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章 已惘然
張丹青坐在椅中,靜靜地看著遠處的黃沙隨風起落,將地上的綠意漸漸掩埋。有時候他會覺得,好像時間除了衰老之外,什麼都沒有帶給他,他仍舊是那個剛剛睜開眼睛看到這個世間的男孩,除了好奇與茫然之外,再無他物。如果說非要再添上一些什麼的話,可能就是對一切未知的恐懼了。
趙姓將軍在他身旁勸了很久,他依然是不願走下城頭回到溫暖的房屋之中避風。自從他來到這處西南邊陲之後,這修建好的城牆彷彿就如同長在了他的身上,他幾乎只要絕非緊緊事在身,便一定會站在城頭上俯瞰天下蒼生。邊境的士卒們總是讚歎元帥的盡職盡責、盡忠職守,可只有這位一直陪在元帥身邊的趙將軍才知道,元帥那看似雲淡風輕的面容之下,究竟隱藏著怎樣的狂浪怒濤。
某一時刻,元帥緩緩側過了臉,輕聲笑道:「來了。」
趙將軍先是一怔,而後心頭掠過一抹寒意。
他豁然回頭。
只見一個一襲青衫的中年男子帶著一個同樣一身青衫的少年,正在城牆之上緩緩行著,一步步朝他們走來。
如今天下喜愛身著青衫者甚眾,可趙將軍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那兩人身上並不特別的款式。
轉瞬之間,他的手掌已經撫上了腰間懸配的戰刀刀柄。
而另有一隻手緩緩按住了他的手肘,輕柔但堅定。
他身軀微微一顫,轉過頭來。看著面噙淡淡笑意的元帥,沙場上殺敵無數的這位鐵血將軍眼中竟露出了濃重的哀求與悲傷。
然而元帥卻只是淡笑著,輕輕搖頭。
於是他撫在刀柄上的手又輕輕鬆開了。
走上前來的中年男子對趙將軍笑道:「我這徒弟從沒來過這西南邊境,能不能勞煩這位將軍帶他去到處轉轉?」
而後不等趙將軍回答,中年男子已經看向了坐在椅中的張丹青,笑容依然掛在臉上:「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張丹青也淡淡地笑著,一邊示意趙將軍帶著那少年離開城牆,一邊說:「好久不見,一切都好,煩勞挂念。」
城牆上便只剩了兩人,一人坐於椅中,一人負手而立。
天地恍若一片沉寂之海。
張丹青笑道:「世事造化,向來弄人。我們上次見面時,坐在椅中的人是你,站著的人是我。而現在,卻正好反了過來。」
青衫中年男子搖了搖頭,輕聲道:「椅子和輪椅還是有一定的區別的,這一點你一定要搞清楚。」
張丹青點點頭,認可了中年男子的這個說法。
頓了頓,他再次打量了中年男子幾眼,輕聲嘆道:「你這一身衣服,倒是久違了很多年了。」
「那還真是遺憾。」中年男子說。
張丹青苦笑道:「我們還要這樣裝腔作勢多久?」
中年男子臉色平靜地就好像是一望無際的平原:「我還以為你會喜歡這樣的方式,像個戲子一樣在幕前揮動水袖,把手裡握著的匕首隱藏得很好。」
張丹青聽懂了。他聽懂了在這甚至連一絲語調起伏都沒有的平靜口吻下那蟄伏著的如同萬鈞雷霆般的怒火與嘲諷。
於是他深吸了一口氣,斂去了臉上的所有笑容,復歸於和中年男子一樣的平靜。
中年男子似乎很滿意這種變化,直截了當地問道:「劉琮琤在哪裡?」
張丹青搖了搖頭,道:「楚狂人未免也太高看我了。」
中年男子神色未有絲毫變化:「對於你,我怎樣高估都不為過。」
張丹青道:「那自然是你的事情。」
眉頭輕皺,中年男子道:「你付出了這般代價,都沒有把她留住?她這幾年都幹了點什麼?吃了靈丹妙藥了?」
眉頭漸漸舒展開來,嘴角的一條裂縫咧得越來越大。
中年男子以絕不符合他一路行來的氣質,伸出一根手指遙遙指著張丹青,快意大笑道:「你個孫子活該!」
漸漸風起。
張丹青臉色不變,輕聲問道:「怎麼說?今天是不是我必須死?」
「你覺得呢?」中年男子朗聲笑道。
張丹青搖了搖頭,說:「你那小徒弟剛剛被趙將軍帶走,你就一點都不擔心?」
「你既然知道那是我徒弟,怎麼就一點都不擔心你那趙將軍?」中年男子笑道:「這位趙將軍這麼多年都沒死,一直跟著你,想來是因為這是當年那一撥隨你叛亂的人中最後一個沒有被滅口的了吧?呵呵,沒想到你這種毒蛇一樣的人物,還會有心軟的時候。」
張丹青雙目陡然瞪圓,冷聲道:「我仍敬稱你一聲楚門主!希望楚門主拎得清楚,時至今日,到底是誰在叛亂!」
中年男子沉默了一會兒,輕聲道:「是啊,希望我們都能拎得清這件事情。」
而後並指為劍。
劃開層層過往與現實的壁障。
……
「將軍,您從大戰之後,就一直守在這裡了嗎?」
「是,大戰之後,皇上命元帥來此地督造邊境城牆,我便隨將軍一同來了。」
「那將軍,您這些年見過蠻子嘛?」
「沒有,自從他們被打回大漠那頭之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大漠很大,不是那麼容易跨越的。沒有幾十年的準備,他們不會輕啟戰釁。況且那一戰讓他們元氣大傷,那野心勃勃的父子倆皆命喪中原,蠻子單隻是休養生息便不知要多久,遑論再次進犯了。等到他們真的有底蘊跨越這大漠,我們大魏早就強大到不知哪裡去了。」
「這麼說來,這城牆也似乎沒什麼用?」
趙將軍一愣,看著剛剛到自己下巴高的少年,眼中掠過些許複雜的神色,輕聲道:「很多時候,很多東西,之所以要出現在這世間,不一定是要發揮其本身的功用的。」
「那這城牆是?」
「大概更多的,是告訴城外以及城內的人,我中原邊境,堅不可摧吧。對於蠻人,這是恥辱的傷疤,對於我大魏百姓,這就是勝利的旗幟了。」
少年臉上露出了些恍然的神色,道:「這是不是就是師父說過的,叫什麼來著……政治?對,政治之類的東西?」
「大抵如此。」
少年撓了撓頭,問:「可是我聽說,建這長城,累死了很多人?」
趙將軍的眉頭當即一挑,冷聲道:「皇上選派來此建造長城之人,皆是戰場上的逃兵、俘虜,以及叛亂之民!對於這些國之蛀蟲來講,沒有立刻處決他們,反而讓他們來此地贖罪,就已經是天大的恩典了!」
趙將軍突然停止了言語,因為他突然想起,這少年身上穿著的青衫代表的含義。
果不其然,少年沉默不久,便輕聲地說道:「那些叛亂之民,其中應該有不少穿著和我一樣衣服的人吧?」
趙將軍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正視著同樣隨他一同停下腳步的少年,問道:「你師父莫非將所有的事情都跟你說過?」
少年搖了搖頭,道:「只說過一些,不過也足夠了。我跟師父學劍的時候總是掌握得很快,師父說這是因為我想象力比較豐富。」
少年扳著指頭數道:「長青門、劍宗、立朝前的長安城將士……不知道還有沒有我不清楚的?不過也無所謂了。」
氣浪自城頭颳起,趙將軍眼神驟然凌厲起來,手臂迅疾一甩,抽刀而出!
相比之下,少年拔出木劍的動作又慢又沒有力量的美感。
趙將軍冷笑道:「什麼讓我帶你四處看看,不過是要將我支走罷了!」
少年咧嘴一笑:「怎麼?將軍難道自己也覺得會被我這麼一個小屁孩兒給攔住?」
還不待趙將軍說話,少年便已經滿臉認真地自己回答了自己:「是的,會被我攔住。」
木劍輕輕揮動,熾烈的劍氣劃破空氣。
趙將軍怒極反笑,看著那離自己越來越近的劍氣,胸口平生一股豪氣,舉刀笑道:「許久不見燃林劍法!便讓我來領教領教,你這少年是否擔得起長青門的千年名號!」
……
張丹青早已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自那青衫中年人並指為劍后揮出第一道劍氣開始,他便無法再讓自己繼續風輕雲淡的坐於椅中。處心積慮營造出來的一個極為關鍵的假象,便就這樣被青衫中年人輕鬆破掉了。
張丹青輕輕抹去嘴角滲出的血跡,腳下輕輕發力,倏忽之間,便再次來到了青衫中年人的身側,手掌一翻,一面鐵骨扇即刻在手中浮現,猛然朝著青衫中年人的腦袋上砸了過去!
青衫中年人後仰,看似輕鬆實則兇險萬分地避過這一擊,而後再次揮動手臂,指尖又迸射出了一道熾烈劍氣,在張丹青手中鐵骨扇的扇面上留下一道猙獰的痕迹。
兩人距離再次拉開。
青衫中年人笑道:「早聽聞風華門之人,兵刃皆關風花雪月,今日一見,果不其然。」
張丹青冷聲道:「世間已無風華門,同樣,世間也早已無長青門了!」
青衫中年人搖頭道:「瞎說,分明都有人好好活著呢,怎麼能算是沒了呢?」
他緩緩鬆開並起的雙指,笑道:「接下來,我不用劍法,你接接試試?」
張丹青微怔,隨後神情越發凝重。
青衫中年人在江湖之中成名的便是劍法,既然自己是非殺不可,那他如何會舍了劍法不用呢?
必然是因為他接下來的進攻只會比他成名的劍法更加難以抵禦!
青衫中年人前踏一步。
有罡風即刻升騰。
他大笑道:「張丹青,我長青門的槍法比之劍法絲毫不遜,你可曾見識過?!」
他手中並無長槍。
就如同先前時,他手中並無長劍。
身化長槍!
僅在轉瞬之間,他已至張丹青身前!
他出拳,便是出槍!
張丹青瞳孔緊縮,口中一聲厲嘯,疾退三步,抬手合扇擊出!
巨響之中,厚重的城牆上,一道道蛛網般的裂痕悄然浮現。
勁風吹過,碎石奔走。
張丹青咳血而退,看著與飛旋氣流正中巍然站立的青衫中年人,幾經掙扎,終有一抹狠色逐漸在其面龐之上蔓延了開來。
丟掉了手中已經破破爛爛的鐵骨扇,張丹青一邊再次向青衫中年人緩步走去,一邊悄然接住自袖管里滑出的匕首。
一道在世間已有近百年未出現過的虹,霎那閃現在城頭之上。
風華絕代。
正當年是風華門的鎮門身法,孤虹步。
張丹青將此身法作為這孤絕一擊的底色,是因為他對此身法有絕對的自信。不僅是因為這是風華門的鎮門身法,更是因為此身法已經百年未在江湖上出現過,故必定無人可破!
底色之後,是令人目眩神迷主色。
匕首不是一件光明正大的兵刃,卻在張丹青的手中綻放出了堂堂正正地意味。若非是那一抹毫不掩飾的惡毒與猙獰在他的眼中閃爍不褪,這定是會博得整個江湖滿堂彩的一幕。
青衫中年人沒有躲,因為躲不開。
但青衫中年人也沒有退,因為退不得。
有些時候,有些事情,有些底線,一旦退了,便是萬劫不復。
於是他前踏一步,一手握拳,一手並指。
同時緩緩閉上雙眼。
劍意與槍意毫無滯澀地融為一體,就像當年那兩股截然不同的真氣出乎意料的相輔相成。
匕首挑破了青衫,一指一拳接連越過張丹青雙眼中的不可置信和他急欲回收的手臂,次第落在了張丹青的胸膛。
兩人的相遇如流星相撞,而分離也竟快得如同迸濺的火花。
一抹烏光悄然劃過空中,青衫中年人微一皺眉,嘴角滲出血絲。
張丹青箕坐於地,頹然咳出鮮紅的血,再無起身的力氣。只是他抬頭看向遠處的青衫中年人,臉上卻只有瘋狂而放肆的笑容。
青衫中年人嘆了一口氣,伸出手來,緩緩將刺入肩頭的那根烏黑的針拔了出來。
「哈哈哈哈!楚狂人!想不到吧!我的殺招竟是這一根浸潤了唐門絕毒的針!這毒就算立時殺不了你,也會緩緩吞噬你的生命!」
張丹青往地上啐了一口,臉上驟然湧起熠熠的神采,抬起手來,指著青衫中年人說道:「你以為今日你只是在與我一個人廝殺嗎?你錯了!你妄圖掙扎的,是整個天下大勢!我的身後,站著多少想讓你去死的人,你不清楚!所以今日,將會是你楚狂人死亡的開始!」
青衫中年人皺著的眉頭緩緩舒展了開了,望著迴光返照的張丹青,咧嘴一笑,道:「唐門的毒?你怕是忘了我媳婦兒是誰哦。」
而後他緩緩從懷中摸出一個精巧的瓷瓶,眼中悄然掠過一抹極眷戀的緬懷之色。緩緩傾倒,一顆拇指大小的渾圓藥丸滴溜溜地來到了他的手掌之上。
他吞下,氣息漸漸平穩了下來。
再次抬頭時,他仍是那副咧著嘴的模樣,輕聲道:「你以為,我的身後就沒有人站著嗎?」
眉眼依稀少年。
心懷早已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