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暴風雨前
在計劃布局的最後,遊俠的首領向兩個女俠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那個惡吏相貌何如?」
老彭如是問道。
天依按著李迎和李逆對那壞人的描述,向遊俠們報告,表示那小吏今年三十許歲,身高七尺三寸,微胖,鬢角的鬍鬚留到下巴上,人中上的鬍鬚也不短,眼窩比較深、比較大,鼻子是塌的,鼻頭有些紅,髮髻有些長、有些亂,脖子向左邊略歪,除了這些以外,他的聲音很尖銳,像一頭吃腐食的老鷹……
眾人紛紛將這些體貌特徵仔仔細細地記進腦海。
「他是怎麼微胖的?工地上的小吏,無論如何也不會微胖吧。」四弟問道。
「管糧的。」有人重複提醒他。看來老四剛才將這重身份忘了。
「啊,原來如此。」他的眼中擠出一絲冷酷來。天依不知道他具體的想法,不過如果換自己的父親受著病痛的折磨,只需要一點熱食就能病癒,而身邊人說有官吏憑著自己的職權飽食終日的話,她也會露出這個眼色的。
「那鄭姑娘,兄弟們準備準備,今日下午就到那工地附近埋伏?」阿彭問樂正綾。
樂正綾想到在開始同遊俠們合作鋤奸之前,自己和天依還是得做點準備工作,她便向俠客中的首領申請今日暫離。
「大俠,今日盯梢可由你們先行,我們今日得先出去,有一些自己的事還未處理完。而且兄弟們竟日待在寒天中的話,衣衫是個問題。大概明早我們會將十來件冬衣送到這裡,大家各自拿了,穿上,就更好做事了。」
老彭對阿綾的這個申請有點感到突然。難不成她們想借恩惠讓自己的弟兄們在渠場外空擺一陣,然後她們作為卧底帶著兵吏殺到?不過那樣的話,她們怎麼不想辦法讓遊俠們聚在一塊,或者不挑前幾日、今日下手呢?
「若大俠信不過,我或者小妹,任意一人可以留下來。以配合今日的監視。」樂正綾又說。
見此二人在種種行為和言詞上實在是不像資深潛伏的間細,且聽聞鄭姓姐妹還要為弟兄們籌備冬衣,他便將心沉了下來,應許二人今天出去,他們弟兄先偵查渠場附近,找個既好又不受風受涼的蹲位埋伏下來,她們明天再參與。
「不過如果今天在道邊看到他出來或者回去,今天弟兄們就得把他殺掉,明日你們來認屍便可。否則機會就失卻了。他就算休冬至沐,總也不至於拖個三天才回工地。」
「那就麻煩彭大俠、王大俠了。」
「好了,時候也不早了,我們過去看看地形吧。」阿彭對身邊的老王說。
藏身處所有的遊俠都起了身,預備走山路往那修渠的工地附近而去。兩人在屋外拜別了他們,見天光不早了,也走向同繆叔約定的地點。按在府中的計算,她們今日會在西鄉南聚待一上午,所以繆叔午後就可以接她們回去。
在回到趙府後,二人首先拜謁了這兩日正好閑暇的從驃侯,向他詢問測日都尉的事。
「什麼時候回來?」趙破奴有點笑意,「你們是有啥事么?」
「冬日實在是閑的沒事,我們兩人想到外面關中去玩一玩,玩到哪是哪。」天依對從驃侯道,「不會離開霸陵太遠的,君侯放心。」
「冬日賊多。」趙破奴搖搖頭,「要春日出去倒還行。當然,不考慮安危,測日都尉估計是要十二月才能抵京。」
「我二人亦不走遠,就在霸陵這四周逛一逛,晚上就住亭里,或者找個逆旅。」
「還是派個車隊、派點兵掩護你們。白日也有盜賊,要真遇上了,不是那麼好對付的。」
「這樣也可以。」樂正綾說道。這樣雖然麻煩一點,但是能降低從驃侯的懷疑即可,而且路上也有解決辦法。他們要同府兵們一塊出去的話,就安排他們到就近的亭去休整,自己和天依再同繆叔坐車出去,在山岡上換好衣服出來,繆叔返回去告知府兵們兩位夫人已尋好住處了便成。
反正冬日沒有另外的事項需要勞煩通書什做,且出行既有府兵跟隨,兩人又是在軍中操練過技藝的,從驃侯便通過了她們的請求。不過出於保護兩個海國夫人的考量,他說要給二人派更多的護兵,從一個伍增加到一個什。
「君侯,我們冬日出去也是僅有三五人伴隨左右,從未出過什麼風險。那一個什使君還是留作防盜等他用。」
「這次你們不回府上,給你們配多一些兵士,能夠防患於未然。」趙破奴仍那樣說,「我先前不給你們配是我不知道,你們自己出去的。現在我知道了,得多配衛率。」
二人只能接受從驃侯的安排。這也是件好事,將來再在關中到處跑的時候,至少明面上能夠安全許多。從驃侯也沒有對她們如何率領和安置這些士兵做硬性的要求,沒有一定要求衛隊跟著人。中間還是留有很多操作的餘地的。
「敬謝君侯。」洛綾兩人向趙破奴再致禮。
「你們什麼時候出去?」
「明日早晨,大概辰時。」
「那我點了人以後,明日辰時讓他們在府門口接應你們。」趙破奴咳嗽了兩聲,「原先朝廷對他們的指令是到冬至后即撤離,測日都尉今天估計就從草原上撤下了,不過他們要在陳倉修整以後返京,大概又要花個四五天。」
阿綾在心中默默地盤算了一下。大概還真是至遲一周后,他們能夠回到長安——這個至遲包括他們在路上和長安休息停頓的時間。如果遊俠們的計劃不遇到特殊情況,她們的時間是夠用的。
拜別了從驃侯,順利向他告知了她們未來幾天不在趙府的情況,二人回到了自己的所居。她們今天要做的事情並不止於此——光在霸陵的一處工地上法辦一名官吏並不會讓恐怖擴散得那麼廣泛。如阿綾所說,只有這件事實和配套的故事、流言一塊傳開,才能在下層官吏中製造惶惑。上口合用的童謠還沒有設計出來,她們得先將自己關在奧室中,好好地想一想。
「月將升,日將沒。檿弧箕菔,幾亡周國。」天依首先想起來的歷史童謠是這句。它並不直接發生在西周末年,而屬明代小說《東周列國志》的杜撰,不過她對此的印象很深。這句童謠具有一定的神秘色彩,不過後兩句過於直接,也容易被朝廷盯上。不過若是將警告、預言的對象從朝廷移到工地上侵吞流民救濟糧薪的中下層官吏們那裡,或許皇帝對此就不會那麼敏感。
在語言形式上,天依提出最好全段大部分使用入聲字——入聲字斬截短促,充滿肅殺之風,而倘若一首童謠中出現的大部分是入聲字,讀者在受到形式的震悚之餘倘若懷疑降下這首童謠的人真惟主掌肅殺之神鬼,幾句短言的效果也能更擴大一點。最終,她們敲定的謠言是:
「辛酉雪。救貧竭。吏削刮。時當伐。」
辛酉即是漢武帝元狩三年的干支紀年。「雪」「竭」「削」「刮」「伐」這幾個字皆是入聲字,且大多數的韻尾都是at。這兩句用漢代的語言讀起來相當上口,且大意很明朗:元狩三年下雪的時候,聽到這句童謠的得對窮人施以援手。倘若在這個過程中還有掠奪貧民生活資料的事情,那麼天就將行使他作為神和預言者的職能,懲罰人世間這些作姦犯科之徒。這句童謠將隨著霸陵西鄉工地上那個男子的死訊在接下來的幾天里被廣而告之。
定好了流言的內容,天依特別將李迎和李逆兩姐妹請到了卧室里。
昨日兩個小女孩的冬至節過得特別艱難。去年聚會的時候,一年過去,院中所有人臉上皆是歡顏,除了她們倆——女工們回憶去年和今年的不同,單是說去年無論是她們還是洛綾兩位妹妹,還在從驃侯的大營裡面舂穀、洗衣,為士卒們做飯刷釜;而僅僅三百六十個一天過去,她們已然安居在關內,從事體面的手藝了,洛妹妹和樂正妹妹也拔擢為了夫人,成了關里士民眼中的大紅人。連祁叔領著蘇解一家前來祝賀時,幾位斯基泰人回憶去年到今年生活的變化,也說這邊比部落中要好許多,沒有什麼人來欺侮。
這個院里的所有人都是向前走的,日子越過越好,但是李迎和李逆卻完全相反。她們家去年已很貧寒了,但至少親人都在,沒有離散;今年再過冬至,父親和母親都已經被混賬的官吏活埋,她們兩姐妹今後只能在陌生的環境下相依為命。雖然被院里的女工們帶著,姑嫂們使勁逗她們樂,但越是逗樂,她們越是流淚,且一邊流淚一邊恨那狠毒的貪吏,他以那一人的權力就拆散了自己完整的家庭。
天依心知她們正缺乏一個報仇的機會。兩姐妹被呼到了收留他們的姐姐的閨房裡,天依先是起身,走到窗邊,將窗帘一股腦拉上,隨後鄭重地對她們說:
「迎妹妹、逆妹妹,入府以來過得可好?冬至尚安么?」
「尚安。」她們只是慘淡地說。
「迎,你這個語氣,全然不像過得安的。我知道,你們心裡頭有事。」樂正綾對她們嘆了口氣,「對姐姐實話實說,你們兩人可想為爺娘報仇?」
「想。」她們毫不猶豫地點下了頭。做姐姐的這幾天一直在想辦法不提同爹娘相關的話題,為了不讓自己和妹妹傷心。院里的姑嫂們也有意將這個話頭藏著掖著。可它畢竟是無法避免的——今日洛先生一說,她的眼睛就迷濛起來。
「當初是我們做錯了事,我們應該早幾日就去各處找人,奈何僅僅遲了兩天,導致他們遭遇了毒吏的慘害。」樂正綾向她們道歉,「這也是我們原先沒有料及,小逆會同樣流落到那處渠場上,還會遭遇那人的威脅。」
那做妹妹的一邊抹著眼睛,一邊搖頭,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現在一切都已經太晚。死者不能復生,但是殺害你們父母的兇手仍然舒舒服服地活在這個世上。現在有機會了,我們不能允許兇手再肆意妄為下去。」阿綾繼續說,「我們已經綢繆了一份為你們姐妹報仇的辦法,不日他就會死。當然,為了之後更少人受那種官吏的盤剝,你們兩姐妹需要幫忙做一件事。」
「姐姐,是什麼事?」情緒稍微收斂了一些的李迎問道。
「我一會會接你們去一趟城裡,找一個哥哥,你們這幾日就住在哥哥那邊。他人很好,家裡也有很多人,你們不用怕。」樂正綾端坐著,「具體你們要做什麼,一會到了那邊,我會一併告訴你們三人。當然,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就是你們要到霸陵的街巷裡面,傳唱四句話,想辦法讓越來越多的小孩知道。」
兩個小女孩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唱四句話並不是什麼難事,她們很快就同意了這項看上去和復仇沒什麼關係的任務。
「傳唱這首歌曲,那惡吏就能被殺么?」李迎對此感到奇怪。
「不能這麼說,也能這麼說。」樂正綾合著手,「只要你們唱了,他的人頭肯定能落地,這是姐姐可以保證的。只是你們跟著那哥哥在外面傳唱的時候,一定要小心,不要讓那樣的惡吏惡官抓到了。」
又是一段時間的沉默。兩姐妹低頭許久,李迎才抬起頭來:
「姐姐是我們的救命恩人,不管姐姐讓我們做啥,我們都會去做,縱是去死。」
「哎,不是去死!」天依急忙糾正,「怎麼是送死呢。既已救下了你們,我們就不可能再讓你們吃苦頭的。這件事要小心一點,是因為城裡有他的眼線,不要讓你們暴露了。」
其實一個小吏哪裡有什麼眼線。不過為了向兩個十歲許的小女孩說明該事的秘密性,天依也只能這麼說。
取得了兩位受害者的答應,她們便讓繆叔直接將車套進北院,領著李迎和李逆出門,轉入小樓的家中。市上的幾個識字攤已經開起來了,邸中並沒有什麼人,連他本人都在市上幫忙。阿綾還得托留守的兄弟去市上把他呼過來,五人在廳堂里等了兩刻鐘。
「什麼事?」小樓火急火燎地走進來,顧不得被小雨打濕的肩膀,問樂正綾,「什正,今日這麼急過來。」
「你府上又要添新人丁了。」樂正綾端著暖水杯,「這兩個小娃,今後幾天就要跟著樓公乘走了。你明天把他們帶到市上玩玩,最好去一些偏僻的地方。」
「什正此番又是做什麼事?」
「編了些小短歌,請她們到小巷裡去唱一唱。」樂正綾輕描淡寫地說,「不用唱久,全城都唱到了,也就行了。唱完就讓她們待在你家裡,我們屆時來接。」
一聽說是在陋巷中唱的小短歌,樓昫靈敏的話語嗅覺便發揮了作用。
「是和你們之道相關的事?」他想辦法在關鍵的地方使用海國話和匈奴語的辭彙,以屏退可能的隔牆有耳。
「也算是個和工地上許多人的生死存亡有關的事。」樂正綾夾雜著漢語和普通話,慢慢地對樓公乘道,「小樓,如果你是在工地上貪粟的小吏,你聽到有關於貪粟會遭報應的、出自少兒遊戲之口的謠言,再聽說已有你遙遠的同事莫名其妙地死在了路上,姿容奇怪,身上還有奇奇怪怪的神鬼裝飾,還有符書,你會不會收斂一點?」
樓昫的嘴巴一下子張了起來。
——第二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