一邊把我拽出來,甚至不用讓我吃飽,就是能陪著我一起挨餓,我都覺得特幸福。結果他沒出現,我就有點恨他。」
「再後來嘛,就是在洛陽城,見著師父你了,我也就過上好日子了。這一不挨餓,我就不怎麼恨我爹了,我就想著怎麼能找著他。然後我就跟著師父你好好學武,遊歷江湖,就想著能給我爹撞見。結果,嘿嘿,他還真死了。」
少年咬著牙,支棱著脖子,愣是沒讓一滴眼淚掉下來,問中年人道:「師父!你就告訴我!我爹怎麼死的!他死之前,到底是個好人,還是個混蛋!」
中年男子怔怔地看著少年,彷彿看到了另一個少年。那少年站在一間宅子的廳堂里,也是這般模樣,詢問著周圍的人。
他伸出手來,將自己滿是老繭、寬厚溫暖的手掌覆在了少年的腦袋上。
「你爹是個英雄,」他輕聲但堅定地說道:「他是當年打北邊胡人的軍隊里,最驍勇善戰的那一支的首領。是他的犧牲,讓整個征北大軍打贏了關鍵的一仗,沒有他,北方不平,大魏不安。他是拋下了你們母子,但是他卻救了整個大魏。」
少年咧了咧嘴,「師父,沒騙我?」
中年人點了點頭。
「那就行!」少年仰起頭來,揮了揮手中的木劍,高聲道:「老子英雄兒好漢!我爹這麼牛逼,我這個當兒子的,一定不能給他丟人!」
中年男子默默地看著幾顆晶瑩的淚珠滾落而下,摔落地面,四濺而開。
……
「師父,我昨晚還聽了不少,還有些其他的事情弄不明白。」
「什麼不明白?」
「就是有關那個吳克敵大叔啊,怎麼說他是背叛了他師父?」
「他確實背叛了他師父,導致了他師父原本可以做好的一些事情沒有完全成功,又進一步導致了若干年後他師父的死。」
「那這麼說來,他是個混蛋啊!師父你昨晚怎麼能讓我救這種混蛋呢!而且我昨晚聽他說,他還認為這是對的!」
「傻小子,整個事情你一點都不了解,怎麼敢妄下定論?」
「那師父你想,有一天我要是背叛了你,你得有多傷心?」
「假如你以後在江湖上有了很好的知心朋友,而你這朋友的長輩恰好又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讓你去殺你朋友,你會願意嗎?」
「額……師父……」
「假如這個朋友還救過你的命,你又該如何選擇?」
「……」
「所以,這世間萬物對與錯,總是不能那麼輕易的下定論的。你要多看,多想,少說,多做。哪怕到最後仍然是跑不了一個不算好的結局,但至少你只要做到問心無愧,那便能在百年以後安然地合眼。人這一輩子,求來求去,求的應當是一個心安。」
「知道啦,師父。」
……
山水之間,一高一矮,影子漸漸拉長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