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社內服務體制

第254章 社內服務體制

「如何選賢舉能,這件事已經很明了了。」負責做記錄的寫字先生說,「樂正夫人說要問問我們這個社農時如何安排,不知道諸公有什麼主意。是每家每戶自己耕呢,還是大家共耕村中之地呢?」

這個問題引發了大家激烈的討論。其中頗有說既然結成一社了,那田就由大家共耕。

雖然一部分農民對共同耕作很熱情,但天依還是對此有些隱憂。在場的農戶們距離原始村社的時代已經有些年份,而且他們在生活上更適應自給自足的自耕一些。現在突然要重新回到共耕的道路上,天依害怕這種耕作制度會產生一些不安全的要素,在生產上帶來影響。

這個念頭提出來以後也受到了另外一部分人所反對——他們不能把全部身家都投入進這個社來,這樣社員就是在社裡的田裡務農,不是在自己的田裡務農了。他們怕有人會偷懶。

「誰敢偷懶?」有年輕農民吹鬍子,「社是大家的社,既然結了這個社,那就要干。誰要是偷懶,誰下輩子是王八生的。」

天依託著下巴。

「就算你這麼說,我們也還是想在自己家的地上干一干。干自己的地,心裡總是踏實。」坐在角柱邊上的中年人說,「我嘴笨,理說不上來,但我就是喜歡。」

「咱們問問夫人的意見。」有和事的長輩制止了他們的爭吵,「夫人說怎麼耕,咱們就那麼耕。」

「那不至於,」樂正綾笑了笑,「我們說話也就是提一個意見,這方面還是大家有經驗。我稍微問一下,你們覺得是從前那樣一族一塊耕地好呢,還是現在散出來大家耕地好?」

「夫人,給自己耕地,累是累了點,但是再苦再累,耕出來的糧食都自己吃。」那中年人說,「咱們先祖可能是合耕的,我們也不知道能不能行。可我就是喜歡現在這種耕法。」

樂正綾看了看天依,請她提意見。

「有兩條路線。我先說說頭一條路,就是繼續各種各的土地。不管多不管少,反正今年能打出糧食來,就歸自己。」天依抬起袖子,「還是跟從前那樣,各人耕各人的。只不過我們辦的這個協田社,大家出了社資成了會員,土地是自己的、耕作是自己耕,但是社裡需要購買公共的耕牛、犁耙,道路、溝渠、防盜這種單家獨戶做不了的也由社裡辦。大家主要是為社裡的這兩方面提供義務。」

「那我們給社裡做什麼?頭一個問題是,社資如何出?」農民們進而提出這個問題。

「現在朝廷向各家各戶征的田賦是多少?是三十稅一么?」天依問他們。

「是。」

樂正綾進而說:

「是這樣的,在這方面,存在有若干種選擇。如果想要社裡給每個人更好的福利,想要更多社資強有力地投入生產,大家就可以每年向社裡繳納多一些的社金,譬如十五稅一和十稅一;如果不想,就和朝廷一樣,三十稅一。三十稅一的話,咱們每年的社資也有一萬五,過幾年也能到兩萬。能維持。十五稅一的話,社資就是三萬,過幾年是四萬。當然這是不固定的,如果大家想這幾年度過創業的日子,褲腰帶紮緊一點,就多交多貸;等過幾年村裡各項事務辦好了,田裡產量大了,就少交少貸,大家過輕鬆些。社資的制度和繳納的比例,我想可以不固定,大家每年多數人決定好了。」

眾農民討論起來。在這方面上社裡也存在顯著的分歧。有些較寬綽的農夫表示多交些社資沒問題,但是家庭情況比較困難的農戶則不願意多交。他們更想讓自己在經濟上的負擔輕一些,好勻出更多力氣來應付生活。

「同時,義務不僅僅是出年費,還有承擔社裡公共的勞動。因為大家種田都困難,有時候需要幫助,同時社裡還要修路啊,之類的。所以一家人一年得出一定的日數來參加社裡的公共勞動。」

「農忙時候,咱們的田怎麼辦?」

「這就要分兩個情況,農忙和農閑。舉個例子,比如我們可以這樣設計,如果是農忙的時候出來給其他農戶幫忙的,可以獲得兩倍的日數;如果是農閑的時候出來給社裡幹活,比如修渠之類的,就計一日之數。這樣只要總的來說,一年幹完總日數的公共勞動量即可。」樂正綾區分了農忙和農閑,「而且婦女的勞動也可以計算在勞動日數當中。」

「婦人也可以算?」眾人騷動道。

「婦人單打獨鬥,或許是沒有什麼力氣。但是如果將婦人合起來,讓她們也作為男子的一個補充,男子勞動的時候她們來輔助之,能起到很大的效用,也減少丈夫們的壓力,能用更多的勞力。」樂正綾解釋道,「這個組織起來,往大了可以是全村一塊,往小了可以是鄰里的幾家合起來,今天幫你明天幫我。」

「是,夫人,這我們自然曉得。可是夫人,我們家中多是有小孩的。大家農忙的時候不是沒想過讓家裡的人也商場,可沒有慈母帶著,小孩怎麼辦?」農民們抱怨。

「這方面我們就又想到了一個主意,」樂正綾繼續說道,「首先我問問你們,這楊村是不是有八戶男丁特別不足的家庭?有的是死了,有的是服役了,有的是殘廢。」

眾人向她確認。

「這幾戶人家原本種田就種不好,土地都是最差最少的,種莊稼也種不多,就快淪為貧農了。現在社裡興了草,聽說種草是先在他們這片地上種草,今年他們也沒機會種糧。我問一下大家,今年秋收的時候他們吃什麼?」

人們七嘴八舌,有的說是讓社裡給種草的戶里發補貼,出社裡的錢。但是旋即另外有些人就反對,認為按海國夫人先前說的,有限的社資不能亂用,可以借貸給這幾戶,幫他們紓困,這樣社裡明年還能拿到利息。前一種措施的支持者顯然反對這種觀點,因為要真的施行這個制度,種草的人戶會在社裡背上債務,以後就沒人想要種草了。

「這兩種主意,看起來一個是對社資不好,就是社資用給了不幹活的人——抱歉我說得這麼直接;另一個是對農戶不好,因為這幾戶本來在社裡的生產計劃中被強劃成了不幹活的人,沒有任何收穫,卻要還債。」樂正綾說。

「是啊。夫人,這怎麼辦呢?」

「我出一個主意,想辦法讓社資用到地方上,這八戶兄弟姐妹又有事情做,對他們又好:每家每戶既然要為社裡出勞動日數,或者婦女需要參加家庭或社裡的勞動,那麼孩子怎麼管?這八戶人家剛好今年不種田,勞動力也有限。他們可以在社裡組織一個公益院,如果你們家裡婦女要勞作,就可以把孩子們送到這那個院里,請他們幫忙照顧,等父母回來的時候再帶回去。剛好小朋友也喜歡聚在一塊玩。」阿綾提出了昨天小樓提出的主意,「然後呢,社裡只需要分配一部分社金作為公益金,公益金覆蓋的人就是這八戶兄弟姐妹和小孩子。」

這個主意讓現場沉默了下來。

「不僅是小孩子可以去那個公益院,像家裡殘廢的老人、卧病的,需要家人照顧的人,都可以受這公益院的覆蓋。我說這是一個好主意,原來各家各戶都要各自出資來照顧家裡的人,現在壯年的男女們,只需要繳社資,家裡能沒有負擔,兩三個人一塊上陣去,不管給自己家做還是給社裡做,也增加了勞力。而且大家一塊養老扶弱,總比一家一戶各自撫養要方便,也省錢。」

「當然了,我知道親眷子女是大家手心上的寶貝。把人送到這種公益院去,肯定要確保不出什麼事,比較可靠。」天依補充道,「所以公益院里不是只有八戶人,社裡還可以選一個或者兩三個人,作為保育員,也過去幫忙照顧。這樣大家把人送到公益院里就放心了。」

農民們都開始合計她們的話。確實,組建了這個合作社以後,原來分門別戶單打獨鬥的情形一定程度上取消了,在沒有地主和大戶的村莊,確實村裡終於有了條件做這個單獨一家沒法做到的事,還能減少成本——就算有了莊園主,他們也不會幹這種事的。而且,既然社裡要讓每人服勞務,那自己干著田,讓內婦去跟村裡其他女眷一塊代日數,還不用僱人代工。成本確實可以節省下來。

只是這個公益事業對於他們太陌生了,自打開天闢地以來,他們就沒聽說過村莊里有這種事情——除了聽說古早時一塊耕田的祖父老輩,他們那會似乎有點這個意思。

族公和楊烏們看向了寫字先生。以他們自己的力智沒辦法分出這辦法可不可行來,里中的寫字先生讀過經書,看他怎麼看。

「老夫想,海國夫人要辦的這個協田社,頗有古風啊!」寫字先生放下毛筆,捋起白須。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舉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天依說出《禮記》中的相關句子,「協田互助,村裡為公。一人一票,選賢舉能。辦公益院,壯有所用,弱有所養。我們這主意全是從經書裡面來的。」

「從經書裡面來的。對。」寫字先生笑道,「而且不用出一個巨富的人,大家光出朝廷的輕賦,就能做成,不用花君上的國帑。要真能成事,老夫也想招呼我那邊的鄉親們結這個社。」

「我們這一套主意並不主要是從經書出發的,而是從成本出發的。」樂正綾向大家重申,「大家耕田種地都有成本。大家原先從族裡出來,分家分戶,就是每個人把土地分到手自己種,每家每戶就上心,這樣顧好了土地,土地就給你長東西,種同樣百石糧花的成本更低了。現在面臨的情況是什麼呢?鐵犁、耕牛、溝渠、輪作都出來了,用這幾樣,同樣的力氣還可以種更多糧。可是這四樣事不是單家獨戶能做成的了,單家獨戶做這個成本高,負擔不起,但是大家一塊做,成本又低。這叫氣運的一個流轉,原先的氣勢,分出來成本低;現在的氣勢,合起來成本低,大家就要合起來。」

「像紳士富豪,他們不是也是合田合資做的莊園么?我們做的也接近莊園。可是他們的莊園,農民賣了地在裡面,要交給他們二分之一的重稅,生不如死!」天依更舉了時下土地兼并的成例,用其他地方農民的慘狀來渲染危機感,「看那些貧農在裡面,真叫一個,人穿牛馬的衣服,還好我們尚未落到那種田地!現在我們自己辦莊園,一樣的多資,一樣的辦田,但是我們每戶人都話著莊園的事,彼莊園的農夫向紳豪交二分之一,我們光交十五分之一、三十分之一,甚至朝廷賦稅都可以直接讓社裡包稅。又有公益,大家生活均勻,賣糧的時候又好跟糧商抗衡。好處實在不勝舉,自然是符合經書的。」

「包括這個成本,我們再看看社裡以後的制度,原來老孺要各自養,現在統一出錢養,要撫養的能得撫養,能勞動的壯男女又能安心勞動,家裡為撫養又不必特意失財。撫養的地方大家都在一塊,老少熱鬧。」樓昫發了言,「如果這公益院辦成,今後我們借貸所還要專門派人來給公益院免費培訓,教院里的人撫養、醫藥、識字等事,讓他們比一般父母更懂得養生育兒,順帶還可以教後生學字認書。這都是無條件的,我們所會專門支持你們辦這個院。」

「是,三位客人,你們說得是。」農民們紛紛言,「夫人舉的主意,都是對咱們村百利而無一害。」

「無害,未必。我想任何制度都有不順利的地方,如果遇到了挫折,村裡再開會調整。至少現在看,這個制度能一口氣解決三件事,一件連一件:一是社裡要管八戶弱戶的生計,二是社的公務分配到每家的勞動日數可以不太擠占男丁的農忙時間,三是婦女外出勞動時家裡人怎麼辦。這三件事解決對社裡發展、提高農產是有好處的。」

至少這個點子在話頭上滴水不漏,眾人找不出來什麼壞處。大家嘖嘖讚歎,都說楊烏敢找了人。要是不找霸陵的三位貴人親自來指導,他們這一群土老帽實在開不出什麼會。

「當然了,我知道有些家裡是不想把孩子送出去的。這沒關係。」樂正綾擺起手,「這不是強制的,只要家裡人丁能做滿社裡要求的勞務,婦女在家中坐得住,完全沒必要把孩子送到公益院去和其他小朋友玩,或者學字。這是自願的,並不是強迫的。」

「夫人,我想若是今後要運行起來,這種家庭還是不多。」溫氏的族公眯起眼,輕笑了笑。

「那就要看族公的支持了。」阿綾向他客氣。

隨後農民們針對公益院制度舉行投票。凡是剛才聽進了三人話的農民,都投出了贊成票。收入財產靠後的二三十家人幾乎全投了贊成票——畢竟種草是輪種的。一旦自己的土地種了草,他們缺乏糧食收入,總也要給自己找條後路。有一些家庭空氣比較保守,對實行這種制度有保留意見,不過他們見族長和族長親近的幾家人都投了贊成票,他們便也跟風而進。該制度遂順利地制定下來。

給種草的八戶弱戶今年的生計,以及女性參加勞動、增加社內勞動力的問題提出了解決路徑以後,會議終於進展到了具體的農時規劃,以及每戶出資人公共勞動日數的分配上。進而的,修渠時社裡要出的人工、大體的工期,是否需要僱工、水車的用料、草料養護的人手、牲畜管理員……種種細瑣的生產問題被一項一項地交由社員討論投票。先前制訂憲章制度的時候主要是三個霸陵來的顧問出主意,現在社裡的大多數人才體會到自己手上木票的重量。

天依和阿綾的嗓子已經完全啞了。她們一口一口地喝著桌上的水,聽廳堂里熱烈討論的回聲。天依靠在身邊人的肩上,看著這些公元前120年的雜訊,忽然眼睛有些迷濛。不管她們提的主意可能有多歪,現實中還是有一群農民們在她們的影響下,開始學著自己做自己的主。

「回去以後我堅決不說話了。」她對身邊的阿綾說,「任誰來聊。」

「我也是。」樂正綾笑了笑,用手攬住天依的臂膊,繼續聚精會神地聽村裡所要展開的各項工作。

——第四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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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國往事——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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