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致命痛擊
天依一動不動地藏在冬草背後,屏住氣息,另一位俠士默默幫她在右手上纏上短刀。兩個女俠是今晚襲擊的重要力量,不管是視力還是跑力,她們都比過冬的遊俠們更勝一籌,在技擊上也不差。有她們出力,目標更不容易脫離。
其他人也嚴陣以待。這次夜襲雖然本來就是她們來請西鄉的俠客們幫忙的,但她們給眾人的報酬已經在今晨無形中支付了——俠客們換上了一身新的冬衣,這一套新衣足以讓他們安全快樂地抵達冰雪消融的下一個春天。光是為了這一套衣服,他們得好好打一打,至少樣子要做出來。
天依暫時不知道那個惡吏為什麼趁一個下雨的夜晚從工地逃出來,也沒有任何人護衛,除了刀什麼東西也不帶。難道他在工地上坐不住了,或是待不下去了,選擇一個最安全的時刻出來跑路,寧可逃到鄉下藏匿,也不願遭受隨時可能發生的來自長安的囚捕?倘若他出於的是這個動機,那真是恰好進了自己的羅網。一會兒格殺成功以後,他倘若還活著,自己得問一問究竟怎麼回事。
手上持著刀的人一路左顧右盼,一路小心地往外走。所幸,被他視作逃跑的有利條件的夜雨,同時是埋伏圈的有利條件——合著夜晚的細雨,他聽不出草叢裡的一些異動。眼看著那人走到了包圍圈正中心,樂正綾那邊的三人已經悄悄地從草叢中匍匐出來,開始行動了。
天依還分不清出來的那三個身影當中哪個是阿綾。按直覺來看,她感覺中間那個像。三人靜悄悄走了幾丈以後,立即開始瘋跑起來,沖向他們的獵物。這雜亂的腳步聲立即被逃跑的官吏聞得,他大呼一聲是誰,就將手中的刀擺起,撒腿就向天依的方向奔去。
這是一場搏命的比賽,在危急形勢下,人能夠爆發出更大的力量。天依眼見著逃吏和另外兩個遊俠拉得越來越遠——天天吃粟飯的他們自然在捕獵速度上沒有什麼優勢,落在下風是難免的。
阿綾則是緊追不捨,一點沒有被他甩開。過了二十秒,她就追到了那名貪吏身後,就快用刀刺到他了。抓捕的對象卻在這個時候往右慢拐了幾步,反戈一擊,划向追來之人的腹部。
樂正綾閃身避刃,不知道有沒有躲過他的刀鋒,天依光看到她腳下一滑,自己在濕土地上摔了一下。趁這一摔的功夫,那惡吏再度如脫兔跑動跳脫,甩開了最初面對的三個人。
「上!」阿彭呼道。身邊幾位俠士也勃然從草叢中沖了出去。天依還不大習慣緊綁在手上的刀,起來得慢了一點,阿彭領著那幾個俠客已經快堵到逃竄的官吏近前了。
還沒來得及擔心阿綾的安危,自己作為後路先鋒的機會就已失,看來一窩而上的戰友們八成能夠解決那個人,自己貿然沖入混戰之中,恐怕只會造成更大的混亂。這時後路更需要的不是戰鬥員,而是盯梢警戒、防堵突發情況的人。天依便繼續在原地蹲下去,靜觀前方的消息。
讓她沒想到的是,阿彭帶隊進行的衝擊失敗了。今日捕殺的對象相當狡猾,出於本能的跑力也非常迅猛,他們幾個人一窩蜂上去,那目標連忙反嚮往阿綾等人追來的方向逃,繞了幾個圈子,把兩面合圍的遊俠們繞了個七葷八素。大家的跑速都減慢了很多,但是他靠著一股亡命的勁兒仍然能甩脫大部分追兵,繼續向包圍圈外衝刺。他一邊邁開大步,一邊瘋狂地呼喊著,為自己增加腎上腺素。
天依感到剛才那一瞬自己的決定沒錯。沒有來得及衝上前的她成為了現在體力和理智尚全的總預備隊。想不到整場戰鬥的命運,現在正決於自己手中!看著距離自己越來越近、喘的粗氣在幾十米外都能聽到的目標,以及那頭脫兔身後氣喘吁吁的老王、老四等人,天依蹲在原地,屏足了呼吸,不讓自己在夜幕中動一絲一毫。
那小吏一邊奔溜,一邊看了看身後雨中狼狽不堪、越追越遠的眾人,哈哈地笑了幾聲。他的速度也減慢了一些——短時間高強度的運動基本上快耗光了他的潛能。
就在這個快要勝利的當兒,他突見面前又有一個人影勃然從草叢中殺出。他高叫了一聲,連忙掉轉方向,卻不太來得及。天依將渾身的力氣都集中在幾秒內,三步並作兩步,大踏步地追到了他的身前。那人正欲揮刀划她,天依盯著夜中明閃的寒光,揚起右手,只一合,他的刀刃便飛插在了地中。趁對方準備不及被洗去器件,天依立即前撲,將他控制在雨中的大路上。
淫吏這時才察覺到撲倒自己的是個女人,他的手無意識地不安分了起來。既然今夜恐怕死到臨頭,那也得先佔佔便宜。
天依不顧許多,單是將他的雙手控制住,把那個再也跑不動的獵物按到身臉朝下,將兩手扭到背後,以膝蓋頂住,等待追來的人們將他捆起來。她沒有辜負自己軍訓和在從驃侯軍中的生涯,整個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又過了半分鐘,大部隊方氣喘吁吁地追至她身前。
天依這時才從鷹隼搏兔的緊張狀態中回過神來。首先進入她腦海的是阿綾剛才摔的那一下。她的肚子不知道有沒有被利刃劃到,倘若被劃到甚至受傷了……
「姐姐怎麼樣了?」她問最先跑來的老王。
「摔了一跤,不過沒大事。我們也沒仔細看。」他簡短地回答了一句,就從小弟手裡拿出繩子,不顧剛才發的汗,開始捆綁捕得的小官。又陸續過來了五個人,眾人七手八腳地將今夜要受害的人的五體按住,請天依站起來歇息。
不過一會兒,阿綾和老四終於也抵達了現場。
「怎麼樣了?」樂正綾插著腰。看起來她的身體沒有受到多大的傷害,剛才那一刀被她躲了過去。
「勝利。」天依舉起右手,比劃了一個V字,「『總預備隊不動』。」
「鄭小妹,多虧了你,沒有和我們一塊衝出去!」阿彭道,「要你一塊沖了,恐怕今夜就堵不住他了。我們就得跑路了。這小子,也太能跑了!」
「隨機應變,算不上什麼。」天依搖搖頭。
「今後遇事還得學小妹這樣考慮,不能一夥上。」他總結道。
「受傷了么?」樂正綾問天依。
「沒有,還好,很完美,誰也沒砍到誰,他手上沒纏布,我手上纏了布,打落了他的兵器。」天依大呼了一口氣。
「我也沒有。」阿綾看了看已被五花大綁了的罪犯,「他發出的聲音太大了,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先撤,各方向盯梢的弟兄也可以撤了,咱們在藏身的地方會合,一會審他。」
「還要審問?不一刀將他殺在路上即可了么?」老四問道。
「不,我們不是流賊,是俠。我們得審判。」
「外邊的俠都這麼做么?」阿彭看著她。
「我們那邊是。」
「何處?」
樂正綾笑了笑。
「既然要審判他,我們就回去審判他。」阿彭便向其他弟兄道,「朝廷判不了他,我們來判他。上路。」
在雨聲的掩護下,一干人等收縮了隊伍。接受了阿綾的建議,他們離開現場前還在下雨的泥路上亂走了一氣,徹底破壞現場的腳印。等到雨一下完,天一亮,此地的道路就會復歸一團亂麻的狀態。由於拘捕的過程沒有見血,故他們要處理的痕迹也差不多就是這些。這個時代的人也不可能看指紋斷案,附近也沒有監控錄像。
回到暫居地,生起火堆,大家紛紛將浸濕的衣物褪下來烤火。那牆間過李逆、和其他吏員合謀殺害兩個父母的兇犯被甩到篝火堆前。
阿彭看了看兩位女俠,樂正綾沖他示意,表示這個目標最好交給她自己來處置。阿彭尋退後幾步,將場面交給她來控制。
阿綾將短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請四弟鬆開堵在其嘴中的布。那曾經不可一世的小吏剛獲得新鮮空氣,顧不得別的,連忙大口呼吸了幾口。
「我認識你,你也認識我。我們前幾日剛見過,今日又見面了。」她冷冷地對刃前受縛的人說。
那個人近中年的官吏臉上全無一個牆間犯和殺人犯的臉色,看起來凄慘可憐。他的眼神里充滿了疑惑,目前的這兩個女人既能駕車出入長安城,又行著盜賊的事情,這讓他一時不知道她們的身份,或者說,她們是人是鬼還是神。
「小的還要回家看娘親,膝下還有幼子,請夫人小姐饒命,諸位大俠……」
「兩個弱女娃的娘親正被你埋在那個渠場下面。」坐在一旁的天依突然冷笑了一聲,站起來,「要是我們跑不及時,我們,還有那個妹妹也要給你的人埋在荒野當中。剛才在衢路上就該將你正法,讓你血濺道左。」
「小的知罪伏法!可小的雖然確實惡貫滿盈,但是死到臨頭,小的還是想求小姐放小的一命,只要小姐想要什麼,小的都可以給……」
「我們想要什麼,你都可以給?」樂正綾繼續按著刀,「看來你的家裡挺殷實啊?」
「多少有一點。雖然不如上吏,可比起下吏,也是有一點了。」
樂正綾停頓了一會,向他說:
「你強侮幼瞳、殺害良民的罪名,我們已經知曉,是板上釘釘的了。今夜裡審你,要審你另一塊——你可以細細說一說,你們這一塊,是如何截留髮給流民的糧食柴薪的。或許本姑娘可以念在你的份上放過你一命。」
在閃著寒光的短刀前,那官吏已顧不了許多,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就往上攀。他毫無壓力地將自己所知的關於這場交易的一切托出:
「大人賺大錢,小人賺小錢,向來如此。朝廷從府庫撥出來的糧,小姐若想小的細說的話,那小的就報一報——每人一日兩斤,到我們這一塊,只剩一斤半了。一天六百來斤糧都是給上頭貪了去。大家日子過得又窮,流民只要餓不死,我們多少都是要幫自個打點打點。這渠場上少說十來二十口人,多了少了,反正均分一人一天也就多個三十斤,月能入七石半,也算補貼家用。」
「補貼了自己的家,罔顧了饑民的家,這就是你們做官吏的?」
「小姐冤枉!這豈是小子說不做就不做的?」他訴苦道,「小的是管粟的,若是小子不貪一些,那廿一口人亦會來索要。小的若是不從他們,他們可會合夥把小子坑死!而從了他們,反正工地上的閭庶也不會多得幾口,朝廷真要追究下來,小的橫豎是逃不開,不如從中也拉一點。」
「是不是你們那場上的每個人被抓到我們身前,他們都會有類似的說法?」
他不說話了。
「你們得了那粟,怎麼補貼的家用?」樂正綾知道他答不出來,又接下去問。
「肯定不能直接寄回家,太容易發現。」那小吏繼續為自己生存下去竭盡全力,「我們工地都同霸陵的糧商聯絡好了,趁冬季大家都要糧,糧價高的時候,我們把糧悄悄轉手到他手上,托他再賣出去,我們從糧商那拿錢。這樣家裡有什麼花銷都方便,也不太容易被發現。」
「又是狗商人!天天欺壓。」在場有俠客怒斥道。
「原來是這樣。那糧商姓甚名誰?」
小吏如實將他們勾結銷贓的奸商報予兩個不知是夫人還是女俠的姑娘,甚至連糧食的一般價目、藏在糧車裡運輸的手段,等等細節,都給了出來。根據他的梳理,洛綾兩人算是知道了,商人在貪腐的過程中是一股重要的力量,社會辛辛苦苦將糧食無償交給國家,國家在這個項目上分配給災民每工地每日兩千四百斤,到手的官吏會把至少其中的千二百斤賣給商人,商人又將它賣給社會。總的來看,這個鏈條中,商人和官吏的財富集中了起來,無償地佔有了本應回歸勞動者的那部分資源。他們各自依賴對方實現富裕,而且規模龐大——幾乎整個基層官僚群體都參與了貪污。這並不是哪個地方壞了一小塊的問題,而是成體系、生了根的腐敗。
「恨不得將你們都殺光!」在場的俠客叫罵道,「你們沒了兵,什麼都不是!」
天依也很氣憤,但是比起這個氣憤,她還感到的是一股蕭然的空氣:她們要做的還遠遠不夠,不能切中要害。在巨大的團結的利益面前,恐怕單純鎮壓一個人,散布迷信的恐怖氣氛,並不一定能使總的剝削量減低多少。自下而上地發動民眾又為時過早且伴隨著暴風驟雨的危險,她們最後走了一個圈,恐怕還是得回到政治內部來,找一個既讓貪官們不會直接反對左內史,又不讓朝廷出於風險和成本取消賑災計劃,又讓饑民有糧的臨時解決辦法。
「就你所知的,有幾個工地在霸陵上做這事?」樂正綾復問。
「霸陵周邊所有的工地。」
「嗯。」樂正綾表示了解。
「小姐,我已經將所有我知道的交代出來了。家裡的老母幼子還在……」
「她們住在哪裡?」樂正綾開口問道。
「不,這個不能……」這是一句死亡信息。他的神色一下子慌張起來,身子也開始掙扎。
「不要這麼慌。如果你人走了,家中無人供養,她們才可憐。也不是一定要你的命,到底要不要殺你,還待我們討論。萬一你死後親人沒有照顧,我們得向你詢問她們的住址。你放心,我們不如你這般殘暴,你的家人是無辜的,我們不會去動。」
他的掙扎稍微減緩了一些。聽到不一定會死的消息,他又馴服得跟個羊羔一樣,乖乖地把自己家的住址吐露出來,並且不止是將自己的,在阿綾的訊問下,他還將其他官吏住的地方交代給了這位姑娘。
「你是立了大功。」樂正綾向他讚歎,「我們沒有更多需要向你了解的了,現在請你先合上口,我們討論討論,再對你做決定。」
「好,多謝小姐不殺大恩!」他滿臉諂媚地笑起來,料知以婦人之仁,不會那麼輕易地把他這麼一個有價值且活生生的人斬殺掉。
「鄭姑娘,這可不行呀!萬一把他放回去……」遊俠們有不同的意見。老四也向她勸解。
「沒事。」樂正綾示意先讓他把口布塞上。待其懸著的心沉了下來,乖乖將口塞上以後,阿綾忽然再度開口:
「好,現在宣判。案犯郭氏,侵沒粟薪,致民不果腹,毒及千人;又發獸惡,輕侮幼兒,坑戕其親,雖伏律簿,無可赦之。捐入郊林,凍斃,立決。」
「嗚!」他立馬將雙眉擰成一塊,兩腿拚命地蹬,抗議求情,但無論怎麼使勁也打不開綁實打死的繩結,也沒法出聲音。遊俠們這才放了心,將他七手八腳地抬出去。
「你這個犬吏,盜賊,殺人犯,你當初活埋李家的時候,見著他們掙扎,你是何等威風?」天依一拍身邊的木板而起,「今日的審判並非我們陽間就能結束了的。泰山府君的冥吏明朝就來引爾上路。到時候至了他的面前,你還要好好地受陰間的簿訊,在李氏二人面前好好地請罪!」
天依在向這名西漢朝廷的基層官吏用瘋癲的語氣狂吼出這段時,腦中迴旋的正是《遠東之歌》。
「Намнезабытьпобедыиуроки,(我們不忘所有勝利和損傷,)
Излойогонь,иснежнуюпургу,(那草原烽火,那鉛灰風暴。)
Намнезабытьтвоихпобед,Будённый(我們不忘你的勝利,布瓊尼,)
Итвойударпозлобномуврагу.(向邪惡敵人的致命痛擊。)」
就在今夜,就在剛才,她們代表兩千年後的精神和理念,向眼前的這名邪惡敵人揮出鐵拳,執行了這個時代人民對腐爛機器的第一次致命痛擊。
那糧吏嗚咽著被抬到了下雨的野地里。他們把他重新捆了一遍,先是解開繩子,再剝光其身上的衣服,將其縛到樹上,讓他赤身度過冬季的夜晚——沒有人能打著赤膊在冬雨中活到明天早晨。這是阿綾能夠想出來的最好的,既保留完整的屍體,又讓他在凍死的最後關頭能夠舒坦一點的死刑。
「為此吏戕害的兩位夫婦,她們的地下之靈會非常欣慰的。」樂正綾舒坦了一口氣。
幾個遊俠還是沒有從剛才天依神神鬼鬼的追判中回過神來。原本她們的身份就不像是漢地人間可能出現的任何一個種類的婦女,口音也不類他們接觸過的任何地區的人,現在天依一說泰山府君明天就會過來接引,說得信誓旦旦,他們便更迷糊了。
「你們真是神仙?泰山府君的人?」
「倘若我說是,弟兄們也不會信的。這世界上怎麼有人見著鬼神呢?」樂正綾笑著搖搖頭,「我們不是。」
這個答案似是而非。他們不敢再追問下去,不過萬一真是幫助天女成了上天鏟奸鋤惡的事業,自己這兩日好費一番功夫,也是很積冥德的了。
——第四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