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同渾天說共存
由於中國的天文學多注重擺事實講道理,所以樂正綾先向朝廷的君臣列舉了一大堆關於渾地說的事實。
渾天說和蓋天說所倚重的許多基本事實在傳統的漢地都是成立的,比如眾星圍繞北辰旋轉、北辰的斗柄能夠指示季節、太陽圍繞黃道移動、正午的太陽總是在南部天空等等。然而渾地說能夠通過引用北回歸線和地球赤道線以南的星空,說明更多事實。譬如到南越以南,就能看到眾星不僅圍繞北辰旋轉,在天赤道以南的星辰會圍繞另一個中心旋轉。越到南邊,這個現象越明顯。長安在地赤道以北34度的地方,長安的人就能看到明顯的眾星圍繞北極旋轉;倘若朝廷的天文官抵達南緯34度的地方,他們就能清楚地觀測眾星圍繞南極旋轉。而在北極點或南極點,眾星就在各自的頭頂上空盤旋。這些情形還並非不可驗證,漢朝的天官能夠驗證到的便是南越以南的星空。
顯然這個現象已經超出了傳統宇宙觀的範疇,但是能為渾地說包絡——這些情形的差別如果可以徵得,那星空的旋轉就和天球無關,而同人在大地上所處的位置有關。這些情況能導向的最合理的假說就是大地是一個球,而且沿著南北兩極自旋轉。它可以順帶解釋晝夜的問題。
除此之外,這個假說還能包羅番禺以南,一年中有正午太陽處在北部天空的時間,而且一直到日南,太陽正午都會懸在北天兩月的情況。倘若採用地球公轉且地球為一個球、赤道同黃道有夾角的模型,這個情況就連同四季一塊都能解釋得通。
至於五星、日月和星辰之間相對位置關係常常變易的情況,樂正綾預備使用宣夜說來解決,就是星辰之間的位置關係看起來恆久不變,是因為各星距地都極遠,最近的一顆都是天文數字,導致地球繞日公轉期間,星辰之間的相對位置看起來變化不大,星宿可以結成;而五星距離近,連同地球都在繞日旋轉,所以在地上看來,它們都行黃道,且經常走到具體的星宿中間。由於繞日軌道遠近不同,五星的運動速度也不同,所以它們會在一年中形成各種各樣的位置關係。著名的五星連珠就是這種模型下運動的產物。倘若各星都在一個天穹面上,日月遮掩星宿或者遮掩五星的時候,就要疊到那些星星上面了。
然而這種近於宣夜說的假說存在一個問題,就是不若渾天說,此種宣夜說在星宿這方面的模型消解了北斗和黃道二十八宿——地球上看著在一塊的星星之間,可能它們之間的距離極遠,比它們離日地月的距離還遠。傳統的天道一直以北斗、黃道上形成的四大神獸和它們內部的各種星宿作為星象占卜的正統基礎,宣夜說會解構朱雀、解構黃道、解構北辰。
在此樂正綾留了一手,光將五星的軌道介紹給皇帝,而將眾星仍然處理為一個天穹面上分佈的組織。這樣,改頭換面的日心說、地圓說便可以和北斗、星宿們,以及漢地的傳統天道繼續和諧地存在下去。這樣至少能讓渾地說在哲學上同漢地的傳統相差不大。
當然,就算有大差別,也有途徑解決。這個時代是渾天說面對蓋天說全勝的時代,古老的天圓地方、天穹作為一個圓頂由地支撐的假想已經被推翻,但是崇古、以祖宗為尊的文化仍然需要繼承這個說法。最終古人們在文化上做出了修正——雖然採用覆蓋面更廣、解釋力更強、在生活中能解釋不同地方星區不同的渾天說,但天圓地方仍然作為哲學觀點深刻地存在下去——只不過是由現實中的天圓地方變成了「天道圓,地道方」,宇宙模型變成了一種哲學化的抽象描述,同渾天說巧妙地並存了下去。
樂正綾和天依戰戰兢兢地面對皇帝演示完了她們的宇宙模型,不知道自己接下來的景況是禍是福。幸甚,孝武皇帝包容了她們從海上帶來的假想和見聞,表示這也可備一說。阿綾便正式向他介紹了在這個宇宙模型下,測量太陽直射點的意義。
既然大地是球形的,又沿著一個南北極旋轉,如果要在一隻球上定一個點,那麼只需要在球上定兩極,沿兩極之間畫經線,又如天赤道一樣繪製許多緯線,通過對經度和緯度的測量就可以確定一個點在球面上的位置。大地即也可以如這麼做。吏士們測得一個季度太陽直射點的位置,就能夠粗略地推得四個季度太陽直射點的緯度。這樣人在一年中每一天,在任何一個地方進行緯度測繪,只要有了這個表,將測得的太陽高度角同表中數據相減,就能夠得到當地的緯度。經度則能通過使者攜帶漏表得出。這也是秋季的關中地區地圖上面繪製了經線和緯線的原因。
「原來是這樣。」漢武帝言道,「也就是說,你們繪製的那張地圖,就是假設各地是在一個地球上,才畫成的。」
「這個情況,地圖越大,越凸顯。倘若國朝的使者能將大地上的每一個地方都走遍,得出當地的經緯度,就需要一台渾地儀來記錄它們了。在大地上經線是終究匯聚於南北兩地極的,但地圖上的經線互相平行,這種地圖越向兩極,越容易失真,地面看起來虛大。」
漢武帝提出他要再看看那幅關中地區的城邑圖,順帶附上一幅一般的地圖。做郎中的司馬遷遂起身去閣中查閱,未幾,將圖獻於陛下的小臣。小臣們展開地圖,漢武帝將其上各地的位置好好地比對了一番,隨後隔著帘子對眾人說:
「若渾天儀、渾地儀真的可成,那此二婦及若儕的功績,真是彪炳天地。」
「咸奉王命以成。」洛綾二人同其他眾臣皆拜言。
隨後朝堂的話題從轉移到了曆法上。雖然天文學對確定曆法很有作用,但是這個話題就是這個時代觀天數十年,掌握各種測量手段的天文學者的長項了。對如何校正曆法、編定一部更精準的曆法,他們更有發言權。當然,從禮儀上講,她們幾個小小的夫人也不應該在今日的會議上出太多的風頭。兩個海國人遂默默回到了座上,靜聽太史令等人和皇帝探討曆法。
這個會面持續了一個時辰。到上午接近結束的時候。漢武帝並沒有留與會的人們用餐的意思,而是領著一班宮女寺人儀仗自己回宮歇息了。眾臣侍立相送。一直到君主行出閣門,第一次面見皇帝的人們才舒下一口氣。
「要那個渾天儀、渾地儀真的能制出來,今上都不知道怎麼給你們封賞。」霍去病對他屬下的兩個海國夫人說,「你們現在已經做公乘夫人了,之後再益封,就是要給你們加到五大夫的夫人。我有時候都在想,要不要勸君上單獨給你們設一份爵位。」
「謝將軍和君上獎愛,不過增設爵位實無必要,也不必升爵。」樂正綾恭恭敬敬地拜道。這一方面是為她們的地下活動計——關中有那麼多公乘,那麼多公乘夫人,她們隱身在人群中容易一些;另一方面也是盡量延緩她們榮升的進程。哪一天她們要真的升到封無可封的時候,她們就危險了。
「不升爵位,你們可要什麼獎賞?」驃騎將軍繼續詢問,「賞金?賞錢?」
說到這,兩人俯首不語。驃騎將軍見此,大致明白了二人的意思。
「那我日後會向今上言說的。今天他心情還好,你們談的玄,能說服我,也能說服他,也算可備一說了。」
「今上廣開聖聽,實在是社稷的幸事。」
「君上早有蕩平南越之志,我聞你們說到番禺、日南那些地方時,都有些願望,想到那邊去看看當地人是怎麼在北向迎日的。真有意思。」霍去病笑道。
「人生漫長,使君方到加冠之年,日後天兵掃平南粵,使君可乘船沿東海岸下番禺,到了那邊就能觀之了。只不過在彼所要當心熱病和瘴氣,畢竟地球南北極受陽光少而寒冷,地赤道附近熱,日南即近地赤道了。」
「對。南熱北涼,這個也是你們能解釋的。」
霍去病搓著手,面色紅潤,可以看得出他的心潮非常澎湃。出於狂涌的心緒,他又咳嗽了兩聲。自去年年初起,洛綾二人就發現這位名將似乎一直有咳嗽的疾病。漢地的空氣並不如工業社會那麼渾濁,他也常在外征戰,恐怕他這種咳嗽病會是幾年後置他於死地的因素。
「對了,不要爵要賞錢的話,不如讓朝廷加你們一個頭銜,以那個頭銜給你們發祿。」霍去病用袖子護著嘴,一邊咳嗽,一邊說,「去年征西回來,入關以後不是在你們那聞了道理么?回去以後我同今上吹了吹風,今年營了算學宮,召了天下能為算學的人入宮探學。既然此議是你們先倡的,不若給你們兩位在算學宮中掛一個官號,算是紀念你們的首倡之功。」
「將軍如此抬愛,愚婦感激不盡。」
「還有一事——」霍去病把話鋒一轉,「上回同二位議論的時候,你們提到了漢地是否產硝石、煤炭、硫磺的事宜。故上年秋季以來,本將軍還在到處購買你們所言的硝石、硫磺、炭。你們雖然說距離製造海國的利器還遠遠不夠,可此三者就能合成最簡單的炸彈了。現在本將軍的官舍中堆積了一些這些藥石,不知道你們何事有空,到我的舍上好好地說一說,此三者是怎麼合成的?」
這個消息讓天依心驚了一下。世界動態發展著,她們去年在驃騎將軍帳下一席話,開枝散葉的結果就是驃騎將軍自己去探索了火藥的原材料。這些原材料一尋得,將三種藥物合磨製成黑火藥就是時間問題了。
樂正綾連忙上前一步:
「此三種藥石,驃騎將軍可合有分倉堆放?」
「是分倉的。把它們堆在一塊,豈不是如你們所說的,爆炸了?」
「那就好。」樂正綾便說,「明后兩日,我二人都有餘閑,可到驃騎將軍處觀之。火藥的合成法很容易,硫磺、硝石、煤炭——木炭也可以,磨成粉混在一塊,點上火,就會產生大量的氣,燃燒或者爆開。此種火藥的用場頗多,一方面是,它爆炸的話,可以開山開礦,無須人工。以後若要修渠開路,則可以使用此種火藥平山,對築路有好處。第二個方面是,它能夠引火。第三個方面是,對驃騎將軍來說,它能夠製備我們海國殺人用的槍炮,最初的槍炮就是在一支長管中,填上石彈,石彈下面有大量黑火藥,引燃火藥,石彈以高速發出,小的可殺傷人馬,大的能毀房拆牆。」
「就是你們說的那種在地上爆開的霹靂。」驃騎將軍合手道,「原來如此。」
「當然,這種就是最初的火藥。還有更精深,威力更大的火藥,就不是此三種藥石按這個比例合起來那麼簡單了。無論是製造火藥,還是製造陶器,還是燒火,凡是有一件事物消滅而另一件事物成型的,這些都是萬物變化重組的學問。萬物有很多,但是萬物都由一些元素組成,這些元素不過一二百種。譬如水,就由兩種元素構成。火藥的反應,就是炭中的碳、硫磺中的硫、硝石中的鉀、氮、氧混於一處,點燃時硫和鉀重新組合成硫化鉀、碳和氧合成二氧化碳氣、氮獨立生成氮氣的過程。三種粉末變成大量的氣體,氣體就會把周邊的物體撐破。就是這麼一個過程。這些碳、硫、鉀、氧之屬就是在著火時互相重新組合的元素,漢地的人需要去發現這些元素,才能製造火藥等一系列新東西。此路才是長久的。」
「還不止是金木水火土這五種,水也是由兩種物合成的?」霍去病聽了個新鮮。
「是。這些都需要漢地的人去發現,我們只是說了說海國研究的成果,不知道如何發現這些元素。」
「算學能同此有關係么?」
「近期來看,還不能。但是發展算學總是好的。」樂正綾道,「要追上海國,光靠我們兩位海國的普通人,實在是困難。不過我們已經盡自己所學。如果一百年以後,漢地的面貌能和現在很不一樣,漢地就已經走上正路了。」
「那就不談別的,就明天吧,請你們兩位到我舍上,我們合成三種藥石,好好看看火藥的威力。趙將軍,你明日也過來。」
「老夫自然要過來。」站在一旁的趙破奴開懷道,「有看海國新鮮的地方,就有老夫。」
「明日巳時我到舍里。」驃騎將軍向她們通告了時間。
「唯。」
她們又同在場的其他人寒暄了一陣。時間也不早了,一行人走出天祿閣,準備各自回家休息。天依回頭遙望高厚的閣門,給自己和阿綾現在還沒有掉頭鬆了一口氣。
伴君如伴虎並不是一句戲言,尤其是漢武帝在歷史上素以喜怒無常、殺害賢才聞名,汲黯憤怒地向他建言,他只道是「何世無才,患人不能識之耳,苟能識之,何患無人!夫所謂才者,猶有用之器也,有才而不肯盡用,與無才同,不殺何施!」在這個背景下,自己和阿綾能夠將現代的各種同這個文化異質的新事物帶進來,還沒有被漢武帝斬決,實在是一件幸事。或許是她們還僥倖沒有觸摸到皇帝的逆鱗,或者是驃騎將軍和趙破奴在去年冬天就選擇了力保她們。
無論如何,能無罪無悔地走到今天,還能被霍去病等人賞識,這已經極大地拓展了她們的生存空間,為自己在漢地做更多的事情開闢了道路。下一個春天來臨時,宮中的算學館將正式運行,關內會第一次出現農業和她們支持的信貸單位,輪作的制度也將在渭河以北率先實踐,火藥則會在採石開路、河西塞北發揮作用。拼音文字和適應它的印刷術也會在霸陵和她們不知道的其他地方生根發芽。這些或許都會對古典社會產生重要影響,只是她還無法預估最終這些事物會帶來什麼樣的變化。
——第四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