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侯嬴重一言
十一月廿一,適逢冬至。今天本來是漢代的一個重要的節日,二人理應是要留在府中的,但該辦的事情不能拖,阿綾約上霸陵城裡的醫生,兩人繼續去探視城北的那位遊俠的父親。時間離臘月又近了一些,一些淅淅瀝瀝的冰雨在天中下著。
「要凍死人啰,要凍死人啰。」見車蓋外面落起雨,繆叔條件反射地吁起氣來。
冬天的雨原來也有一點韻味,但是現在不是現代,大多數人擔負不起任何取暖設備,甚至相當一部分人連家也沒有。這使得冬雨完全失卻了它的詩意。天依蹙眉看著軒外的雨線,感到一陣愁然。
不知道今次去老頭子家裡,他的病情能否全愈,他家是否每日定時定量地給他用熱食、燒熱柴、洗熱澡。
不一會兒,繆叔就把車開到了柴門外,幾人叩開院門,走將進去。從居家開門的小兒子的臉上,來客可以得知,這幾天他的父親過得不錯。這讓天依心中提著的心放了下來。
老漢並未在室內烤火,而是拿著一把斧斤,在柴房裡劈著柴,準備做今天的日用。
「小兄弟,你也不去幫幫父親?」樂正綾問那位開門的小伙。
「在幫,方才在幫呢!」
聽聞是霸陵城內的兩個好心夫人來了,老頭停了手中的活計,也走過來向二人問安。
「老伯,您這身體挺康健了呀!」樂正綾把住他的手。
「是啊,這不,都能幹活了。」
「幹活還是要小心一點,今恰又下著雨,不要再著涼了。」樂正綾提醒他,「醫人的話要聽的。」
「知道,知道。夫人。」那老頭笑呵呵地說。
看著這個小老頭身體恢復得很徹底,完全沒有一開始腹脹不瀉的危險,天依也放鬆了一些。
「您的大兒子在外面,知道您病癒了么?」樂正綾又問道。
「想是知道了。」老漢說,「前日差不多好的時候就給他修了一封信,托到那邊辦事的人送去。現在他想是也知道了。」
「大兒子知道了就好。兒行千里,他一個人在外面,聽聞父親的安危,想是也寄懷的。」
「咳,他能記得老夫,每月捎點信來,自己沒死在那個地方,都不錯了!」
天依心說正是大兒子在西鄉告訴她們父親的重病,她們才好過來診救。但是這事不能明說。不管怎麼樣,她們明天可以放放心心地去西鄉一趟,問心無愧地面對那一班人了。
今天無事,在問候了這位生病的老人家后,樂正綾又帶著天依到市上逛了一圈,聊以散心。畢竟明天她們要走進西鄉,同遊俠們正式開始商量她們的訴求的時候,有很多事就是不能回頭的了。街上亦沒有什麼可以看的,她們便早早地回了府,在同北院的居民們歡度佳節之餘,樂正綾開始同天依規劃之後幾天的事宜。
時間轉過一天,廿二日,二人的身影再度出現在了西鄉市南聚遠處。今天的情況和上回來時又有不同——還沒等到水店,遙遠的聚門口就蹲著兩個人,身上背著劍,合打著一把破油傘,在小雨當中觀察。他們正是阿綾和天依上兩回見過的遊俠。見到兩個女子又重新出現了,其中一個站起來,走向水店彙報去。
他們這是在等待戈多呢。或許他們的等待也和戈戈迪迪一樣持續了兩三天,或許在漫長而荒涼的等待中他們也暫時將自己迷失進了等待的活動本身,忘記了要等的人是誰、要做什麼。不過幸好等待在今日結束了。
那留守的遊俠走上前來,向兩個人稟手道:
「二位鄭姑娘!」
「您好。」
「這店內外等了你們一天了,老彭說你們一定還會來的,就留人每日在聚口看哨。他說得果然不錯。」
「彭大俠是老練的。」樂正綾點頭,「不過為何要在聚門口等我們呢?」
「鄭姑娘,咱們先入水店話事。」
「好。」
洛綾兩人跟著那個小俠走進聚中。在經典的水店門口,她們還不及進去,裡面的人就簇擁出來,擠不出來的也躲在窗戶邊,朝她們吹著口哨。十一月來她們三次到水店,可以說每次抵達門外,她們所受到的接待都更高一些。
那個姓彭的劍客站在店裡的眾主客之前,在他身邊的還有曾想攔截二人的老王等數人。當然,那個父親蒙了恩惠的俠客就立在老彭一側。他一見到兩位豪爽大方的女俠,就撲上去,在阿綾面前叩倒,跟她說著祝福感激的話,只是臉上涕泗橫流,語音也被泣聲遮攔住了。
在場圍觀的人們也戚戚焉。
「兄弟,起來。這事都結束了。」樂正綾上前攙扶他,「乃翁已經沒事了。」
那人仍然是口齒模糊地不停感謝著她們救父親命的恩。阿彭帶著人上去多次扶他,好幾分鐘才把他扶起來。好抬歹抬地把這個情緒失控的青年扛下去休息以後,劍客舉首,看向雨中打傘立著的二人:
「姑娘們,請入室來。」
圍觀的人群為她們讓出了一條道。有個看熱鬧的小孩子避讓不及,差點摔了一跤。天依跟著阿綾走進低矮的水房裡,發現正中央的那一桌沒有人坐。上面是幾個被擦得乾乾淨淨的碗。有幾個人擦完碗,退到一旁,恭恭敬敬地請她們入座。
「昨天等二位姑娘沒有等到,真是可惜——昨天過冬至,聚上熱熱鬧鬧的,你們要來,多好!不過今天來了也好。剛才六弟過來通報說到了,小子同老闆有約在前,等你們來了,兄弟幾個湊了錢,讓老闆出最好的菜招待。」
「這就不必了。大家都是緊巴過日子的人,錢要用在正道上,哪能出這些。」樂正綾向他搖手,表示她們不用吃這頓飯。
「兄弟們的心意,錢也是兄弟們的錢,你二人就坐定吃吧!」
反覆推脫不得,阿綾和天依只能在桌前坐定,其他幾個俠客的首領,合著父親大病初癒的那位方才哭得意識不明的俠客,也陪著她們坐下,準備開今日的宴會。
這場簡陋宴會的菜品也帶著遊俠們最後的小心思——阿彭仍然是有些顧慮,目前的兩人到底是不是高門大戶出來冒險的女兒。雖然各種表現都傾向於她們就是有門路來錢的俠客,但是兄弟們之間難免還是有這個猜測。這水店並不是什麼高級的場合,店主亦是粗人,粗人做粗飯,若她們是大戶小姐,絕對是吃不慣的。
過了一會兒,幾碗粟飯合著臭肉被端了上來。臭肉是這個時代底層美食的一種,先將肉埋在土中放臭,再挖出來吃,往好了說,是臭香臭香的;往不好了說,聞起來臭,吃起來也臭。那人就活成了食腐動物了。
兩個人到漢代以來基本上什麼都吃過,也過過缺糧斷水的日子,阿綾過過的尤多。她同此饌一打照面,全然不多想,夾起一塊臭肉,合著粟飯就往嘴裡塞。天依也不怠慢。
坐在一旁的老王原先篤定二人不會吃這麼糙腐的食物,絕對是個千金,現在一看,他也傻了眼。雖然兩個人能夠用金錢的手段擺平好多事情,但她們的生活好像並沒有很體面,至少是在這西鄉聚中。
到這個情況,縱使她們確實是哪個闊人家的女兒,也無所謂了。天底下找不出幾個能吃苦的闊人,人家勤儉至此,給鄉人和兄弟們辦了這好些事,自己若要圖什麼,恐怕老天爺也不答應,屆時要降災的。
「慢點吃,慢點吃。」姓彭的劍客向她們抬手示意,「肉還有呢,不差這幾塊。」
這一關結束后,店中的人馬上端上了正常的熏肉給她們進用。這些都是他們合金讓老闆破費的,本來要好好請這兩位姑娘吃喝。畢竟許多人都受過她們或大或小的幫助。
「來,一起吃啊。」阿彭招呼圍觀的其他人也坐下來,「莫光看著。」
這個水店中的小宴雖然同二人參與過的其他宴會相比都屬不入流者,但它畢竟是俠客們能為招待她們而湊出的最好的配置。不僅有肉,還有點使用珍貴的糧食釀造出來的酒,可供小酌。
那個父親剛被治癒的青年看著面前大快朵頤的兩人,嘴唇微動,許久,問她們:
「這些日來一直是鄭姑娘幫我們解難,鄭姑娘自己可有難需要解?」
「這兩位手眼廣大,怎麼會有難呢?」別人笑話他。
聽到這個問題,樂正綾把羹碗放下,將嘴裡的熏肉片一口咽入腹中,道:
「還真是有,正是這幾日遇到的,亦需要請幾位兄弟合夥幫忙的。」
「這幾日遇到的?」俠客們面面相覷,「是來西鄉的時候遇到的么?」
「可以這麼說吧。」
大家都看向自己的首領。阿彭只是放下筷子,整理了一下雙袖,未幾,才問:
「你們這前幾日遇到的難處,是要在這兒說,還是要在外面說的?」
「要在外面說。」
阿彭的食指在臉上摩擦了一陣。又過了一陣,他他伸出右手,請兩人先用完這一頓飯。
「先吃。」
不適合在水店裡當著客人主人說而需要在外面說的,便是大事了。要麼是關乎錢,要麼是關乎命。遊俠的首領並沒有拒絕她們,而是請她們先用完這頓餐,說明他們對回應阿綾宣稱的難處並不是很拒絕,事情或許可以做。不過這個「先吃」包含的信息量不止有「可以做」,還有「可能不能做」。具體做不做,得等她們到村外的雨中去商量。
兩人便快快地吃完了這頓筵席,乾淨利落地跟著幾個首領離開了水店。幾個俠客中輩分比較小的為她們打起傘,兩人一把,走進聚外的小樹林。
樹林的雨勢稍微小一點。由於關內溫和的氣候,冬季的常綠林還不少。在一棵高大雄偉的古樹下,幾人靠著樹榦,開始探討店中不能說的內容。幾名小弟散到各個方向去偵查可能的危險。
「你們遇到什麼難了?」彭姓劍客問道。
「是呀。鄭姑娘,就算有什麼難,兄弟捨身也會……」那逢了二人幫助的遊俠也說。
老彭和樂正綾都抬手止住他的這些話。
「不需要捨身。」樂正綾抱著臂,「我們前幾日遇見了一個十惡不赦的人,這幾日正在綢繆……」
說畢,她向喉嚨里吸氣,發出一個呲的聲音,用手刀在脖子上畫了一劃。
「兩位姑娘要殺人?」
「我們從來不輕易殺人。」樂正綾說,「但是他在,我們在西鄉就活不下去,而且會有很多人在那邊活不下去。」
「聽起來要麼是匪,要麼是吏。」老彭道。
「是吏。」樂正綾合手,「需要我同兄弟說一說他是怎麼十惡不赦的么?」
「他都做了什麼?」
「彭兄有女兒么?」
「沒有,不過有些弟兄家裡有妹妹、侄女之屬,怎麼了?」
「我們一般在路上遇見幼女,是什麼想法?」
聽聞這個,其他聽著話的遊俠忽然都塞口了。阿彭張開嘴,但是又沒開口說話。過了好一會兒,他復問道:
「我沒猜錯吧?」
「彭兄猜的是什麼?」
「那胥吏向幼女下手?」
「不是下手,是下豎。」
「下豎!?豎!豎子!」旁邊的遊俠張口就罵,「這也算做人?」
「前幾日我們從西鄉回去的時候,路上遇見一位逃難出來的小女兒,才十歲出頭,是從西鄉附近修渠的工地逃出來的。我們問她,為什麼有粥有火的,要逃啊?她說,那場吏要污辱她。之後我們又打聽她的家人,發現她家人也在工地上,那吏也姦汙了她,為了瞞住消息,把她父母也活埋了。我們兩人知道這個消息,撿得一條命來,差點也成了彼刀下的鬼徒。」
「還不只是一個惡吏,那場地上都是護著他的。」阿彭眯起眼,「不過也是常事。看來兩位姑娘在這附近要繞著那路走。」
「那妹妹還在工地上么?」另一位俠客問道。
「這個放心,我們在來之前已冒死到工地中將她竊走了,託了人撫養。兩個小孩都有了家。」樂正綾繼續道,「可是我們無力剷除惡吏。那個惡吏不剷除,恐怕工地上好看一點的幼女都要受了他的毒害。」
「媽的。」有人的情緒被調動起來,「所以兩位姑娘,就是在這件事上,需要我們幫忙出力?」
「可以這麼說吧。」
「鄭姑娘所言屬實?」
「所言非虛,可以查證。」樂正綾拍了拍胸脯。俠客們當然不可能真的去查證,因為他們也不敢進工地。
阿彭有點游移。
「大哥如果不相信,那也無有辦法。」阿綾聳了聳肩,「我們還是會去行刺殺之事。以我們之力,或許也能夠成功,無非是人手少了點。」
幾人面面相覷。這時,那位受幫助的遊俠開了口:
「老彭、二哥,這個忙你們可以不幫,我去吧。」
「四弟,你要去?」
「去殺吏,兩個人,太危險!」那四弟說,「又是兩個女子。就算身懷利器,有技擊之術,可殺吏可不全靠這兩者!得有籌劃的、有盯梢的、有引誘的,還要善後的。」
「這也是我猶豫所在。」阿彭點頭同意,「是啊,若是你們犯險去,絕對是要出事的。」
他的下一句話沒有說出來。兩人知道他隱藏的下一句話是,可是他們又無法相信洛綾兩人的所言是否真實,那吏是否真是惡不可赦,不敢貿然前去。
「大哥二哥可以不去。可我若是不去,豈不是坐看恩人送命去了么!」那四弟又說,「就算鄭姑娘說的那個吏是個不常見的好人,但已受這個私情,我也應該去幫個忙。何況,那些官兒到底是什麼樣子,我們又不是不知道!」
「阿四,你要過去,那我們也就都得過去,那我們就能策劃一盤完妙的局子,保證滴水不漏。」阿彭對他說,「可我實在拿不准她們到底從何處而來,要做什麼事。你可想好了。」
「我已想好了。」那四弟道,「前日接到家中來書的時候,我就向大哥下過諾言,說是鄭姑娘再回來西鄉的時候,想要什麼回報,我都應了。不論她是誰。這言一下,我再懷疑躑躅,也得硬著頭皮去做。大哥如果信不過,就讓四弟孤身去吧。」
「四兄,真不愧是重義氣的大俠。」天依向他躬揖,「彭大俠,我二人絕非你們所懷疑的那種來由,這點我和大姊都是能敲著腦袋說的。四兄這麼重義,待這件險事成了,我們也會給四兄夠當的回報,作為四兄支援我們懲惡的酬謝。」
「罷!」阿彭一拍腦袋,「今日我也相信鄭姑娘。不過在哪兒殺、怎麼殺,得細細商議。我們先去避個雨,到那邊詳談。」
天依不知道這個劍客的首領是出於和他兄弟的團結,還是出於她口中的那句「懲惡的酬謝」而拍的腦袋。不過「季布無二諾,侯嬴重一言」的風格在老四身上體現得真的很鮮活。阿綾撬動了老四,光憑藉老四,也能夠撬動這一大幫子人,大家一塊做事情。那麼好好整頓各工地上吏治的辦法也就可期了。
——第五節完——
——第四十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