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重返西鄉
投資、產業等等對生活在公元前120年的人們來說並不是一個熟悉的概念——對人生的前十七年大部分時間生活在貧困當中的通書什什士來說,更是如此。不過在談到將集資的錢花在造紙產業上這個話題的時候,他們的興趣特別濃郁。雖然距離接觸這類事情才不出一個月,但從阿綾第一次向他們解說經濟上一般的投資方法起,他們就迫不及待地想把手上的錢拿出來,把各種各樣賺錢的行當都走一遍。因而在投資造紙工坊上,各種意見和細節在前菜還未上齊時就已經被歸納完畢。什士們交流這個話題時效率不是一般的高超。
眾人都是從苦日子來的,且大部分有段家道中落的痛苦回憶,所以他們拿到今年的兩次賞金以後並沒有花得過多,而是將其存起來,等待未來有用它生錢的地方。機會不久就到來——臘月時興起的辦貸所剛好使他們存款的一部分產生了至少百分之二十的年息。倘若催收得當,他們可以在明年結束的時候什麼都不幹而光由自己的資產獲得數萬錢。這已經是普通人一年收入的上十倍,他們就算明年一整年不食用朝廷的俸祿,也不受嘉獎,自己也能成為關中的大豪。倘若他們把這部分錢繼續作為辦貸所的公積金拿來生錢,應該不出十年,通書什中的二十個出資人就會成為這片土地上新興的巨頭。
在第一次進入通書什給學生們教課的時候,戴著滑稽獰厲可怖面具的天依並不會意識到僅僅到下一個冬季,自己帶的這些稚氣未脫的少年就會成為就算在現代也距離自己的生活非常遙遠的一個人群——資本家。雖然他們成為資本家也是出於朝廷的巨額賞賜,以及自己和阿綾新提出的點子,也屬於被命運和形勢推著走。不過現在這個現狀還是遠遠超出了一年前天依對生活和身邊人群的估計。
天依當時還沒有從莫子成的陰影下完全逃出來。莫子成代表著這個時代對她和阿綾展開的追擊——以權力和婚姻等各種形式,她們在趙破奴司馬的營帳中奮力拚搏只是為了讓自己盡量有一條生路,距離洛陽的莫府越遠越好,而無暇顧及其他問題。站在一年後的當下,一年前在她們生命中舉足輕重的危機已經完全化解,二人的身命也早已得到了保全,但是於她們面前延展開的又有許多新的、結構更大的問題等待她們去解決。
在什里的後生們初嘗到商業的甜頭而又未熟稔下來時,她和阿綾還沒有必要去專門壓制這份創業的甜味,這樣對什士們的心態也是一個打擊。不過到今年後半年,最遲至明後年,她們就得重視起來辦貸所出資人擁有的權力過大的問題,想辦法尋找一些結構或者辦法,去盡量制止這把民主的火炬的熄滅。
論完了新事、散完了筵席,大家吃得酒酣飯飽,敘了長達半個時辰的舊,把酒給醒了一些,方各自收車回家去。這個習慣來自於洛什副從前向他們分享的經歷:她和幾位兄弟喝得稀里糊塗,回去的路上直接挨了一悶刀。雖然出刀的兇手此時正在這府上住著——不得不說這是一件很戲劇的事。
在車駕前,小樓仍然是請兩位海國人去他的府上再歇會,再醒醒酒。
「小樓,有事的話咱們就當面說吧。」阿綾笑著對他道。
「不,還是去我家裡。我知道什正和什副喜歡飲茶,只有我家裡有茶。」樓昫拐彎抹角地請道。
天依看看阿綾,也不說啥,單是請繆叔將車開到他的府上。三人於堂中坐定,樓昫才開口向兩位姐姐說:
「什正,你上年在營中教導我的道理,我現在還聽在心裡。」
「你說這句話,」聽聞此言,阿綾的嘴角悄悄彎起了一點,「我不知道你關心的問題是不是和我們倆擔心的問題一樣。」
「現在我們大家都在賺錢了,賺錢當然是個好事,我也能賺到,什正和什副也能賺到。」樓昫感到開啟話題不是很輕鬆,「不過,什正和什副提這個辦貸所的主意本來是要生錢來幫助隴畝上的人,現在尚可以拿一半的資金去做吃力不討好的好事,大家無什麼反對。但大家這麼賺錢下去,我害怕我都有些動搖。到時候我們這個所要是後面把這一半貸給農民的錢給取消掉,變成純粹放貸創業的一伙人,那樣關中既已形成的協田所怎麼繼續發展,農民到哪裡去生活?那會可是至少上千戶、上萬戶……」
「這問題我也在想。」樂正綾支起手,「當然小樓,你的認識已經很高了。我可以不用問你,直接說,我們這群人的品格和覺悟,是不可靠的。不說你們了,我們或許也不可靠。這點以你的人生閱歷想必也是有體會的。親兄弟有時候不如朋友嘛。」
「不如什正和什副兩位姐姐。」樓昫強調道。
「我們未來在那種情況下也不一定『如』。」樂正綾的眼前浮現的是1943年支持邊區銀行和數十年後取締農村金融嘗試的同一個政權。
「可這怎麼辦呢?」樓昫將拳頭輕輕砸在自己手上。
「幾年內還不急。只要我和洛什副在什里還管得住你們,我們會試著管一管。」樂正綾嘆了口氣,「當然,能把人真正管住的不是覺悟,是制度。這幾年應該足夠我們想出一種制度來讓辦貸所不具有這麼大的變天的權力,然後我們在會上一通過。」
「或者說,我們不行,就可以讓從驃侯來管我們。」天依接著說,「從驃侯已經是天下不需要再考慮富貴的人,錢對於他來說實在是身外之物。這樣有他做保,我們這個制度也能長期地做下去。除非從驃侯也壓不住人。」
「小樓,你應該發揮一下聰明才智。」樂正綾笑起來,「前些天在楊村那個制度不就是你設計的么?」
「我無能。」樓昫搖首,「正是想不到什麼好主意,我才麻煩什正和什副到這。」
「好主意不怕時間,可以慢慢想。我的建議是你先把你府上的事業做好,請個先生來課你六經,咱們慢慢著來。」樂正綾勸他,「現在想不出來,說不定半年後、一年後就想出來了。」
「嗯。」小樓只能這樣說。什正和什副也不是什麼都明白,在這個問題上,他們基本上處在同一個起點。他只能自己琢磨、尋求出路了。
阿綾並不急著走,而是又同天依在小樓的宅邸上待了一下午。一方面是為了多喝點桑葉茶,另一方面也是同他家中的人們熟絡熟絡——這個院子現在是除了從驃侯府以外,海國的新事物在霸陵向關內輻射的節點,裡面各等樣人匯聚一堂。據小樓介紹,現在已經有長陵、高陵甚至長安的人風聞霸陵有教便宜符字的場所,前來報名了。其中大多是商家執事的派員。
在場的人中有一位姓孫的,因為做木匠的父母相繼病故而淪為貧民,在霸陵街頭流浪,后被小樓買進府里。由於他的出身,他被小樓安排著跟著師傅學習雕字的技術。現在他還不能把字體雕琢得很好,仍然在浪費木料。
「要不要給你請個矢余師傅,專門給你傳個道?」樂正綾同他開玩笑。
「什麼道?夫人。」他有些不解。
「矢余那個地方有個道,就是把什麼東西都做得很好看。得道的人頗多。比方說刻字吧,他們能教你把字刻得很好看。」樂正綾在手心上比劃著畫幾個字母,「這樣你刻出來的字好看,印成文書也好看。」
「請那邊的師傅過來,需要多少錢?」
「我也就是講個笑話,不說錢不錢的問題,光讓他們從那邊走到我們這,少說千里路,多說萬里。」阿綾當然知道這會要請個希臘工匠來長安周邊不太容易,「你如果真的要學的話,我可以跟你說一說刻字的幾個要點。比方說吧,你現在還把字刻得滿滿的么?」
「還是如此。」小孫報告說。
「這樣,你在刻之前,我先跟你說一說音書的書法。漢文書有書法,音書也有。」
阿綾站起身,拿來一根木牘,將它橫置起來。隨後,她向這位年約二十的學徒專門教了自己來時所掌握的英文書法的幾個基本原則,如字母之間應該如何對齊等等。其後,她又專門整了一張紙,在上面每行用尺子畫四條墨線,讓小孫來練習書法。
之前向別人教授音書的時候,阿綾並沒有在意這種書法上的問題——因為人們只需要識記了這些字元,就已經達到了功效。現在涉及到書面和印刷的部分,她再引入相關的知識也不算遲。因為這種字體推廣的難度比起草創、識認來說簡直要低好幾個層次,只要樓昫邸中這間印刷廠開動印刷的程序,日後接觸到這種書面材料的大部分人的手寫體都會潛移默化地受這個印刷體風格的影響。
一直到近昏,洛綾二人才依依不捨地離開樓昫的宅所,回到從驃侯府中。看著太陽從西邊城根樹梢處落下,在斜暉將木柱和窗欞照得一片橙意之時,樂正綾對天依說:
「臘月我們做的事也差不多完了。接下來就是農曆春節,我們過一過我們的節。」
「嗯。」天依道,「要不要在過節之前,我們再回西鄉那邊看一看?」
「啊,對。」樂正綾將手合起來,「上回我們是臘月初十去的,當時把酬金之類的跟他們分了。現在我們再過去看看,兄弟們這半月的生活怎麼樣。順帶,咱們還能跟他們做做什麼事。以後如果能建立長期聯繫,更好。」
「我就是這麼個想法。明天還是後天我們去?」
「明天吧。大後天就除夕了。」
「這回還得化個妝,把樣子給遮一遮。」
臘月廿八日,兩個民婦裝扮的人再一次出現在了霸陵西鄉南聚的聚門外。現在吹在她們身前的空氣已經溫和了一些,不是那麼猛烈刺激了。畢竟春天即將降臨。按照傳統的節氣,立春至多半個月就要到來。
這回她們並沒有在水店裡找到聚居避寒的俠客們,甚至店中的顧客都稀落了許多。當天依向還識得她們的老闆問原因時,對方只是向她們說:
「你二位也不看看現在的時令。現在是窩在裡邊靠熱水過冬的時節么?就只有些懶漢,還在這裡。」
「叔說得是。」
這是春季來臨帶來的一個困難——水店作為一個提供屋檐的場合,只是在最不適合人外出的季節給人聚在一處用的。一旦氣候回暖,就算是為生計著想,俠客們也會四齣去奔波,有的是到坊間或者貨棧去當搬工,有的是做夥計,出賣勞力。所謂一年之計在於春。這樣帶來的一個壞事便是她們不容易找到原來認識的那幫人了。
「那我們上外頭去找找去。」阿綾對天依說,「在這聚中逛逛,總是有能逢得的。」
她們便在這小聚的角角落落,各處遊盪了兩回。然而趕巧的是,這樣搜尋,居然也無果。聚中本來無什麼活事,這些活事還沒有她們認識的遊俠在其中做。想必是西鄉或者城鎮中的傭金高一些,他們都到那邊去做活了。
處在這個情況,兩個人都一時有點迷茫,光是風在她們身周吹著。
「他們隱居的地方,去得還是去不得?」天依提了這個主意,「或者說,去那邊,我們合不合適?」
「我上回碰面交贖金的時候,阿彭跟我說的是現在他們的住所即將棄置。他們會另外找個地方,找完再在水店留書,這樣我們來的時候,如果他們那伙弟兄沒人在水店,光看那條子,也能聯絡見面的時間。現在老闆沒遞給我們這個牘片,想必是他們還沒尋到。這樣我們貿然入林也不安全。」
「那今日就算是失聯了?」天依蹙起眉頭,「得春天再來?」
「可能吧。畢竟他們也有自己的生活。我這些天也沒聽說那場貪吏的案有破了,或者抓了幾個人的。」
「那我們就先回吧。」天依嘆了口氣,「畢竟尋不到人。回頭我們立春或者什麼時候再過來一趟。」
當下亦無有更多解決辦法。她們只能承認今天是白來了一趟,在同水店的老闆夥計再三確認了阿彭沒在店裡給他們留書以後,天依和阿綾慢步邁出這聚。等春天到了,她們再同這邊的遊俠們相會吧。
走在鄉間的小路上,天依的心緒仍然不寧靜。
「阿綾,你說,遊俠們會不會是遇到了什麼事情,或者是正在做什麼事情?」
身邊的人沒有立即回答她的問題。又走了十幾步,阿綾才悶悶地蹦出一句:
「有可能。」
「這聚中要實在沒人做工,恐怕說不過去。就算平時里我們和他們聊天,他們也說也有在本地幹事的。」
「那他們是成群地跑到一個地方去了?」
「或許吧。而且,要再考慮一下,俠這個群體可以是開放的。本地不一定只形成一個圈子,也沒有外人過來。我們之前不是還聽說過長陵那邊也出過一件照應我們的事么?」天依開了腦洞,「那幫人如果要南下和霸陵的這班人尋求合流,那這會過來,彭大俠他們必定要過去見面。或許他們是做這件事去了。」
「雖然是猜測,但聽起來也有點可能。」樂正綾看著遠處逐漸恢復生機的林野,「究竟今天是做了何事,只能下一次和他們聯繫的時候再詳問。既然一時半會找不到他們,我們這幾天就乖乖地在城裡待到立春。」
——第一節完——