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跨過高山,越過平原
第二天,細雨綿綿的天氣稍微好轉了一點,但陰雲仍然籠罩著關中的大地,持久不散。
光積雲不下雨的天氣也不錯,雖然白天太陽光不會直接照射在受寒的萬民身上,但它形成的保溫層能夠讓夜間稍微不是那麼凍栗。無論是晴天還是陰天,工地上暴露的流民在白天都不會面臨死亡的威脅,但是在夜間,這層保溫的雲層的存在與否,便能夠在冥冥之中決定很多人的生死。
樂正綾和天依各夾帶著好幾件冬麻衣,身上還套著幾件,在距離道路不遠的林中走著。之所以沒有進入道路,是因為昨日回府之前,有俠客告訴她們:大冬天帶著那麼多衣服在路上走,若是有巡邏的兵卒,倘那些兵卒不良,她們可能會被狠敲一筆——兵卒會一口咬定她們的衣物並不是買來的,而是偷來準備銷贓的,如果不把這些布料上交,巡邏隊可以將她們扣下。扣下之後會發生什麼,誰都不知道。
道路邊上的林地雖然不容易被巡邏隊發現,但也難走。就算阿綾這種受過半年山路小徑考驗的穿越老手,在夾帶四五件衣服的情況下也走不了多快。還好事態並不是太緊急,她們只要中午之前能抵達約定的地點,同遊俠們會合便可。
昨日小樓聽聞了她們的秘密計劃以後,雖然對兩人的安全比較擔憂,對此事的影響也持保守意見,但他還是接受了阿綾的托求。那些欺壓良善的官匪,他自己被從家中趕出來的時候不是沒有見識過。何況同在生命線上掙扎的上萬人比起來,自己和兩位海國人在官僚的監視之外能做的這些事,實在算是一件小事。如果能夠通過這件小事撬動大事,使工地上流民們每日分到的粥柴好歹多一些,那他也是不辭的。
小樓說不定現在已經帶著兩個小女孩,還有其他一些小朋友,在霸陵的小巷裡對結著髮辮的兒童們詠唱那幾句讖語了。他擔負的任務比洛綾二人要輕鬆許多,郊外的衢路有各種巡邏隊,而小巷雖然在城內,但這個時代沒有社區、居委會,西漢的基層政府真正能監視到的地方不過城牆、市場和幾條主要路段。至於莫氏偵緝法,它若要用在本次案件中,也不會見什麼成效——她們在出發前就同樓昫商量過易裝、遊走的預案。只要幾人出現的地方隨機、穿著隨機,領的人隨機,這場流言就好像在民間突然自發產生似的,找不到有相同特徵的案犯。歷代假借兒童之口傳出來的政治謠言,能準確找到其作者的,在史籍中少之又少。
今天她們出府的排場雖然在從驃侯的干預下盛大了一些,但是多出來的那伍府兵還是乖乖地聽從兩位夫人的安排,待在霸陵城外的亭中安逸快活。阿綾只說是要和洛夫人去亭邊見自己的幾位老故交,可能在那裡住兩夜,本就能偷懶則偷懶的府兵們便無任何異言地看著她們坐著繆叔的車子跟著一隊剛出發的巡邏兵出了亭門。
這是一種典型的生辰綱心理:大白天在大道上走,遭遇了什麼禍患,實屬小概率事件。要真的發生了,也只能算是他們倒霉——何況,讓他們在驛舍休息,也屬於海國夫人的命令。他們只有服從命令的份。在府中,他們若惹了從驃侯不高興,是吃不了兜著走;在外面他們要是忤逆了夫人的意旨,惹了她們不高興,回府以後還是吃不了兜著走,不如慵懶一點,聽候調遣,就算兩個夫人真出了事情,兄弟們也可以推鍋,表示他們只是在執行命令。亭里的吏卒也可以為他們作證,他們自始至終是在聽命行動。
一直到接近中午的時間,兩人勉強來到了昨日老彭所說的距離渠場有五里路的小山岡上。渠場只有一條路出來,如果那貪吏要外出,遊俠們可以通過這條山岡牢牢地控制局面。另一方面,它離渠場的東面和西面都比較近,樹林也連著,盯梢傳信的人能夠不費力氣抵達行動的中樞。
走是走到了預定的地點,但是兩人絲毫看不見除了她們以外的人。眼前是一片樹林,四下里全無人跡,只有三兩成叢的鳥類在鳴叫。
樂正綾將眼睛閉上,仔細地聽了聽周邊環境下的聲音。未幾,她猛然睜開眼,朝向西南側的小坡,向那裡揮了揮手。
姓彭的劍士和另外一個俠士從那個方向百來尺的灌木叢中站了起來。隨後,又有幾個俠客稀稀拉拉地從附近現身。
「你的耳朵這麼靈便?」他驚訝道,「就說了兩句話,就被你發現了。」
「那當然。」樂正綾挑了挑眉毛,「在道路上走,這點還是需要會的。」
「看來你們真是熟練。」他已對兩人的遊俠身份深信不疑了。再加上她們真的如約送來了兄弟們需要的衣物,這讓阿彭對兩人身份和動機的所有擔憂完全消失。他原先有兩手準備,倘若她們是朝廷派出的細作,前來釣他們的,領了兵吏來捕,他就讓散在各處的兄弟們撤走,日後見到再殺之報仇。現在看來,他可以將弟兄們真的散出去,和兩位手眼發達的女俠好好地做一場事業。
「這是給兄弟們埋伏穿的冬衣。」天依將兩臂夾的麻衣放到他們身前的草上,「剛好算是冬至禮物,弄些新衣給大家穿穿。」
「真不錯。」阿彭撿起其中一件,在身上套了套,「好厚啊。」
「麻衣嘛,做得再厚,也沒有絲衣貴。」
「知道你們是買得起絲的。」他笑了笑。
天依也一件一件地將身上套的麻衣脫下來。幾位俠客見狀,連忙制止:
「姑娘,別著涼了!」
「這些也是給弟兄們的,只不過拿不動,套在身上走。」天依道,「而且我們穿得夠厚的,裡面還介了甲呢。」
「夜晚來臨前,大家能夠穿上。還是謝謝你們。這些足以作為弟兄們幫你們干這件事的酬勞了。」看著這堆二人辛苦帶來的衣物,阿彭向她們行了個揖。其他人也跟著老大一塊拜了拜,隨後三三兩兩地披上了麻服。
「有帶刀么?」阿彭問她們倆。
「還是那一把短的。」樂正綾已將隨身帶的刀抽了出來,「磨得很好。」
「說你們跑力好,那究竟是如何好?」
「若將一刻鐘分為十五分,跑五十丈花個十分之一分吧。」
「不懂這是什麼速度。」
「我們可以同幾位兄弟賽跑。」
「這……男子同女兒賽跑?恐怕……」
「這是試一試。如果兄弟們跑得快,到時候就讓兄弟們沖。要不然咱們要攆不上他,就麻煩了。」樂正綾鄭重其事地說。
「四弟,你跟你恩人比比。」阿彭呼那受樂正恩的老四。
老四便走出來,在其他盯梢的兄弟確認大路上現在沒人以後,他們兩走到路邊,沿著路跑了一陣。阿綾將裙擺提起來跑,不一會兒,勝負就決了出來。
「鄭姑娘跑速真的如此高。」阿彭搖著頭道,「恐怕他要真的出來,得是你們兩位做主力,我們在四邊策應。」
「如果讓我們來的話,我在靠近工地的方向,小妹就在遠離工地的方向。弟兄們可以多分佈在工地方向,少的在遠離工地的路上策應。這樣他如果往回跑,我能輕易地追上他;如果他往外跑,小妹和外圍的弟兄們將他捕住。」
「這樣可以。」眾人都說,「不過這十分考驗鄭姑娘的力氣了。」
「對付一個手無寸鐵的人,我還是手到擒來的。」樂正綾自嘲地乾笑了一聲。自她穿越以來,每次動刀的時候,她都是被對面打敗,從匈奴兵到治安吏;今後的幾天中,她要面臨的戰鬥,自己倒是必勝的,只是多少有點欺負對面沒有拿刀。
不過,那惡吏倒也不一定沒有攜帶刀具。官吏如果是孤身出門,總是要帶刀的。他近日捲入了危險的事情,難說他出行不攜帶兇器。彼要是還學過一點技擊,那就更難纏了。倘若他在絕境中還擊,打到了自己或天依未著甲的地方,事態就會急轉直下。
「我收回我剛才的話,他也不一定手無寸鐵。」樂正綾又開口道,「我得好好準備對付對付。」
說著,她拿出繩子,打算將短刀纏在手上,埋伏在叢林里。在打鬥的時候最忌諱的一點就是兵器掉落,她已經因為這吃了好幾次虧。漢代的環首刀還沒有刀鐔,倘若打得激烈了,手伸到刀刃上,也會反把自己給傷到。用麻繩把自己的兵器和手捆在一塊,至少不用擔心兵器掉落而被反殺的危險。
「現在沒必要綁,等之後再綁。」阿彭對她說,「我們的人在渠場外面,上個時辰來報的時候,說是已經在工地上看到你們說的那人了。他如果有要出來的動向,他們會提前告知的。」
「昨夜他沒有到工地外面吧?」
「沒有。今天明天會不會,我們不知道。」那老四搖搖頭,「看起來他冬至的時候也沒有回家休沐,不知道在幹什麼。」
「那我們就等吧。」樂正綾將繩子收回衣襟里,「等他個幾天,就不相信他每日都在那一塊待著,閉門不出。」
就在這時,遠處的草叢中有個身影挪了過來,向他們報告路上巡邏的兵丁要來了。眾人各自潛伏起來,樂正綾帶著天依先找到了一處比較遠離大道的草下藏匿。阿彭也不再和兄弟們低聲說話,而是乖乖伏身在草叢中。不過一會兒,天依就聽到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從遠處傳來,還伴隨著些許人語。
天依閉上眼睛仔細聽著,辨識了這群人東西南北的口音以後,她發現人們在抱怨這幾日過勤的巡行。他們的這些巡邏並非出於冬季的計劃或者政策,而是渠場的人向他們報知,說附近有匪盜活動,請他們這幾日多出門上路的結果。
這些抱怨對路邊埋伏的眾人來說是個好消息。天依很輕易地就嗅出了這層利好——工地上的官吏高呼狼來了,巡邏隊舉著長刀短棍巡行幾天,沒有遇到任何人,他們打狼的狀態便很容易懈怠下去。遊俠們在道邊藏匿,就怕此種巡邏隊認真做事,到處都看,走路如風,像是不在為別人賣命,而是為自己奮鬥一般。既然路上巡卒的銳氣已經被提前磨鈍,作案人員在路上行事的環境便更安全了。
只不過那涉嫌強姦過兩位幼女、手頭還犯有兩條人命的貪吏今日白天遲遲不動。根據負責盯梢的兄弟們的回信,他在自己的棚房外出現時,臉色通常比較嚴肅慌張,手腳也凌亂,似乎在準備什麼,但就是不出來。看起來這次突發事件對他的狀態影響也是不小。
「他既然是這個狀態,就有可能出來。」樂正綾根據他們提供的信息判斷了一下,「平常工作沒有這樣的。昨天他也如此么?」
「昨天也是這樣。」有人回道。
「那可能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吧。」樂正綾有些放下心,「他這個人也奇怪,不趁冬至回去休沐,卻要趁這兩日出來。」
「興許他自己也在跟可能的危險算計。」四弟說。
「有什麼用呢?」阿綾眯起眼來,「早不逃晚不逃,也說不出什麼道理來。咱們繼續觀察吧。」
這一觀察,就又是一下午的時間。趴在草叢中相當無聊,路邊藏匿的人眾又遲遲收不到任何同對象相關的信息,天依便在確定未來一小時內不會有任何事的情況下趁枯燥的等待期間小睡了一覺。然而幾滴雨卻將她打醒了。
「怎麼又下雨?」旁邊的草叢裡有人輕輕咋舌。
「這冬月的天氣,跟夏月似的。真是見了鬼了。」她還聽到了老四的聲音。
「或許是個好天氣。」身邊的樂正綾向那堆出聲的草叢道,「下了雨,常人絕對不會出門。常人不會出門,那有人就有機會撿到這個當兒出門。」
「有道理。」草叢紛紛說,「就看他打不打這個主意。」
雨勢一時半會不會小去,人們只能從地上起來,將自己轉移到樹後面——趴在地上鬧不好要害病。眾人在大樹後面站好,這一站,又是站到入夜。冬季的冷雨沿著樹榦貼著他們的後背流下來。
各人隨身都帶好了在水店煮好的乾糧,近夜了,直接在草中一吃解決。為了埋伏這一遭,大家算是頗受了些苦頭。「北風當電扇,大雪當炒麵」,現代的石油先輩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時候,他們面臨的情況比現在還屬亞熱帶的關中是要惡劣多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四野茫茫,一切都沉浸在夜聲里。雨水仍然滴答滴答地落著。天依外面披的衣服已經濡濕了,還好她們已打了個心眼,今日過來送了麻衣,要不然俠客們在四野就埋伏不下去。不過她仍是期待,希望那個惡吏的慌張準備是一個信號,他今天晚上就會趁野外無人時偷偷出來。
這樣想,等來的結果是,上半夜打碎了她的希望。
「今天還能不能拿到他?」草叢中又有了響聲。
「拿不到,我們就回去烤火。誰會下半夜出來?」
「弟兄們,再等等,再等一等。」樂正綾低聲勸說他們,「可以倒個班,你們先歇息歇息。我幫大家看著。」
「也好。鄭姐,就多拜託了。」盯梢了一整天的人聽了好話,毫不客氣,甚至阿綾再向他回話,已沒有他的聲音了。
樂正綾輕嘆了一口氣。她一白天加半夜沒睡覺,倒也有點睏倦——不過對習慣了熬夜的現代人來說,這種程度還不是很有問題。
就在這會,道路對面忽然傳出了幾聲哨聲。灌木叢里的阿彭立馬發了話:
「別睡了,大夥到位置去。」
天依心裡一咯噔。白日的時候她知道,一旦道路對面出現了這種哨聲,就說明今夜準備引頸就戮的對象已經沿著大路出發,加上傳信的時間,很可能他現在已走入了樹林,距離此地不遠了。
「是時候了。你要好好的。」樂正綾只簡短地向她說了幾個字,便同遊俠中的老四奔赴堵截的現場。天依忽然有些害怕這幾個字會不會成為今晚她們的永訣。但是事情要高標準地做好,她也馬上拔腿同老彭等俠客抵達預定的收網位,趴身下來。
地面上草中的積水立馬就浸入了天依的外套。隨著冰涼的水意逐漸在暗夜中潏散開,天依眼前的道路變得清晰了許多。在道路遠端的盡頭,有一個身影倉促匆忙地逃離著工地,往道路外面趕,且很明顯,身上帶著刀。
「身上帶著刀。」天依小聲對身邊的遊俠說。
「你的眼神還真明白。小妹一會當心。」阿彭只是這麼說了一句。
天依繼續觀察。面對遠處摸索而來的帶刀的敵人,恐怕她們和俠士們今夜會有一場苦鬥。一股恐懼的幽風隨著寒氣迅速佔領了她的胸口,但她並沒有任之肆意擴散。阿綾就埋伏在自己身前,為許多人的生死將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之後的流言、恐慌、關內饑民的衣食,往重了說,全都寄託了這一場夜襲上面了。
比起舉行暗殺的遊俠或者盜賊,或者會被後人稱為什麼殺人犯人格的變態,天依更希望自己今夜是一名游擊戰士。游擊戰士,神出鬼沒,於龜縮於城鎮中的成文法的陰翳下,為兩個受驚受害的小女孩、兩條人命,在正義的時效內向殺人犯下其應得的判決。
「Подолинамиповзгорьям,(跨過高山,越過平原,)
Шладивизиявперед,(游擊兵團在前進;)
ЧтобысбоювзятьПриморье-(誓要攻克濱海邊疆,)
Белойармииоплот.(徹底消滅白匪軍。)
Наливалисязнамена(我們的旗幟染滿了鮮血,)
кумачомпоследнихран,(紅旗走在最前面;)
Шлилихиеэскадроны(黑龍江畔游擊隊員,)
Приамурскихпартизан.(我們勇敢的騎兵連。)」
天依的腦海中復響起來這首《遠東遊擊隊之歌》。先前跟隨從驃侯的軍隊出擊,就算在最危難的關頭,她也沒想起過這首歌,但是今日有所不同。她睜著眼睛,透過草縫緊盯著前方的異動,準備時刻像一隻猛兔一般,從大路的拐角跳出來同狼狽逃竄的敵人做出最後一擊。
——第三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