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全部計劃
這場綿長的冬雨暫時沒有停下來的跡象。再枝繁葉茂的常綠林也抵不住長時間雨水的滲透。為了身體和良好的談話環境,俠客們帶著洛綾二人走進了另一個藏身處。天依相信這種方便安全的藏身處,他們幾天能換上好幾個。
「對了,你們去搬點柴。我去找火引。」老王對她們說。這種吩咐讓天依感到安全了一些,說明老王也漸漸沒有對她們見外了。
此所雖然地方不同,但也有一間小木棚,裡面有個火坑。將檐下的乾柴搬入坑后,老王和其他幾個兄弟用著最原始的生活技術,好一會兒,從坑裡生出一些煙,隨後火勢才逐漸擴大。
「好,」阿彭在火旁的泥間坐下,用手烤著火,「來一起烤啊——現在可以好好地談了。」
「嗯。」樂正綾有些不輕鬆地坐下來。雖然已經做了好幾日的心理準備,但是現在真的要同別人策劃一場殺人案,她反倒踟躕了一些。畢竟這件事若是要成,未來幾天將會有一個人的死同自己直接相關——或許那人還正是自己或者天依手刃的。
但是就如她剛才對老彭宣稱的,他如果不死,她們在工地附近就活不下去,而且會有很多人在那邊活不下去。他會利用當前的勢力,有一點是一點的官秩,去尋找更多的可下手的對象,若遇到抵抗就對她家人動手。那片工地上會多出許多非正常死亡的事件,會有很多埋在土壤下的不明不白失蹤的人,就同她穿越前聽說的操場地基一樣。時勢沒有更好的辦法,那位惡吏的死,將比他活著做出的貢獻還大,救下的人還多。
「真臨了這事,姑娘也心事重重。能看得出來你們二位有是有技藝,但是平時是不太常用。」阿彭讀出了她臉上的表情,「不過既然像你那樣說的,人總是要為自己的安危著想。若不殺了他,你們就有被追殺的風險,除非你們今後再不來西鄉了。」
樂正綾不語。在這一剎那,天依代她說了一句:
「就算不需來西鄉也可以安全地過,我們也要為尚存的以及死了的被害人報仇。」
她說的這句話也更多並不是對俠客們說的,而是對自己說的。在計劃開始之前,兩人都在做著忐忑的心理建設。
「小鄭說得對。且既然選擇了俠行,那總是要有第一次的。」四弟從勇氣上勸導她們。
柴火又燒了一陣。樂正綾沒有猶豫太久,等雨勢再次驟然擴大一些,她迅速地從口中冷冷地吐出一個字:
「干。」
「決心一下,我就跟著大姊干。」天依也馬上按住桌子,把它拍響,表示贊成阿綾的主意。
「妹妹挺有勇氣的。」有俠客對她道。
「大姊定主意的時候,小妹不含糊。」
「好。」俠客中的四弟也迅速拍了一下桌子。既然兩姐妹下定決心要剷除這叢惡草,他也奉陪到底。見到四弟對她們決意的回應,受著荷爾蒙的驅使,其他繞桌而坐的遊俠紛紛拍了案。天依數了數,拍案的次數竟然有十二次。這意味著除了自己和四弟以外,有十位遊俠拍板參與阿綾對那個強姦犯的謀殺。這已經不算是謀殺了,這麼多的人力,足以完成一場對他的絞殺,或者說圍剿,或者說鎮壓。
「多謝列位壯士!」她和阿綾起身離位,面向剛才拍桌的眾人,伏跪在地,再拜稽首,叩了十一次。和前年向趙府和君主權威的跪拜不同,天依今日感到自己雖然跪在地上,脊椎卻有些發硬。她的心砰砰地跳著,並不是由於恐懼,而是出於一種刺激——危險澎湃的刺激。
她的腦海里浮現出許多曾經聽過的歌曲來。從《神聖的戰爭》到《遠東遊擊隊之歌》,這些樂章和歌詞縈繞在她的腦中,組成了一支雜糅間斷的混奏。
樂正綾的眼角有些模糊。這些日子來她在遊俠們的面前從未展露過猶豫和怯懦的態度,但是剛才不一樣了。在方才那個當兒,天依像她們先前一塊做過的一切大決定一樣,及時地在自己和遊俠們面前推了一把,將她們討論已久的計劃從未決一把推向了已決。發弓沒有回頭箭,從這一秒開始,她的腦子裡只能想一想如何同十個人一塊克服工地上的公敵了。
天依也理了理自己鬢角凌亂的頭髮,努了努嘴,準備和新組成的夥伴們開始正式的討論。
「他在工地上是做什麼吏?」遊俠們首先問道。
「我們從那兩小姐妹處了解過,他是負責分撥食物的,就是每天拿到了口糧,散給貧民。一般的流民在工地上分不到多少食糧,估計是重重扣過了的。當然,除了他以外還有另外四位吏做這個事情。畢竟是千人的場地。」樂正綾給出她知道的信息。
「管糧的。」阿彭烤著火,「工地上管糧的,他出去么?如果他出去,我們就好辦。如果他不出去,我們就得想辦法把他引出來。」
「各位大俠冬日裡見過給工地運糧的車隊么?」樂正綾問在場的人們。
「見是見過,但是在大隊中負責轉運的恐怕不是分撥食物的,而且渠就算在那隊伍中,我們要殺他也得劫糧隊,這太危險了。有兵呢!」
「那我們就只能想個辦法,把他引出來。」阿彭交叉著手,「可是他如何出來?也沒有其他事,一整天待在那場地上。」
關於如何將工地內的官吏引出來,眾人犯了難。而且為了安全起見,還只能把他一個人引出,而不能帶著其他人。
「那兩個小妹妹知道他的一些習慣么?」遊俠們繼續問道,「若是有時常出工地的習慣,那是更好。」
「習慣么,我想想。」樂正綾點了點額頭,「有一些在外面做的事,譬如他侵凌那個妹妹的時候,兵卒是不跟著的,而且是夜間,也屏開了人跡。是在渠場東邊那片小樹林中。不過離工地範圍不遠,百丈不到。」
「真會找地方。」有俠客輕笑了一聲。
「但是我估計現在他短時間內不會繼續這麼行惡。畢竟兩個受害的活著跑走了,他的事可能會事發。我如果是他,我短時間內不會再拉人夜間出去。」天依補充了這個要素。
天依這一說話,氣氛再次沉默了下來。
「那能怎麼辦呢?」那俠中的四弟晃著身子,叨咕著。
「他就算不拉人夜間出去,也難說他夜間沒有那個想法。」過了一陣,老王開了口,「畢竟二位姑娘,你們都不是男的,不懂男子的習性。既然鄭小妹說他連幼兒都下得去手,想必是好色極也。這好色之徒離了色,他生活如何?」
「反正我們兄弟幾個常在市上有相好的。」阿彭試著從這一點切入,「我想的是,這個人欲要麼是他自己解決——自己解決當然也不能在有人的地方;要麼是他在工地上仍是難耐,又找一個人,不論大小,那也不會在工地里;要麼是離開工地去城裡或附近的鄉村一趟。無論他用哪種法子來紓解,我們都能鑽到空子,在出工地的道路或者東邊樹林那一塊截擊他。」
「人的色膽真的能把自己往死路上逼?聽起來有點不可思議。」天依對此思路有些懷疑。
周遭的俠客聽了她的話,都哈哈笑了起來。看來他們對此的答案是肯定的。
見著這幫人的笑臉,天依忽然想起來自己曾聽說的某地近百年前的故事。當地有一位游擊隊的高級幹部,平時活動秘密,卻在村裡談了一位相好。冬天,下了雪,他到那相好家裡約會,喝的一醉方休,結果相好卻私自報了警。他便是這麼被抓走就義的。
仔細想一想,人活在世上畢竟也是圍繞著各方面的慾望,只不過有些是動物的,有些是精神的。結合自己穿越以來的經歷、道聽途說的故事,從陳皇後到莫子成,恐怕遊俠們對人類慾望所能達成的善和惡的正視和重視,並不屬空口白牙、隨便開的葷腔。
「這樣他能自己出來固然更好,可是太依賴他自己的動作。不過除了這個,還有其他的把他孤身引出來的法子么?」樂正綾用中指抵著下巴。
「用我們做誘餌的話是可以的。如果我們大搖大擺地出現在路中,他或許會帶著兵追出來。」天依說,「但是兵追出來,意味著兄弟們要面臨的是有警備的敵人,擊殺的條件不好。」
眾人都抱著手中的刀,表示這確實是一個難題。
「對了,他夜間就住在那,也不回家?」
「夜間是住在那的。」
話音剛落,天依忽然想起來什麼:「對了,我忘了這茬,他的家肯定不在工地上,沒誰見過修渠的地方就是渠吏的家門口的。而且他那個級別是可以休假的。」
「小妹的意思是,我們可以在他休沐的時候,趁他走在道上,把他斫了?」
「不錯。」天依右手握住左臂,來回地摩擦,「不過……這樣也慘了點。畢竟是在回家的時候,人最放鬆的時候,被我們砍了。」
「這樣人死後會有怨氣的,到時候作鬼在我們這邊遊盪,可就不好受了。」俠客中有人說道。
「現在就不要想它。他回家的時候身死,就要化為厲鬼,那被他所害的女孩父母早就化為怨靈,將他厲斃了。」老彭擺起手,在空中揮了一下,彷彿把這個問題拋到了天外。
「這世上,有聽說過被奸人害死的,為官吏迫死的,遭豪強逼死的,就是沒聽說過幾個被厲鬼引死的。」天依也跟他做工作——其實是給自己做工作,「這麼看,人是比鬼神要可畏多了。」
「鄭小妹,你有這樣的道理……」聽了她這三個排比句,這三句話還挺有道理,在場敬畏鬼神的遊俠忽然感覺有一些既往的想法遭遇衝擊的感覺。
「就算有了鬼神,這種到處害人、手上背著無辜人命的奸人,泰山府君也好,太一神也好,都不會坐看它繼續化為惡鬼在人間為禍。」天依繼續打氣。從無神論到有神論,她在兩方面都提供了比較妥當的解釋,為眾人緩解壓力。只不過她自己內心還是更希望大家能夠討論出一條更好的,能夠在他不需要回去享天倫之樂、同家人團圓時明明白白地清算他的罪行的辦法。雖然這種願望在外人中聽起來很可笑。
就算說慈不掌兵,對付一個已經突破人類道德底線,並且已經事實地殺過幾個人的惡棍沒必要這麼寬容,就應該讓他享受同家人生離死別的對當的痛苦,但是這一切心理準備,理性地想是很容易想通的,感性上要大方地接受,仍然不是那麼簡單。當然,這份軟弱不能在眾多遊俠面前表現得很強。所以她一直在給現場的其他人注入本來面向自己內心的疏導信息。
「既然是殺了別人的家人,那自己在去見家人的路上被殺,也算是他自己找的罪。」阿彭最終給這個方法在道德上的可行性下了一個斷言。
「或許不是出去休假呢,而是外出完才回來。畢竟昨天冬至,他可能回家過節。」四弟幫襯道,「若是見完家人再回來,我們再打他,也好一點。」
「但他這幾天敢自己出來么?既然同兩個女賊結下了絆子,說不定在路上有危險。可能他這些天休了假是不回去的。」有人提出了這個看法。
兩個海國人心裡其實清楚,這個動機不存在。因為在工地派遣追兵追殺二人的過程中,場上的官吏已經知道車隊自長安城門大搖大擺地進了城。這已向工地上的官吏說明兩人並非冒穿公乘夫人衣服而來騙拐人口的女賊,也非關內的小腳色,至少在長安有地方落腳。這樣他首先要考慮的便不是被盜賊截殺的風險,而是來自長安的拘捕他們的風險,甚至他或許會為了避難特意逃遁回家中,杜門暫閉。
不過二人不能將此消息告訴給遊俠們,這樣等於直接宣稱她們就是長安裏手眼通天的某個人物。這不方便。
「他到底要不要跑,做什麼動作,我們都可以先監視著。我們十來個人手,可以埋伏在工地附近,掌握他的動向。」樂正綾總結說,「倘若他想要休假,我們就在路上截擊他;如果他夜間會出現在工地附近,我們就選一個夜晚行動。」
「嗯。兩位姑娘做誘餌主動誘人出來就算了,太危險。可以先監察著,東西南北各派一個人看守,然後剩下的人在出入渠場的主路兩邊,沒人的轉角處埋伏好,再分幾個弟兄偵查路前路后是否有來兵。只要他出來,不論他是以什麼理由,我們都衝上去,將他捕殺,就行了。倘若他在休假以外,夜晚還出渠場的話,那就更好。我們在夜中好辦事。」阿彭敲定了規劃。
「就是這樣。」眾人紛紛說。
接著,這位遊俠的首領開始分配人手。這是他自己所熟悉的——手下的每個兄弟,他們的性格和特點如何,最勝任哪種任務,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在布下大網時,唯二他拿不準的變數便是兩個女俠的能力應該勝任哪種位置。
「兩位姑娘,你們擅長什麼?」他身邊的老王問她們。
「我兩姊妹都長於夜視。同時,還長於奔走。」
「你們夜晚能看到東西?」
「能看到更多東西。」樂正綾介紹道。當然,這是穿越過來的現代人所具有的兩個能力。
「還能走步?」
「嗯。」
「格鬥上,你們二姊妹如何?」
「我技擊強一些,亦曾以刃同人拚命。妹妹尚可。」
說畢,樂正綾將她手臂上的傷疤向火邊的人們展示出來。
「兩年的刀傷,幸好不深,也未惡化。」阿彭咂了咂嘴,「還有一條。姑娘真是比我的很多小兄弟都……」
「幸而未死。」阿綾揚起嘴來,笑了笑。這幾條傷疤徹底打消了在場的人對她們俠客身份的質疑。
「還是個全面手。」阿彭肅然,「兩位女俠,我還真不知道把你們放在哪裡。」
「我們哪兒都能去。」
「你們想親自手刃那個仇敵么?」
「這個聽阿兄的安排。」
「這樣,兩位姊妹就在路邊吧,同我待一塊。這樣也安全一些。我們的哨探分在四邊,他若是當夜會出來到渠場旁邊自瀆或者做其他事,說明他接下來幾天也會出來,二位姐妹和我就到那邊去埋伏。至於休息,你們可以上下半夜輪換。到白天,如果有餘力,你們又可以來監視道路。我自己是隱隱有點猜,八成可以在那逮到他。」
「如果那夜他在對人施虐,或者夥同別人做壞事,不用呼我們過來,在場的兄弟就可以將他手刃。」樂正綾支起手。
「明白。」阿彭低頭,「要麼這樣吧,我們再往那小娃出事的地方派兩個兄弟,這樣他若做姑娘說的那種事,他們就可以直接解決了。」
「這個主意不錯。」樂正綾點頭,「就按此分配吧。」
目標可能的動機、會出現的地方、人手的安排都順利地布置了下去。規劃初定后,洛綾二人的心終是沉了下來。不管自己情緒上再怎麼沒準備好,那名淫吏的喪鐘也已經敲響,他的人生正式轉換為了死刑犯的人生,進入了倒計時。事已至此,阿綾不再打算在未來一星期內想對他留有更多的寬恕。審判了那人,她和天依會將流言散布出去,好在陳倉草原上的測日都尉返京、自己進入未央宮參與測繪評估前,推動流民待遇問題的解決。
——第一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