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投資項目
漫長的村民大會一直持續到近昏才終於散場。看天快黑了,大多數事項已經投票議決,寫字記錄的先生才放下筆桿,站起來宣布高陵南鄉楊村楊溫協田社的第一屆社員大會正式結束。
會議像是一場漫長的拉鋸。第一次擁有投票權的農民在大部分涉及到切身利益的事務上展開了反反覆復的爭奪,並且倚仗著協田社派出的代表對這個制度的監督,大部分人在族長同自己家中持相反意見的時候選投了自己那邊。雖然當前的投票制度還不是太成熟,洛綾二人對現存的形式並不滿意。投票過程需要再秘密,最好之後能搞成無記名投票。
當然,倘使借貸所的監督代表沒在現場的話,會議可能並不會開成現在這樣——與其說農民們有機會做了主人,倒不如說村莊的權力在此刻被決定在了另一個更高的體系當中。在這個體系下,族長並不是全村的皇帝,而是來自霸陵的三位掌握了村貸款利率的代表成為了村裡的皇帝。在這三位皇帝的支持下,普通農民可以通過他們設定的民主制度來從族長手裡取得一定的話語權。當農民不處於這三位皇帝的保護下時,或許這個民主制度會一瞬間自然而然地崩塌,所有人都跟隨族長的步調,唯恐自己忤逆他。
這個現狀並不讓天依開心多少。不過至少情形是可以發展的,只要她們把握住村莊經濟的命脈一年,或許加入了合作社的村民們就能夠逐漸學會如何在族長以外建成一個新的人之間更為平等的權力關係。族長的權威到時候自然而然就被打掉了——除了在委員會裡的固定席位以外,他會同其他中農在經濟上佔有差不多的地位。
那八家弱戶在會上雖然一直投的是贊成票,在社員大會上也收穫多多,但是散會以後,他們還是專門留下來拉住了三個霸陵來的人,問他們今後生計的問題。
「夫人,你們是給咱不種糧的留了一條路。可是咱們說是以後管小孩,小孩也不是沒管過;可從前一直是自家管自家的,別人家的小孩一成了群,就不知道怎麼領,也不知道在哪裡管著。這中間要是出了事情,該如何……」那夫君戰死的女主人拉住天依的手,問她。
「村裡的小孩不會太多,而且各家各戶幹活出門本來就有時間差,當然還有本來珍惜寶貝,想在家領著的。我想一天中最多時小孩不會超過二三十個。你們八戶人一戶帶三個孩子,至多四個孩子,也是個大家庭,村裡也能夠管飯。」天依對她說,「當然,姐,如果你們實在是怕,我們剛才在會上都提過了,今年所里會派專人過來教你們如何防小孩生病,如何給小孩看病,給小孩提供一些基本的管教。你們的勞動力不如壯丁,但是在這事上是可以做的。在隴畝上的農夫未必做得來,也未必有時間做。」
「只要你們向所里派來的先生受了這些技能,你們的飯碗就牢固了。」阿綾向她們說,「在這之前,可能他們把孩子送到你們這裡還不太放心,但是如果村裡的後代能在你們這裡住得更好,那就穩妥了不少。」
說完這話后,樂正綾低下頭來沉思了幾秒,又抬起頭來說:
「你們同楊烏關係如何?」
「他是村裡的熱心人,什麼事都想參合。」最窮的那戶寡婦說道,「村裡沒幾個人同我打招呼,他算是一個。有時候也送點糧過來。只不過他熱心的事,能成的不多。主要是他那幾家同族公的關係較疏,族裡沒有他親近的人。」
「不過他平時做的事,在村裡積累的人望不錯,這次投票靠大家給他抬上了……委……員。」村人們對社裡職位的名字還比較生疏。
「現在他可以做他的事了。」樂正綾聞此略點了一下頭,「而且他還識得了我們。既然你們小戶同他不錯,今後倘若我們舉的這條路走錯了,走不下去,你們就趕緊去找他,他來找我們,我們馬上就過來。各位鄉黨在這放一萬個心,你們的生計問題,或者是村裡出了什麼事,我們絕對要過來解決的,不可能放下你們不管。」
這幾戶人家雖然連聲感謝她們,但臉上還是都有些愁緒。
「而且我們隔三差五就會來村裡看一看,問一問大家的情況。」天依知道他們愁在哪。一聽了這話,眾人的神色才好看起來。不過他們仍是擔心村裡的事務是城裡的老爺夫人們閑暇的玩物,或許有一天他們不玩了,自己的苦日子就來了。
「對了,孩子們今後住的被褥、冬天有煙道的暖床、玩鬧啟智的玩具,這些都不需要村裡置辦。我們幫你們置辦即可。」她繼續向村民們打定心針,「洗浴的地方,也置一個。保證讓村裡的孩子在這裡過得比在他們家還舒服。這個權當是我三人對你們的私心。」
完全安撫好了今後在村內分工要轉變的這二十來口農戶,從霸陵趕來的三人才漫步走出村外。
在出村的道路上,天依忽然感到一股同往時不同的奇怪的風撲面而來。她先是奇怪,然而僅僅幾秒之後,她渾身抖了一抖——她過了幾秒才辨識出來這風同其他空氣不同的地方在於溫度。這股風的溫度是比其他風要暖的,就算實際上沒暖多少,它內中也蘊含著一種暖和的趨勢。
這讓天依一下子從某種夢境當中恍然出來——自己在元狩三年的冬天度過了太長時間,中間做了太多事情,以至於她已經在生活中以為冬天會永遠地持續下去。一直到各項事務初步走上正軌以後,她才意識到,暖空氣正在一叢一叢地從南方升上來。冬天終於要過去了。
「阿綾、小樓,你們感覺到了么?」她向身邊的二人說,「臘月要結束了。」
「是啊,還有幾天吧。春也快至了。」樓昫確定地說。
聽到「春也快至了」這幾個字,天依的心頭震顫不止。原來鋪天卷地、無窮無盡的冬日的痛苦和快樂都行將消退,雷電將再一次炸響,各種各樣的花朵會從地上、草上、樹上陸續開放,蚯蚓會從土裡鑽出來,雁雀回到北方,雨點則將世界的溫度重新拉回適宜的區間。隨著氣溫上升、土地濕潤,農民可以走出家門開始犁田耕作,活在十一處工地上的大部分流民也算是平平安安地在生死線上又度過了一年。黎元百姓終於獲得了短暫的喘息時間。一念及此,她的眼眶就濕潤了起來。
「小樓,你真是個詩人。」她對樓昫感嘆道。
樓昫對此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他從來不是什麼寫詩的,而且自己寫詩的水平也很差。今年秋來同霸陵的其他僚友爵伴吃酒時,他最怕的就是賦詩。然而什副今日卻誇自己是詩人了。想必是自己方才的一些言語觸中了什副的什麼心思。
「春天到了,大家的日子都會好起來的。」天依如是說,向他解釋自己受觸動的原因。雖然她自知這只是一句充滿了浪漫幻想的文學語言,和現實截然無關——
在元狩三年,漫長的漢匈戰爭仍未到達尾聲,戰爭機器仍然需要想盡辦法從民間聚集財富,擴大官營的行業,加征各種稅金;嚴酷的律法仍然會讓許多人死於非命;今年的異常氣候還可能導致一場大洪水,使山東澤國遍地,遷入關中就食的流民多達七十萬人。中國母親仍然在沉重粗糙的喘息聲中掙扎,在她的背上發生著數百萬場悲劇。這終歲不止的低吟還將持續數個千年,其間雜以幾聲怒吼。比起這片大地上眾人為它舉起的燈火——無論這燈光來自漢國還是海國,燈火以外的黑暗仍然佔據著大部分空間。
「原來什副是為黎民感傷了。」樓昫笑了笑,「是呀。冬天總是難熬。」
「大家的日子好不好起來,不清楚,但是至少一部分人會好起來。」樂正綾仍然以樂觀來開導她,「至少我們身邊接觸過的一些人會好起來。他們如果好起來,其他人也有可能好起來。」
「嗯。」天依將自己的肩膀放鬆,「既然春天要來了,我們就得整一整春天該乾的事情,好讓下一個冬天不是那麼難過。小樓,上回我們見面的時候,不是說這兩天要和借貸所的人一塊吃個飯,好好聊聊造紙業的事么?」
「左內史那邊給他的下屬教的匈奴語,基本上教成了,大家這些天都沒啥事做。」樓昫彙報通書什的情況,「可以明天或者後天就吃一頓,聊聊這件事。」
「不知道從驃侯有無空閑。」天依轉向阿綾。
「我們回府就請教請教。先前籌建這所的時候,他說是只出資材,其他所里的事務一概不管。」樂正綾,「不過出於禮節,還是要跟他打聽,取得他的同意。」
「那從驃侯那邊二位什長問一問,只要問得了,給一個時間,我可以馬上給齊伍正、何伍正發信去。我們這些出資材的人開個會,順便喝個酒。」
「好。」樂正綾同他約定。
三人各自乘上車,沿著高陵的官路打道回府,各歸各家去歇息。樂正綾馬不停蹄地拜謁了從驃侯,向他交代借貸所要針對造紙業進行投資的路線,請他定奪。
趙破奴的態度還是和之前大部分事情一樣——既然海國人要在漢地施展她們的改革,只要幾代之內影響不到自己的家族,他就支持她們做一切事情。比起擔憂這股小火苗日後燃燒草原的可能,還不如擔憂這股小火苗在現在熄滅的風險。萬一這簇弱焰熄滅,漢地又走回古早時的老世界,海國人日後得了什麼技藝,漂洋過海來到漢地,他們的彈炮恐怕就不是那麼好說話了。
取得了從驃侯的許可,時間光折過兩天,借貸所投資人的酒宴就開了起來。只是這次酒宴由於涉及到一些商業上的信息,眾什士並沒有將筵席舉辦的地點放在那些四通八達的食肆中,而是直接在張萬安和祁晉師的府邸上開宴。
天依和阿綾一下了車,就看見張萬安在門口停候客人。他這冬天來也沒閑著,又是將母親接到家中,又是給自己張羅先生,又是找習武的師父、門當戶對的女兒。他現在的面貌已經頗像一個真正的爵士了。
「張官首現在也是獨當一面了。」天依滿面春風地對萬安說,「能夠當得住這個家。挺好。」
「洛先生,這一切都賴先生的恩賜啊。小子永世難忘。」雖然快成了一家之主,在爵位和待遇上也遠超天依,張萬安仍然非常禮貌地向從前的老主人深揖。
「不是我的恩賜,這爵位是你自己在戰場上拼了命得來的,每日穿的衣服是僕人們洗的,吃的飯是農夫們種的。」天依展開袖子,「你感謝自己和他們,不用謝我。今天到這裡來吃酒,看這裡氣氛這麼好,窗明几淨,梅花又盛,聽說你和祁叔又新習了五百字,我是已經很高興很高興的了。」
「來,先生、什正、諸位兄弟,我們先入室坐定。我讓他們生好火,把所有的帘子都打開,請大家先賞梅花。」
眾人談笑著走進萬安的宅第,在中堂落座。僕人們打開竹簾,請來賓觀景,同時為每人安排好了開胃的暖湯及小食。
「阿安看來在這邊已經招待過不少客人了。」樂正綾沖他笑道,「已經很有經驗了。」
「是。咳,都是關里的閑人太多,聽說有人少年得志,陣斬了匈奴一王,就欲過來同我結識。那些人又是貴賓,自然要招待周到。一開始我是挺怯的,不過近來也好了。」
「都有誰來?給兄弟介紹介紹。」夷邕拍了拍膝蓋。
「比方說吧,中尉和中尉丞,都過來。各個陵邑的令長、上林苑的尉官,也過來。這霸陵里從大到小,一直到市長,都過來吃過酒,聽我講故事。」萬安介紹說,「說不定今年春后,我還能領個校尉做做。」
眾人皆道快哉。
「不過以後如果要走武職這條路,還是要注意安全,珍愛生命。」天依提醒他,「畢竟在戰場上,刀槍箭矢是不長眼的。小鄭曾摔落過馬下,什正也中過一箭。那一箭要不是骨箭頭,是銅箭頭或者鐵箭頭的話,就難辦了。」
「洛先生,您安心,現在跟著師父學,我已知道哪些情況屬於危局險境了,那種情況我必是不會馳入的。」
「那是好。今後還要繼續聽師父的教誨。」
「對了,什正,今日召集我們什過來吃酒,趁著酒菜還沒上,我們還是先把正事談一談。」齊淵開啟了今天的主題,「什正和什副的主意,小樓已經遣人告知我們了。確實,現在我們做這個辦貸所,說是要發展關內的農畜,現在為止也只貸出了一筆款,六萬錢。在這個情況下,我們挪一部分放給農業的貸去先經營自己的產業,能更好地把這個錢用上。這樣今年年底,按什正的話說,我們盈了利,除了給大家分紅以外,明年能放給人的錢也更多一些。不過不知道我們要用多少錢來在關內辦造紙的作坊?」
「造紙從目前來看,肯定是一個一本萬利的好行當。」樂正綾同他說,「市面上對紙的需求量肯定一時半會大於我們能供給的量,我們可以多投一點,不過此事需要各位投資人共同商定。我們可以先討論討論,今年我們可以貸給多少個村子?」
眾人紛紛圍繞此事發表看法,有的說十二個,有的說七個,各自估計的數不一樣。考慮到今年還要監督貸款者組織協田社的過程,樂正綾提議今年可以只給出大約四十萬貸款的份額。這樣少則可以貸給六個村子,多可以貸給近十個村子,這個量級不多也不少,也可以讓監督的負擔不那麼大。這樣有節奏地、小心地推廣農業組織,今年可以辦七八個合作社,明年造紙業有了收益就可以將投資逐漸轉回農業貸款,再加上一年放貸的利息,辦十來個合作社,爭取十年能夠讓關內三位數的村莊享受到合作化的好處。上百個村莊形成合作社,這已經能讓很多人自己望風找出路了。
之後話題又進展到在哪裡選址、原料主要在哪裡多產、工匠培訓要花去的成本等等。這次辦貸所投資人的內部會議讓天依感覺她們這個人群正在走向資本家——和尋常的封建主不同,資本家對投資和擴大再生產的興趣是盎然的。雖然她們合資的初衷是為了給關中地區的農業合作化建立一個金融機構,但是在具體運作這個機構並討論低息農業貸款以外的盈利路線時,參與合資的人們就已經具有了資本家的某些或者全部屬性。長期來看,這種活動可能會將重心逐漸從提供農業貸款轉移到純粹擴大再生產上,從而反噬了它公益的初心,但是在短期視角內,在局面沒有走向失控的情況下,她們得堅定地把這條道路走下去,先把三百萬走成一千萬。
——第五節完——
——第五十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