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一章 再遇見
當青山中年人走到青衫少年身邊的時候,少年的狀態並不是很好。劇烈起伏的胸膛說明著少年氣息的紊亂,青衫上的斑斑血跡說明著少年身上不輕的外傷。只是儘管如此,少年手中的木劍倒是仍未折斷,中年人滿意地點了點頭,臉上的神情頗為欣慰。
少年哪裡會有精力仔細觀察自己的師父神情如何,只是將木劍往地上一杵,一手扶劍一手捂腰,唉聲嘆氣道:「師父你怎麼這麼晚才過來,我打不過這位將軍啊!話說你平時到底有沒有認認真真地教我劍法和內功啊,為什麼徒弟我隨你闖蕩江湖,一次打架都沒贏過?你別是誆我的吧?」
中年人伸出手來,毫不留情地朝少年腦袋上就是一個大大的板栗,笑罵道:「臭小子,你跟我闖蕩江湖這麼長時間,這是你第一次打架!跟我裝什麼可憐賣什麼慘呢?」
少年撇了撇嘴,沒有再繼續說話。
中年人這才把目光轉向了那個自從他出現后,就不再有絲毫動作的將軍。
見中年男子望了過來,趙將軍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顫抖地不那麼厲害。
「元帥他……」
中年人面色平靜,說:「我還活著,你還要問什麼呢?」
趙將軍眼神黯淡了下來,又緩緩變得堅定,再次抬起了手中本已經垂下的刀。
死志漸生。
中年人看在眼裡,卻沒有任何出手的打算,只是說了一句:「你的元帥希望你能活著。」
趙將軍極驚愕地瞪大了雙眼,顧不得掩蓋自己聲音中的顫抖,問道:「元帥……元帥他是這麼說的?」
「不,他沒有,」中年人緩緩說道,「他那樣的人,死之前會為其他人說話嗎?」
「那,那你如何……」
「他若不是想你活著,你早在早些年的時候就已經死了,不會等到今日由我來殺。」
中年人平靜地說完這一句話,便不再看趙將軍一眼,轉過身來拍了拍一直等在身旁的少年的肩膀。
「走了。」
「哦。」
少年應了一聲,便就跟著師父轉身離開。
只是臨走前,少年又扭過頭來,對著趙將軍揮了揮木劍,咧嘴笑道:「將軍!現在打不過你,下次見面可就未必了!等下次見面的時候,我們定要分個高下!」
趙將軍望著那兩道逐漸被風沙掩埋住的青衫身影,怔怔無言良久。
……
一大一小兩道青衫飛掠出城牆,直向大漠奔去。
「師父,咱們的水真的帶夠了嗎?我怎麼覺得還是帶少了呀?就這麼點兒大的水囊,咱們就只帶十個,夠喝嗎?我怎麼覺得我自己兩三天就能喝完呀?」
青衫中年人看了一年少年,淡笑道:「帶的水是有限的,而沒有水,我們便會渴死在沙漠里,這種時候,你說我們應該怎麼辦呢?」
少年摸了摸摸腦袋,哀嘆了一聲,說:「師父,這種時候,你給我打什麼啞謎呀?」
青衫中年人笑了笑不再說話,抬頭看向了前方彷彿沒有盡頭的沙漠。
劉琮琤刺殺張丹青一事,絕對屬實。而刺殺失敗的事情,也絕對屬實。前者的證明是那一日在那片只屬於這個世界上極少數人的夜空里突然閃耀起來的兩顆星,後者的證明則是張丹青本人。
若是刺殺成功了,他又怎麼能見到張丹青呢?
這實在是世上最簡單的道理了。
可是,刺殺失敗了,那劉琮琤去哪裡了呢?
青衫中年人並不相信劉琮琤死了,一來,在當前的局中,那一方佔據穩穩的優勢,倘若劉琮琤死了,這將會是又一例反賊與朝廷作對的必然下場,定會被那些人大肆在世間宣揚。如今這大魏江山究竟是怎麼來的?這種手法,青衫中年人再熟悉不過了。
再者,是青衫中年人不信。
一個人不相信一件事情的原因是他不信。
矛盾否?
一點都不。
他就是不信,單純的不信,不信那個總是身著紫黑衣衫滿面寒霜的女子,那個不輸世間一切男兒的巾幗英雄,會就這麼沉默地死去。
當年巫山之中的少年少女,實力低微尚能死中求活,如今皆已站在了這世間的巔峰,又怎麼會輕易死去?
唯一心求死耳。
青衫中年人微微嘆了一口氣,腳下稍動,便跟上了已越過他半個身子的少年,繼續向前走去。
……
沙漠看似在烈陽的炙烤之下一片死寂,實則仍舊充滿生機。只是這種生機終究有所不同,不是中原大陸上萬物欣欣向榮的生機,而是物競天擇,艱難求活的生機。
一隻身上布滿無數交錯縱橫傷疤的蜥蜴正如同死物一般靜靜匍匐在黃沙之上,而它的不遠處,一直沙鼠絲毫未能察覺到危機正在自己身邊慢慢發酵,仍在啃食著那顆已經枯死的仙人掌暴露在黃沙之外的根莖。
蜥蜴那雙看似了無生氣的眼睛實則死死盯住了那隻沙鼠的一舉一動。
向前一步。
再向前一步。
沙鼠驀然回頭。
只是那一聲尖叫尚未響起,一切便已經結束了。
片刻之後,蜥蜴滿足的伸出猩紅的舌頭舔了一下自己堅硬的盔甲,四條腿上的肌肉猛地發力,不眨眼便消失在了這茫茫的大漠之中。
而就在蜥蜴剛剛離開的那出沙下,竟有一個難以想象的洞穴。
洞壁皆是以沙構成,並無任何潮濕的痕迹,也並未有任何植物的根莖於此,竟不致塌陷,且牢固異常。
碩大的夜明珠嵌在沙中,依然發散著柔和的光。
洞中有兩個女人。
一個身著血紅色大袍,眉目淡漠,端坐在一把極粗糙的椅中,另一個卻是面無血色,裹在一種不知名的獸皮做成的被子之中,躺在做工比那椅子更為粗糙的床上,雙目緊閉。
兩位女子不論氣質、狀況皆大不相同,卻有一個任何人都會承認的共同點。
人間絕色。
幾聲痛苦的咳嗽響起,躺著的女子緩緩睜開了雙眼,醒了過來。
瞥了一眼坐在自己身邊不遠處的血紅色大袍,她皺了皺眉頭,再次咳了兩聲,問道:「多久了?」
「有段時間了。你能活著不容易,所以以後最好還是不要去輕易尋死了。」
是一道沙啞的聲音,與那絕色的容貌相比,可謂天壤之別。而那話中的內容,與那毫不關心的語氣,同樣是相差了千萬里。
只是躺在獸皮中的女子聞言后沉默了一會兒,竟是笑了出來。
「就是因為我本不該活,所以才應該趁著活著的時候,想辦法用我喜歡的方法去死一死。」
身著血紅色大袍的女子轉了過來,認真的看了一會兒那裹在獸皮之中女子臉上的淡淡笑意,良久,才輕輕嘆息了一聲。
「約摸十幾天前,你還昏迷著,發生了一件大事。」
裹在獸皮之中的女子微微一怔,問道:「什麼大事?」
那身著血紅色大袍的女子臉上的神色有些複雜,斟酌了許久,還是說道:「張丹青死了。」
沙洞內安靜了下來,一種類似於「沙沙」的輕微摩擦聲這才被漸漸放大。
裹在獸皮中的女子臉上有些不自然,眼神飄忽著說:「不愧是小獸王,先是操控食蟻獸,再令食蟻獸操控萬千螞蟻,用螞蟻來固住這沙壁上的每一粒沙,從而幾乎不費吹灰之力的便造就了這般牢固的沙洞,當真是……」
「他還活著。」
小獸王死死盯住她的眼睛,又重複了一遍:「他還活著。」
那女子緩緩閉上了眼睛,輕聲喃喃道:「我知道他還活著,他怎麼會死呢?我自是知道的……」
小獸王沉默了一會兒,輕聲道:「我對中原……從來是沒有什麼感情的。當年若非他父親和那位不約而同的與我達成交易,恐怕如今的天下,應當是另外一番局面。雖然那所謂少蠻主的性命,是葬送在我的手裡,可終究我手裡也沾了太多中原人的鮮血,留在大漠這邊,在蠻人畏懼的眼神中度過剩下的一生,才是我應該要做的。」
頓了頓,她繼續說道:「你不一樣,既然他還活著,你便不應該再繼續尋死。如今天下已是這般,你和他當……」
小獸王不再能繼續說下去了,因為她看到了她眼中再次結出的萬年寒冰。
「若非你救了我的命,我是應當拚死也要拿起我的冰魄槍與你一戰的,」她說道。
「當年林……楚叔叔,還有那個如今端坐在皇位之中的老賊,都找了你幫忙。一個希望你不要為外族出力,而是為中原而戰,另一個希望你打入男蠻做卧底,不需太過賣命,還能與那蠻族大祭司一同分享戰果……你為了自己的利益,選擇了後者,可你知道你的這般做法,令多少原本可以不死的人死了嗎?知道中原因為你的不作為,死了多少原本可以立下赫赫戰功的將士嗎?」
小獸王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不考慮這些事情,我不想再重複一遍,我對中原,著實沒有感情,你大可不必將我當成一個什麼所謂的中原人,所以我也沒有義務盡你們所謂的赤膽忠心。」
她眉目之間有了些厭倦之色,揮了揮手,道:「若非見你也算是世間一等一的奇女子,我何必與你多費這些口舌,又何必辛辛苦苦冒著這麼大的風險救你性命。」
裹在獸皮中的女子沉默了片刻,眼中寒冰未散,卻終究將頭扭向一邊,有些生硬地說了一句:「多謝。」
小獸王也不再言語,沙洞中又陷入了一片寂靜。
洞中不知日夜輪轉,小獸王開始還計算著時日,只是到了後面,卻也開始懶得管這些事情。裹在獸皮里的姑娘氣色一天好過一天,靜脈中滯澀許久的內力也終於開始流轉了起來。每每運功,洞內總是會漸漸冰寒起來。
直到某一日,她終於站起身來,離開了那破破爛爛的獸皮,換上了自己那一身遠比獸皮更為破爛的紫黑色衣裙。
握著這些時日來一直擺在自己腳邊的長槍,她深吸了一口氣,看向小獸王,平靜地說:「就此別過。」
小獸王皺眉,道:「毫不理智。此處是大漠深處,你雖然已經可以運轉內力,但僅僅是剛剛能站身來便要離開,與求死何異?我辛辛苦苦救活你,可不是就讓你這麼在大漠中再次悄無聲息地死去的。」
女子淡然笑道:「我雖然要乾的一直都是在中原百姓眼裡足以被稱為大逆不道的事情,可終究還算是中原人。而你雖然是中原人,但如今是蠻人夏王朝的命官,我自然不可欠你太多。」
小獸王的眉頭皺的更深了一些,道:「你已經欠我一條命了,難道還怕再多欠一些嗎?」
女子淡笑道:「一條命好還,再多就真的還不了了。」
小獸王唯有沉默。
「但還煩勞小獸王操控那些螞蟻,將此洞開個口子。我如今還未有什麼力氣,硬闖出去,總會讓我們兩人都顯得狼狽。所以不如小獸王你主動一些?」
小獸王嘆了一口氣。她突然發現自己這些時日中嘆過的氣可能要比自己一輩子嘆過的氣都多。
「當真要去尋死?」
「當真要去。」
「那好吧,我放你去便是。」
隨著幾聲幾乎聽不到的沙粒摩擦的聲響,沙洞上方開出了一個半丈左右的孔徑。
女子深吸一口氣,運轉渾身經脈之中積攢不多的內力,在心中默默說了一聲多謝,提著已經陪伴了自己許多年的長槍,飛身躍了出去。
竟是一個夜晚。
她抬頭向天上看去,已是許久未見的開闊與朗徹。眾星在夜幕里各自閃爍,竟將整個夜空都映照的不那麼深沉了起來。
她貪婪著吸著仍舊殘留著白天暴晒后餘熱的空氣,微微張開雙臂,彷彿是在擁抱這世間為數不多的美好。
過了一會兒,她漸漸從這個狀態里退了出來,開始調整自己的心態,用以面對接下來的大漠跋涉。
然後她低下了頭,視線從夜空里轉到了自己的身前。
於是她看到了那一大一小的兩道青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